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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3节

    熊文灿接过卜老爷递过来的条陈后搭眼一翻,发现这是一份内容详尽的调查报告。

    报告首先从人、财、械、粮这四个角度剖析了一番曹氏的强大古怪,这中间尤其强调了某势力滥用奇淫技巧,导致“地无农,怪禾出”的异象。

    卜大醒同志于此处特意引入了一些神秘学概念。在他看来:用喷烟吐雾的铁器种出大明没有的怪禾,这种行为就像那些三条腿的畸形婴儿一样,都属于不正常的妖氛,是危险的预兆,国之毒患,需要予以取缔。

    报告的第二部分是延伸。

    卜老爷还是以农田为切入点,着重阐述了这种不需要农夫,更不需要地主的耕作模式给朝廷,给君子们带来的深远危害。

    卜老爷高瞻远瞩地指出:这种“邪术”毫无疑问侵犯了广大地主的核心利益,而推广邪术的曹川则属于名教大敌。此刻就需要正人君子警醒过来,不但要剪除此獠,还要杀人诛心,将那些“机关遗害”全部砸毁,再施行仁政,“劝桑劝农”,将那些迷途的农人都赶回农田里劳作才算是尽了全功。

    当熊文灿看完这篇激昂狠辣的条陈后,他先是闭眼沉思了一会。接下来他也没有表什么态,而是和面前这位他并不熟悉的卜松明聊了几句——不出老熊所料,这位果然是从夷州回来不久。

    自从两岸开始大规模移民,熊文灿这边就陆陆续续收到了不少信息,这其中自然有很多对曹氏不利的看不惯那些怪诞行为的人很多,不光卜老爷一个。

    然而卜老爷今天这一出,却是有史以来第一位正式将夷州的情况调查总结,然后写了条陈上书的士大夫。之前那些闲杂碎语老熊可以不去理会,但是对于老卜,尽管熊文灿此刻心下恼怒,但他还是打算和对方多说几句。

    于是老熊便和颜悦色地问道:“那依松明之见,此事当如何筹措?”

    卜松明从表情上看不出老熊的倾向,不过这无所谓,他这时肯定是按照自己想好的套路走:“大人,依学生看,此事宜早不宜迟,宜快不宜慢。那‘妖人’如今已在夷州成了气候,所幸尚未荼毒我大明,还请大人使出雷霆手段,挽我名教,救我桑梓!”

    熊文灿听到这里不置可否。他回身靠上椅背,双手交叉往小腹上一搁,这才慢悠悠地继续问道:“无诏擅杀朝廷经制大将?松明有以教我?”

    卜老爷这时站起身拱手说道:“大人,此乃卫教之举,事急从权,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事后朝廷再请老子去诏狱走一遭?且让你这妄人看笑话?”熊文灿腹诽完这句后,心下已然怒极。但他的养气功夫到底了得,所以面上依旧没表现出来:“若是那曹氏兵马犯我福建又当如何?”

    “大人,此辈本就是乌合之众。只需去其首脑,再以教化仁德,朝廷大义压服之,必能使余辈心怀感念,宵小慑服。”

    熊文灿听完这句后,终于将卜老爷鉴定完毕:这就是一个不知世事,只会空谈大义的老夫子。

    想到这里,原本心下恼怒的老熊顿时变得意兴索然。于是他和颜悦色地对卜老爷说了今天最后一句话:“此事容我三思。”

    说完老熊便端起了一盏透明的玻璃茶碗,但没有喝。

    卜老爷当然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然而就在他张口准备再说点什么时,站在一旁的熊府长随已经用中气十足的咏叹调模式喊出了“送客”两个字。

    于是卜老爷只好转身走人,伴随他背影的,是熊文灿冷冷的目光。

    如果按照后世的级别来算,像熊文灿这种封疆大吏已经妥妥是中秧委员级别。如果按照老熊现在的圣眷来讲,假如他明天回朝任官,崇祯必定会赏他一个九卿之位。

    九卿就相当于后世进了局,这个级别无论古今,都是可以参与国是的顶层人物。

    顶层人物自然和普通官员不一样。无论是信息获取,还是看问题的格局,思路,都和普通人不通,某些时候甚至看上去是相反的。

    到了熊文灿这个位置,虽说只掌管福建一省,但他有的是渠道了解天下大事,也必须了解——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搞不清楚朝廷动向的封疆,不是一个合格的封疆。

    在这种情况下,对于卜大醒同志今天所说的这一堆屁话,熊文灿是真正嗤之以鼻的。

    老熊当初是因何来到福建的?海匪猖獗,官兵连遭大败,总兵下狱,闽粤沿海动荡不安,原本就四处冒烟的朝廷实在没办法,遂委派熊文灿入闽招安郑芝龙。

    和嘉靖时期全面海禁硬刚海盗不同的是,当明王朝这艘破船挨到了崇祯初年,就已经没有海军能用来制裁郑芝龙集团了——是的,熊文灿当初来福建,根本原因就是朝廷已经拿海匪没办法了。

    换句话说,熊文灿抚闽这件事,本身就代表着朝廷的公开认怂。

    那么事情最终是如何解决的?地球人都知道:曹家军出手,一个顶俩。莫说郑氏匪帮,其余闽海所有海盗都被曹氏一网打尽,从此海波平静。

    那么在这种局面下,有个姓卜的却跑来对熊文灿说:你现在把曹川抓来一刀砍了,世界就太平了

    姑且不说能不能砍,就退一万步,熊文灿真把姓曹的给砍了,那么事后发狂的曹氏兵马从大员涌将出来,造反全闽,他熊文灿到时候怎么办?以德服人?还是抖着官威再去忽悠海盗?

    事实上真到那时候,老熊估计已经没官威可言了。因为以崇祯兄的尿性,不把导致全闽复烂的老熊下了诏狱,都算是对得起他了。

    然而卜老爷不在乎这些,他的主张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干了姓曹的再说。至于事后的烂摊子这个关他老人家什么事?他只是一个孩子,不对,只是一位退休老同志而已。事后搞不定就是你熊文灿的锅,谁让你圣贤大义钻研不够,仁德不够,镇不住海匪呢?

    所以说,负责真正主持政府运转的熊文灿,跟卜老爷这种满脑袋大义的君子根本没法交流。因为君子不背锅,君子只甩锅——无诏擅杀朝廷经制大将,袁崇焕敢,他老熊敢吗?

    再说了,袁崇焕和毛文龙那是你死我活的路线斗争:老袁要安抚议和,毛文龙却要死干建奴;再加上以关宁军阀,大学士钱龙锡为代表的辽晌既得利益集团在背后怂恿,所以袁崇焕才有胆子无诏杀文龙。

    而他熊文灿呢?他和曹氏有什么利害冲突吗?事实上地球人都知道,老熊就是靠着曹氏走上人生巅峰的。

    曹氏扫平了闽海众匪,使得老熊从一个凄凄惶惶,专门背锅的招安巡抚一夜间变成了朝廷能员,皇帝爱将。

    曹氏运走了几十万饥民,剿灭了无数山匪,给福建带去了粮食和工作机会,使得各地政通人和,经济发展,大小官员好处多多,熊文灿政令畅通无阻,官声上佳。

    曹氏将琉璃器福建总代理交给了熊府的熊七,于是老熊隔段时间就派人往老家运去很多元宝形状的“福建土特产”。

    以上种种不是闹着玩的,现如今在朝堂中的所有人看来,熊文灿和曹川就是一体两面,互相扶持,互相成就的政治盟友。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众人皆可降曹,惟将军不可降曹!”

    同样的道理,熊文灿现在和当时的孙权没区别:谁都可以对曹川喊打喊杀,唯独早已紧密和曹川捆绑在一起的老熊不能说。

    至于卜老爷提出的那种破坏了租佃地主的生产方式,在老熊看来就更是无稽之谈。

    封疆王朝的控制力是相当低的,不说那些关起门来做皇帝的周边小国,即便是在明王朝内部,名为羁縻州,实则就是偏远省份小王国的土司地区依旧比比皆是。

    无论是周边小国还是所谓的羁縻州,这些地区的社会形态都是千变万化,倭国有天皇和大名,土司有奴隶娃子那么朝廷呢?朝廷只有干瞪眼。

    别说干涉了,现如今只要这些小王国不要闹事,朝廷都会谢天谢地:八年前的奢安之乱,朝廷历时三载,调集了西南各路大军,花费了滔天的钱粮才将土司奢崇明父子剿灭。

    只需一家边疆土司起事,大明朝就已经是疲于奔命的架势。那么割据了兵马难及的海外夷州,实力超过土司百倍的曹川,就算不用佃户,只用机关铁器在自家的土地上种些“怪禾”,朝廷会因此而下旨剿灭曹川吗?朝廷真要有本事管到夷州去,周边的建奴和土司们还会反叛吗?

    所以在老熊看来,卜大醒同志是属于纯粹的没事找事:如果那些耕田的铁器在大明铺陈开来,导致缙绅不满的话,那时候倒还有些说头。而现如今那些铁器还在八竿子打不着的夷州,你卜大醒上窜下跳个什么?儒教离了你明天就亡了?

    “真真是无病呻吟!”熊文灿独自坐在花厅,缓缓饮完一盏清茶后,最终给卜大醒同志下了这样一句断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