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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卡拉旺把母亲安置在楼上。老太太的小气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而她又长得瘦骨嶙峋,所以人们说:“天主”把他精打细算的原则都用在她身上了。她总是心情恶劣,没有一天不跟人吵架,不发脾气。她经常隔着窗口,冲着街坊、卖菜小贩、清道夫和儿童破口大骂。为了报复她,她出门的时候,孩子们就远远地跟在后面大叫:“老—妖—精!”

    一个粗心得叫人难以相信的诺曼底来的小女佣,给他们做家务活。为了预防意外,她睡在三楼,老太太旁边。

    卡拉旺回到家的时候,他那爱洁成癖的妻子正在用一块法兰绒布,擦那几把分散在几个空荡荡的房间里的桃花心材的椅子。她总是戴着绒手套,头上扣着一顶便帽,那便帽缀有五彩缎带,还老往一边耳朵上滑。每逢有人撞见她刷呀、扫呀、擦呀、洗呀,她总是这么说:“我不是有钱人,家里一切都很简单,不过我也有我奢侈的地方,那就是清洁,它跟别的奢侈同样有价值。”

    她生来就讲究实际,而且固执己见;在一切事情上她都是丈夫的向导。每天晚上,在饭桌上,然后在床上,他们总是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办公室里的事。虽然她比他小二十岁,他却像对神父似的,对她无所不谈,并且不论什么事都遵从她的意见。

    她压根儿就不曾漂亮过;现在更丑,又矮小又干瘦。她那微小的女性特征,本来还是可以巧妙地显露一二的;但她偏偏对着装一窍不通,也就被永远埋没了。她的裙子好像总往一边歪。无论什么场合,哪怕在大庭广众面前,她也经常在自己身上抓抓搔搔,几乎成了一种怪癖。她容许自己使用的唯一装饰品,是她惯常在家里戴的那顶点缀着许多缎带、她自以为很美的便帽。

    她一瞧见丈夫回来,就直起腰,吻着他的颊髯,问:“我的朋友,你想着去波丹[3]了吗?”(这话指的是他答应替她办的一件事。)他听了马上垂头丧气地倒在椅子上;这已经是他第四次把这事儿忘了。他说:“真是邪了门儿啦,我一整天都在想着这件事,可是没用,到了傍晚还是忘了。”见他很难过,她就安慰道:“你明天记住不就完了。部里没有什么新闻吗?”

    “有,还是一件大新闻呢:又有一个‘白铁匠’被任命为副科长。”

    她的脸立刻严肃起来,问:

    “哪个科?”

    “对外采购科。”

    她气呼呼地说:

    “这么说,是拉蒙的那个位子了,正好是我希望你得到的那个位子。拉蒙呢?他退休了?”

    他喃喃地说:“退休了。”她立刻暴跳如雷,便帽一直滑到肩膀上:

    “完了!你看,这个破地方,现在什么指望也没有了。你说的那个军需官姓什么?”

    “波纳索。”

    她拿起总放在手边的海军年鉴查找,念道:“波纳索。——土伦。——一八五一年出生。——一八七一年任见习军需官。一八七五年任助理军需官。”

    “他出过海吗?”

    听到这句问话,卡拉旺心里雨过天晴。他乐得肚子直抖。“跟巴兰,他的科长巴兰,正好是一路货色。”接着,他就开怀地笑着,讲起他那个部里人全都觉得精彩的老笑话:“千万别派他们从水路去视察黎明军港,他们乘观光小火轮也会晕船呢。”

    不过,她就跟没听见似的,仍然板着脸。过了一会儿,她慢慢搔着下巴,咕哝说:“要是我们能有一个有交情的议员就好了!只要议会知道部里发生的这一切,部长立马就会垮台……”

    这时候,楼梯上传来的吵嚷声,打断了她的话。玛丽-路易丝和菲利普-奥古斯特从阳沟那儿玩耍回来了,他们一个阶梯一个阶梯地步步为营,你打我一个耳光,我踢你一脚。他们的母亲横眉怒目地冲了出去,一手抓住一个孩子的胳膊,使劲地摇晃着他们,把他们推进屋里。

    他们一看见父亲,就连忙向他扑过去。他慈祥地吻他们,吻了很久,然后坐下来,让他们坐在自己的大腿上,跟他们谈心。

    菲利普-奥古斯特是个小淘气,头发乱糟糟的,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干净,脸上一副白痴相。玛丽-路易丝长得像她母亲,说话也像她,张口就像在重复她的话,甚至连手势也跟她一模一样。她也说:“部里有什么新闻呀?”他开心地回答:“宝贝女儿,你那位每个月都要来咱家吃饭的朋友拉蒙就要离开我们了。有个新来的副科长接了他的位子。”她抬起头望着父亲,用早熟的孩子才有的那种体恤的口吻说:“这么说,又有一个人从你肩膀上蹿上去了。”

    他敛起笑容,没有回答;然后就岔开话题,问正在擦窗户的妻子:“妈妈在楼上好吗?”

    卡拉旺太太停下擦窗户的动作,转过身来,把已经完全滑到背上的便帽重新戴好,嘴唇颤抖着说:

    “哈!对啦!咱们就来谈谈你妈吧!她跟我唱了一出好戏!你想想看,理发师的妻子勒博丹太太上楼找我借一包淀粉,正好我出去了,你妈就像对待乞丐似的,把人家撵了出去。所以我回来也把老太太修理了一下。可她跟往常一样,人家指出她的不是,她总是假装听不见。其实,她耳力并不比我差,是不是?她根本是在装蒜。她一声不吭,立刻就上楼去了,这就是证明。”

    卡拉旺十分尴尬,沉默不语。正好,小女佣闯进来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于是他拿起总是藏在墙角的那根扫帚把,往天花板上捅了三下,通知他母亲下来吃饭。然后他们便到饭厅去。卡拉旺太太分好汤,等老太太下来。等呀等,汤也凉了,她还不下来,他们只好先慢慢地吃起来。各人盘子里的汤都喝完了,他们又等。卡拉旺太太恼火了,就拿丈夫撒气:“她这是成心捣乱,你明知道。可你还是老护着她。”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好打发玛丽-路易丝去叫奶奶。他妻子气愤地用刀尖敲打着酒杯的杯脚,而他只低着头,一动不动。

    门忽然开了,只有女儿一个人回来,她气喘吁吁,脸色煞白,慌慌张张地说:“奶奶倒在地上了。”

    卡拉旺猛地站起来,把餐巾往桌子上一扔,就跑了出去,楼梯上响起他沉重而又急促的脚步声。他妻子认为婆婆又在耍什么花招,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慢吞吞地跟上楼去。

    老太太脸冲下直挺挺地倒在屋子中间。儿子把她翻过身来,只见她的脸纹丝不动,毫无表情;皮肤蜡黄,皱纹密布,好像硝过似的;两眼紧闭,牙关紧咬,干瘦的身躯已经发硬。

    卡拉旺跪在她身边,一边呻吟一边喊:“妈呀,我可怜的妈呀!”不过卡拉旺太太端详了一会儿,肯定地说:“得啦,她又晕过去了,没什么大事。放心吧,不过是耽误咱们一顿饭罢了。”

    他们把老太太抬到床上,脱光了衣裳。卡拉旺,他妻子,还有女佣,三个人一齐动手给她揉搓身子。可是,尽管他们费了很大的劲儿,她还是没有恢复知觉。于是他们打发罗萨丽去请舍奈“医生”。他住在絮莱纳附近的河边,路很远。等了很久,他终于到了。他察看过老太太,又把了她的脉,听了她的心音,宣布:“完了。”

    卡拉旺扑在母亲身上,随着急促的抽噎,他的身子也在抖动。他拼命吻着母亲那张僵硬的脸,哭得那么伤心,大颗的眼泪像水滴似地洒在死者的脸上。卡拉旺太太也适可而止地悲痛了一会儿,然后就站起来,立在丈夫背后,微微地呜咽着,不住手地揉着眼睛。

    卡拉旺的眼睛都哭肿了,稀稀落落的头发也纷乱了,由衷的悲伤把他的人也变丑了。他忽然站起来,说:“不过……您能肯定吗?医生,您确实能肯定吗?……”卫生员连忙走过来,以老练利索的手法摆弄着尸体,像商人夸耀自己的货物似的,说:“瞧,朋友,您瞧这眼睛。”他翻开老妇人的眼皮,眼珠在他手底下露了出来,并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瞳孔有点儿扩大。卡拉旺的心就像让人扎了一刀似的,吓得浑身发毛。舍奈先生又抓起老太太蜷着的胳膊,使劲扳开她的手指头,好像冲着一个辩论对手似的,咄咄逼人地说:“您看看这只手。放心吧,我绝不会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