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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页

    不过科纽岱始终离他们远远的,全然不参与其事。

    他们是那样全神贯注,竟一点也没有听见羊脂球回来了。伯爵轻轻“嘘”了一声,大家抬起头。她已经站在眼前。他们突然住口,尴尬得不知该怎么跟她搭话。幸亏伯爵夫人在交际场中养成了心口不一的习惯,忙问她:“有趣吗,这场洗礼?”

    胖姑娘仍然激动不已;她把刚才的一切:见到些什么样的人,人们的表情举止,乃至教堂内部的建筑特点,都详述了一番。临了,她还补充了一句:“偶尔去祈祷一次,真好。”

    直到吃午饭,这几位太太都一个劲地对她表示友好,以便增进她的信任,更容易听从她们的劝告。

    一上饭桌,逼近行动就开始了。众人首先围绕慷慨献身的话题,含沙射影地大谈一番。他们列举出许多古代的事例,举完朱迪特和霍洛芳[18],又毫无缘由地扯出吕克莱斯和塞克斯图斯[19],还有那把敌军将领悉数召上自己的牙床、把他们变得像奴隶般驯顺的克莱奥帕特拉[20]。接着是一个惟有无知的百万富翁们的想像里才能孵出来的匪夷所思的故事,说的是罗马的女公民们前往加布勾引汉尼拔[21]和他的将领以及许多方阵的雇佣兵,让他们全都沉入柔情的梦乡。总之,凡是抵御过征服者,把自己肉体当作战场、统治工具和武器,用壮烈的温存制服丑类和歹徒,为复仇和尽忠而献出贞操的女人,都被一一举出来加以赞扬。

    他们甚至话中有话地谈到一个英国名门望族的女子,为了把一种极其可怕的传染病过给拿破仑,竟然自己先去染上此病;而拿破仑只因在那致命的幽会时刻突然精力不济,才奇迹般地逃过一劫。

    这形形色色的故事讲述得既得体又很有分寸;不过他们也偶尔故作热情冲动之状,以便激励羊脂球竞相效尤。

    讲到最后,简直会叫你以为:女人来到尘世的唯一任务,永远是牺牲自己的肉体,没完没了地任大兵们为所欲为。

    两个修女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完全沉醉在遐思冥想当中。羊脂球则始终一言不发。

    整个下午大家都让她去思考。不过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称呼她“夫人”,而只是叫她“小姐”了。谁也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也许是故意要把她从已经攀上的受尊重的地位降下一级来,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出身本来就不光彩吧。

    浓汤刚端上来,弗朗维先生又出现了,他还是重复前一天那句话:“普鲁士军官叫我问伊丽莎白·鲁塞小姐,她是不是还没有改变主意?”

    羊脂球生硬地回答:“没有,先生。”

    不过晚饭中间,同盟军的火力减弱了。鸟先生说了三句话,效果都很糟。每个人都搜索枯肠发掘新的事例,怎奈毫无所得。正在这时,伯爵夫人也许不是成心的,而只是隐约感到需要表达一下自己对宗教的敬意,向那年长的修女打听圣人们都有些什么崇高事迹。哪知许多圣人都有过在我们看来堪称罪恶的行为;不过这些罪孽都是为上帝争光或者为众人造福而犯下的,教会便毫不费力地概予宽恕。这倒是一个有力的论据,伯爵夫人马上加以利用。就这样,若不是由于双方的默契或者一方的暗中讨好(身披教袍的人无不精通此道),就是仅仅由于碰巧缺心眼或者有助人为乐的傻劲,总之这位老修女给他们的阴谋帮了一个大忙。他们原以为她很腼腆,却不料她很大胆,很健谈,而且很激烈。决疑论者们的反复求索对她毫无影响;她笃信的教义像铁棍一样坚硬,她的信仰没有片刻动摇,她的良心也从不知不安为何物。她认为亚伯拉罕[22]杀子祭天的牺牲根本算不了什么,因为只要上天发个命令叫她杀掉自己的亲娘老子,她也会照办不误。依她之见,只要意图良好,做什么都不会触恼天主。伯爵夫人要充分利用这个不期而至的同谋者的神圣权威,便诱导她为那句“但问目的,莫管手段”的道德格言作一番富有教化力的诠释。

    她继续问这位修女:

    “这么说,嬷嬷,您是认为:只要目的正确,走哪条路天主都允许;只要动机纯洁,怎么做都能得到天主谅解喽?”

    “谁能怀疑这一点呢,夫人?一个仅就事实来看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往往只因出发点是好的,就变成可歌可颂的事哩。”

    她们如此这般谈下去,不但解析天主的意愿,而且预测天主的决定,硬让天主去操心一些实在与他不大相干的事。

    这一切都讲得既含蓄,又巧妙,又委婉。但是头戴元宝帽的圣洁修女的话却句句都在那妓女的愤然抵抗的心头撕开一个缺口。接着谈话稍稍离开主题,这位挂念珠的女人谈到她那个教派的一些寺院、她所属的修道院的院长、她本人,也谈到她那身材娇小的同伴,她亲爱的圣尼赛弗尔修女。她们是应召去勒阿弗尔护理各医院收留的几百名染了天花的兵士的。她们描绘了这些可怜人的惨状,详细介绍了他们的病情。由于普鲁士军官无理取闹,她俩在半路上耽搁了,一大批她们或许可以救活的法国人可能正在丧命啊!她的专长就是护理军人。她到过克里米亚、意大利和奥地利。一谈起她参加过的战役,她顿时显出一个听惯战鼓和军号声的修女的本色。她好像天生就是专门随军转战、从战斗漩涡中抢救伤员的。她比长官还有权威,一句话就能制服不守纪律的大兵。她可真是个名副其实的随军修女;她那张布满无数麻瘢的憔悴的面孔,就是战争蹂躏的缩影。

    她的话看来效果好极了,她说完之后,也就没有人再说什么。

    饭一吃完,大家就回房休息,第二天早上很晚才下楼。

    午饭平静无事。他们得给昨天播下的种子一点时间,让它发芽、结果。

    午后,伯爵夫人提议去散步;于是伯爵按照商定的计划,挽起羊脂球的胳膊,和她走在众人的后面。

    他称呼她“我亲爱的孩子”,对她说话的语气很亲切,像个父辈,但又略带庄重的男人对烟花女子的轻蔑,始终是居高临下地看待她,不辱其社会地位和无可争议的名声。他单刀直入就触及问题的要害:

    “这么说,您宁愿让我们在这里待下去,等普鲁士军队吃了败仗,跟您一样任凭他们宰割,也不肯将就一下,做一次您生活里经常做的事喽?”

    羊脂球一言不答。

    他对她态度温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始终是“伯爵先生”,但必要时也能献献殷勤,说几句恭维话,总之十分可爱。他极口称赞说如果她肯帮他们这个忙该是何等功德无量,他们一定会对她感激涕零;接着他又突然用“你”字称呼她,嬉皮笑脸地说:“你要知道,我亲爱的,他还会自夸尝过一个在他们国内不可多得的美女的滋味呢。”

    羊脂球没有理会,而且追上去和大伙儿一起走。

    一回到旅店,她就上楼去自己的房间,没再露面。大家的忧虑达到了顶点。她会怎么办?倘若她继续抗拒,那该多么糟糕!

    到开晚饭的时间了,大伙儿都等着她,可就是不见她下来。这时弗朗维先生却走进来宣布:鲁塞小姐身体不舒服,各位可以先吃了。大家都竖起耳朵。伯爵走到旅店老板跟前,低声问:“成了?”——“成了。”即便这时,伯爵也不失体统,他对同伴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向他们微微点了点头。所有人都立刻舒了一口长气,面露喜悦之情。鸟先生嚷道:“他妈的!如果这旅店里买得到香槟酒,我请客。”旅店老板拿着四瓶葡萄酒回来的时候,鸟太太还真的吃了一惊。每个人都突然变得能说爱笑,会嚷善闹,因为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淫荡的快意。伯爵好像突然发现卡雷-拉马东夫人千娇百媚;棉纺织厂主则向伯爵夫人大献殷勤。谈话既热烈、欢快,猥辞戏言层出不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