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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我请你们吃牡蛎,你们要不要?”

    我母亲犹豫不决,因为又要破费了;可是我的两个姐姐立刻表示同意。母亲就气嘟嘟地说:“我怕伤胃。你只买给孩子们吃吧,可别太多了,吃多了会生病的。”

    然后,她向我转过身来,补充道:

    “至于约瑟夫,他就不用吃啦;千万别把小孩子惯坏了。”

    我只好留在母亲身边,尽管觉得这样厚此薄彼很不公平。我目光一直追随着父亲,看着他领着两个女儿和女婿隆而重之地走向那个破衣烂衫的老水手。

    那两位太太刚刚走开,我父亲便教我的姐姐们如何吃才不至于让汁水洒掉;他甚至做个示范,于是抓起一只牡蛎。他刚试着模仿那两位太太,汁水竟一股脑儿洒在他的礼服上。这时我听见母亲嘟哝道:

    “老老实实待着多好!”

    可是我父亲似乎突然神色紧张起来;他后退几步,瞪着眼看着挤在卖牡蛎的人周围的女儿女婿,然后猛地掉头向我们走过来。

    “真奇怪,这个撬牡蛎的多么像于勒啊。”

    我母亲听了一愣,问:

    “哪个于勒?”

    我父亲说:

    “当然……是我弟弟……要不是我知道他在美洲,景况很好,我还真以为是他呢。”

    我母亲惊慌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你疯了!既然你明知不是他,为什么还要这样胡说八道?”

    可是我父亲坚持说:

    “克拉丽丝,你去看看那个人吧;最好还是你去亲眼看看,弄个明白。”

    她站起来,走到两个女儿身边。我呢,也打量着那个人。他又老又脏,满脸皱纹,眼睛片刻不离手里干的活儿。

    母亲回来了。我看得出她在发抖。她急急忙忙地说:

    “我看就是他。你快去跟船长打听一下。千万要小心;如今,可别让这无赖又粘上我们!”

    我父亲连忙去了,我也随他同去。我内心感到异常地激动。

    船长是位个头高高的先生,瘦瘦的,蓄着长长的颊髯,此时正在驾驶台上踱步,看他那趾高气扬的神气,就仿佛在指挥一艘远赴印度的邮轮。

    我父亲彬彬有礼地上前和他攀谈,一面恭维他一面向他请教与他的职业有关的事情:泽西岛有多大呀?有些什么出产呀?有多少居民呀?风俗习惯如何呀?土质怎么样呀?如此等等。

    外人还以为他们谈论的至少是美利坚合众国哩。

    继而他们又谈到我们乘的这艘船,它叫“快速号”;接着话题又转到船员。最后,我父亲才有些窘迫地问:

    “您船上有个卖牡蛎的老头儿,看上去很有趣。您知道些这个流浪汉的底细吗?”

    这番长谈终于弄得船长不耐烦了,他干巴巴地回答:

    “这个老流浪汉是个法国人。我是去年在美洲碰到他的,就带他回国。据说他有亲人在勒阿弗尔,但是他不肯回去找他们,因为他欠他们钱。他名叫于勒……于勒·达尔芒什或者达尔旺什,总之是跟这类似的一个什么姓。据说他在那边一度发过财,可是你看他现在落魄到了什么地步。”

    我父亲脸色变得煞白,喉咙发哽,两眼呆滞,连说:

    “啊!啊!很好……太好了……我并不感到惊讶……多谢啦,船长。”

    他回到我母亲那里,情绪败坏到极点。我母亲说:

    “快坐下;别让他们看出什么。”

    我父亲一边在长凳上坐下,一边结结巴巴地说:

    “是他,果真是他!”

    他接着就问:

    “咱们怎么办?”

    我母亲连忙回答:

    “先把孩子们叫回来。既然约瑟夫全知道了,那就让他去找他们。特别要当心,别让咱们的女婿怀疑到什么。”

    我父亲好像已经惊呆了,低声哀叹:

    “真是祸从天降呀!”

    我母亲这时突然怒不可遏,接着说:

    “我早就知道这个贼坯不会有一点出息,他总有一天还会成为我们的拖累!倒好像对一个达弗朗什家的人还能抱什么希望似的!”

    我父亲用手抹了一下额头,就像他遭到妻子责难时常做的那样。

    我母亲又接着说:

    “快把钱给约瑟夫,让他去把牡蛎钱付了。只差没让那个叫花子认出来。否则在这船上可有好戏看了。咱们快到船的另一头去,免得那个人挨近我们!”

    她站起身;给了我一枚一百苏的硬币,他们就走开了。

    我的姐姐们久等父亲不见他来,正在诧异。我对她们说妈妈有点晕船,然后就问那撬牡蛎的人:

    “我们该付您多少钱,先生?”

    我其实想说:我的叔叔。

    他回答:

    “两个半法郎。”

    我递给他一百苏,他找了钱给我。

    我看看他的手,那是一双满是褶纹的粗糙的水手的手;我又看看他的脸,那是一张可怜的苍老的脸,愁眉紧锁,饱经风霜。我一边看一边默默自语:

    “他是我的叔叔,我父亲的弟弟,我的亲叔叔。”

    我给了他十个苏的小费。他谢我说:

    “上帝保佑您,我的年轻的先生!”

    那是穷人接受施舍时的语调。我心里想他在那边一定乞讨过。

    姐姐们对我的慷慨大方甚感诧异,一个劲地瞅着我。

    当我把剩下的两法郎交给父亲时,母亲大为惊讶,问:

    “吃了三法郎的?……这不可能!”

    我用坚定的语调声明:

    “我给了他十个苏的小费。”

    母亲气得直跳脚,眼睛瞪着我说:

    “你疯了!拿十个苏给这个人,这个无赖!……”

    父亲使了个眼色让她注意女婿在身边,她才住口。

    这以后,大家都沉默不语了。

    我们的前方,地平线上,一个紫色的阴影仿佛从海里钻出来似的。那就是泽西岛。

    当船驶近防波堤的时候,我心里萌生出一个强烈的愿望,去再看一次我的于勒叔叔,走到他身边,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体贴的话。

    可是,没有人再吃牡蛎了,所以他人也不在了,大概下到这可怜人栖身的散发着恶臭的底舱深处去了。

    我们回来乘的是“圣马洛”号,为了避免再遇到他。我母亲已经气急败坏了。

    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我父亲的弟弟!

    您以后还会看到我有时给流浪汉一百苏,就是这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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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八月七日的《高卢人报》;一八八四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密斯哈丽特》。

    [2]  阿希尔·贝努维尔(1815—1891):法国风景画家,长期旅居意大利。

    [3]  据统计,从一八八〇年到一九一四年,有两千两百万移民在美国登陆,其中大部分来自欧洲。从一八八三年开始,许多破产的移民又被迫迁徙至南美洲。

    [4]  泽西岛:距法国海岸仅20公里的英国岛屿,旅游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