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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当你老了,头白了……”

    什么时候我们能责备风,就能责备爱。

    ——(爱尔兰)叶芝

    1

    在世界爱情诗史上,伴随着那些经典名篇的流传,诸多故事也成为了不朽。人们在吟诵浪漫句子的同时,也永远记住了其背后的爱情和命运,尤其那些美丽的女主人公。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你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威·巴·叶芝(1865—1939),诗人,剧作家,爱尔兰文艺复兴的领袖之一。尽管其一生硕果累累,但都没有像《当你老了》那样为后世痴迷和宠爱。叶芝出场到哪儿,哪儿就必有它,俨然最贴身的一块玉佩了。

    显然,这首诗的声誉除了美学品质,更有赖别的因素。于是,揭开那位“朝圣者”的神秘面纱,弄清他和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就成为赏析该诗的关键了。

    叶芝出身于都柏林一个画师家庭,早年习画,但不久即抛弃了油彩,迷上了诗歌。他在英语诗歌中的地位,堪与德语诗歌中的里尔克媲美。艾略特曾誉之“当代最伟大的诗人,在英语中自无疑问,在我看来也是任何语言中最伟大的诗人。”

    世纪之交,叶芝以饱满的激情为故土事业而忙碌。政治上他拥戴爱尔兰自治,但又是一个保守派和渐进论者,他反对暴力,主张改良,憎恶杀戮与复仇。这位物质与精神的贵族,在性情和生命实践上,堪称一个温美的理想主义者。

    1889年1月30日,对诗人来说永生难忘。爱,降临了。

    他与美丽的茅特·冈第一次相遇。她不仅仅是个著名女演员,更是位“朝圣者”——其时的爱尔兰民族运动领导人之一。关于那惊鸿一瞥的触电,诗人忆云:“她伫立窗畔,身旁盛开着一大团苹果花。她光彩夺目,仿佛自身就是洒满了阳光的花瓣。”

    《当你老了》,即叶芝于1893年献给茅特·冈的。不幸的是,诗人的痴情没有换来对等的回报,他得到的是冷遇。这一年,诗人28岁。

    和那些幽幽的“静物”型美人不同,茅特·冈性格外向,追求动荡和炽烈的人生。除了灵慧的艺术细胞,上帝还在其血液中注入了旺盛的冒险因子,她是一个敏于政治、主张在行动中赢取生命意义的女子。

    惊人的美貌和不驯的性情、温柔的躯体和刚性的意志、艺术才华和披坚执锐的欲望、舞台上的优雅和狂飙式的政治爆发力——种种不可思议的品质,一起铸就了神秘的茅特·冈!注定了她在女性花园里的稀有,注定了她在爱尔兰历史上的叱咤,亦注定了她在诗人心目中的唯一与永远。

    叶芝是诗卷和云层中的骑士,地面上却不然,他更多地是一个先知,一个歌手,一个社会问题的冥思者和文化旷野上的呼喊者,而非身体行动和广场风暴中的骁将,其天性决定了这点。所以现实中,他的手上不会握有匕首和枪柄,其鹅毛笔上也不会沾染谁的鲜血。英国诗人奥登,在《怀念叶芝》里即有“把诅咒变成了葡萄园”之说。

    敏细、多情、犹豫、矛盾重重……叶芝性格中沉淀着宁静的理性和智者的忧郁,太贵族太书卷气,无论体魄还是气质,都缺乏隆起的“肌肉感”,缺乏外向的扩张力和侵略性。而诸如起义、暴动等物质方式的斗争,是需要易燃易爆的肌肉元素做柴薪的,需要那些以狂野、粗糙、冲动、彪悍和“酒神”精神为生命特征的勇士。

    所以他永远都够不上茅特·冈倾心的那种斯巴达克式的雄性标本。虽彼此尊重和敬佩,但“朝圣者”的政治原则和独立主见,使之不会在感情上接受诗人天生的柔软。她一次次拒绝叶芝的痴情,即使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即使在对方荣誉最盛之际。

    1904年,叶芝与格雷戈里夫人一起,成立著名的“阿贝剧院”,拟用艺术唤醒民族的独立意识。茅特·冈也涉足剧院,参与演出,彼此是艺术上的同事、精神上的盟友,却成不了生理上的情人和伴侣。

    1903年,“朝圣者”选了位军人作法律上的丈夫:麦克布莱德少校。她的婚礼也让人瞠目结舌:没有婚庆喜乐,却有军鼓、号角和火炮轰鸣;不见婚纱彩车,却飘扬着各色旌帜和指挥冲锋的三角旗……

    这确是同志的婚礼。也是诗人爱情的第一次葬礼。

    从美学上看,俩人的生命气质恰好构成了一种反向的凸凹。作为理性的向下深“凹”的他,无法不被对方浑身洋溢的那种“凸”的饱胀和英勃之姿所诱惑,所俘虏。更要命的是,她美!美得罕见,美得过分!这种“凸”的攻击性竟生在一副婀娜的肢体上。若她长得不美,或美得不够,事情就简单多了。

    其实,她本能的拒绝,再次强化了她的“凸”,更显示了她的自信、果决和独立。尽管诗人有过怨恨,对轻易揽她入怀的家伙既妒恼、又贬损,称之“粗鄙不堪的酒鬼”。但他痴心不改,对寄身酒鬼的女神一往情深——同时他清楚:茅特·冈只属于自己,只委身于钟爱的事业,而不依附任何人。基于此,在诗人心里,她丝毫没因下嫁于人而损害自身的价值和光彩。

    他远离茅特·冈的战场,却一步也未走出过她的情场,走出她作为女人的雷区。

    在接下的数十年光景里,从各式各样的角度,茅特·冈不断地撩动诗人的神经,他感伤、失眠、沉思、动容,为她的事业所激励,为她的安危所牵绊,为她的偏执所忧虑……其音容笑貌,像雪巅无人区的脚印,深深收藏在诗人脑海里,成为挥之不散的灵魂印章。“每当我面对死神\/每当我攀登到睡眠的高峰\/每当我喝得醉醺醺\/我就会突然看到你的脸。”(《一个深沉的誓言》)。其一生中,至少有几十首诗是因茅特·冈而作,连晚年最重要的诗集《幻像》也不例外,在该书献辞中,他说:“你我已30年没见,不知你的下落,很显然我必须将此书献给你。”

    在一首题为《破碎的心》的诗中,他感慨万千:“为你一个人——认识了所有的痛苦!”这痛苦于常人可谓不幸,但于诗人的艺术生涯,却属福祉。现实之痛,正是艺术的开始。苏格兰诗人绍利·麦克兰在《叶芝墓前》里说:“你得到了机会,威廉……因为勇士和美人在你身旁竖起了旗杆。”

    “勇士”,当指爱尔兰自治运动中的激进者,“美人”即茅特·冈了,她甚至身兼双职。那“机会”,则是时代配属给一个诗人的精神资源和人生能量。

    2

    立场的隔膜、冷漠的拒绝,非但没削弱诗人对女神的向往,甚至相反。

    叶芝虽政治上主张改良,对暴力和偏激行为持有疑虑和异议,但他又常陷入理性与情感、信仰与现实的矛盾和困惑中。同时,天然的艺术秉性,使他对那种视死如归的武士精神和英雄主义抱有深深的敬意与崇拜,甚至油生自卑。在《人民》一诗中,叶芝把她喻作了一只虽遭诋毁却奋斗无悔的“凤凰”(其时,茅特·冈正身陷窘境:婚姻失败,演出遇冷,舆论攻击……但她依然责备了叶芝对“人民”的批评。这使诗人深感惭愧)——

    这一切工作又得到了什么?我问\/这个粗野无礼的城市天天有如此的恶意\/这里,谁为人效力最多,就被人损得最深\/在一个夜晚和早晨中间,那个人一生的赫赫声名尽付东流……于是我的凤凰带着责备说:“这些我服务过,一部分我还喂过的人\/从阴暗的角落里爬出,向我猛扑过来\/但我不会,现在和将来都不会\/埋怨人民”\/……你,不是在思想中而是在行动中生活的人\/有着一种自然力量的纯洁\/可我,我的优点只是有分析的思想,下种种定义……现在已过了九年的光阴\/这些话浮上脑海,我又羞愧地把头低沉。

    1916年复活节,爱尔兰共和兄弟会揭杆而起。暴动失败后,包括麦克布莱德在内的众多起义者遭处决。对于起义,叶芝虽理性上无法接受,但在喋血和绞刑这些悲壮的符号前,诗人被震撼了,牺牲本身那种天然的纯洁性、所折射出的信念硬度和恢宏的生命气势——都向诗人传递着一种高尚的悲剧美、一种舞台的高潮之美……连麦克布莱德——这个昔日情敌兼“酒鬼”的形象也陡然高大起来,旧有的妒恨成了尊敬,任何世俗评价在赴死的豪迈下都哑然失色。“一切都变了,一种可怕的美已诞生!”“我们知道他们的梦,知道他们曾梦过,死了,就够了……”(《1916年复活节》)

    “可怕的美”,更丰富了“朝圣者”身上的迷彩和光晕。诗人更逃不出她的“场”,那口红一样迷人而疯狂的“场”。他愿跪倒,愿昏迷,愿戴上脚链,愿被爱矢射穿。

    爱使人笨拙,使人智商低下,艺术家、诗人尤如此。叶芝在洞悉暴力革命的同时,却又欲罢不能地维护它,替之辩护——因为茅特·冈在里面!《丽达与天鹅》尤反映了这种焦虑:

    突然袭击:在踉跄的少女身上,

    一对巨翅还在乱扑,一双黑蹼

    抚摸她的大腿……

    手指啊,被惊呆了,哪还有能力

    从松开的腿间推开那白色的荣耀?

    ……

    腰股内一阵颤栗,竟从中生出

    断壁残垣、城楼上的浓烟烈焰

    和阿迦门农之死……

    公正地说,叶芝那些让茅特·冈不屑、甚至讥为“冷漠”“软弱”的理性,无疑是充满智慧和远见的。不仅对19、20世纪之交的爱尔兰,就是之于整个世界、之于20世纪的无产者运动和民族激进革命,也属犀利的批评和深邃洞见。比如那首《伟大的日子》:“革命万岁!更多更多的炮声!\/一个骑马的乞丐鞭打步行的乞丐,\/革命万岁!更多更多的炮声!\/乞丐们换了位置,但是鞭打依然。”

    这种对政治乌托邦的讽喻,这种对“武器的批判”的批判,完全源于一颗赤子之心,源于对民族和同胞的深爱。“长久以来,他追随了那使他自己成为祖国的翻译者的精神——这是一个很久以来就等待着人们赋予她声音的国家。把这样的工作称为伟大,是一点也不过分的。”(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

    但对历史有用的,对爱情却未必。对人类整体有用的,对一个女人却未必。

    3

    罗曼·罗兰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埋葬爱人的坟墓。”

    谁能否认,失恋是爱的唯一真相和本质呢?谁能否认,失恋乃生命中最瑰丽、最贴近艺术的体验呢?它有一股深邃的疼痛和晕眩,一缕难以言说的冷月之美……某种意义上,失恋恰是爱的开始,永远的惆怅,决定了爱不安息,永远在路上。在诗人和艺术家身上,爱无须被帮助,它是一个自足的圆,时间乃其伟大的半径,该旅行永无尽头,没有止境。

    有人说:“惟不可企及时,不朽的爱才会发生。”永远的爱,只献给那些令人绝望的逝物——就像旷野上的孤寂者,仰对流星时,那一刹的激动、幸福与目送的悲凉……

    多年以后,茅特·冈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世人应因我没有嫁给他而感谢我。

    “什么时候我们能责备风,就能责备爱。”(叶芝)

    爱,世间最难捉摸也最难安放的东西,它的自由、野性、魔幻无常,除了像对风一样的态度外,又能怎样呢?

    “当你老了……”,在苦苦守望中想象一种岁月的回报,这几乎是无望的叶芝们——所能发出的最悲愤的追债、最轻微和善良的诅咒了。求助于光阴,借虚拟的未来兑现永无可能的梦,实乃自我感动的艺术,一场深情的美学梦游。

    其实,“当你老了”的约会画面,早在200年前即有人动笔了。文艺复兴时法国诗人彼·德·龙萨写过一组《致爱兰娜十四行诗》,其中有一篇《当你衰老之时》:

    当你衰老之时,伴着摇曳的灯

    晚上纺纱,坐在炉边摇着轮车

    唱着、赞叹着我的诗歌,你会说

    “龙萨赞美过我,当我貌美年轻”

    ……

    那时,我将是一个幽灵,在地底

    在爱神木的树荫下得到安息

    而你呢,一个蹲在火边的婆婆

    后悔曾高傲地蔑视了我的爱

    显然,该诗与《当你老了》有着相似的构造和逻辑,甚至有理由说叶芝借鉴过对方。龙萨的诗没有后来者幸运,除了诗歌成就和作者名气,大概也因了女主人公的魅惑不同。历史录取了茅特·冈,也就录取了叶芝的爱情。

    “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向来是一代代艺术青年习惯练习的爱情口型。一个世纪后,这个不朽的语言花瓶,重又摆上了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案头,成为小说《情人》的开场——

    当我很老的时候,一天,在某个公共大厅里,一个陌生男子朝我走来。他微笑着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我来是特地告诉你,我觉得你比从前的时候更美,我爱你现在倍受损毁的面容,胜过爱你年轻时的美貌。”

    我时常想起这幅只有我独自看到的、从未与人谈起过的画面。它的出现总是那样悄然无声,又总是那样令人赞叹。

    时光刀片,最能削弱女人的天资与高傲。所以,世上的男性暗恋者和失恋者,多把这种晚景视为自己的机会。这样的忠诚和对女人的补偿,令人感动,也有点残忍。

    我觉得,虽然“爱你的皱纹”更取悦垂暮之人,但总不如“一直爱着,我心依旧”等表白更诚实些——若无昔日“美丽的面容”,还有今日之爱吗?今爱暗藏的不正是对昨日的追溯和讨债吗?

    4

    爱是风。一场让人害热病害癫痫的风。它能酥化骨头,使之发痒、变软,变得飘然、恍惚、昏沉……到头来,却是浑身发冷、牙齿打颤,丧失对事物的抵抗和分辨。

    1917年,诗人竟转向茅特·冈的养女伊莎贝尔·冈求婚。

    这次匪夷所思的示爱,毋宁看作一幕时隔半生的、变相甚至变态的——向“朝圣者”的再次跪拜。和30年前一样,诗人又撞到了墙上。

    1919年2月,叶芝的女儿出世(之前他已和乔·海·利斯结婚)。此时,诗人54岁。激动之余,他写下了《为我的女儿祈祷》,诗中祈求女儿能够美丽,但一定不要像茅特·冈那样美!他认为那样的美得不到幸福和安宁,就像希腊的海伦带来的是特洛伊战争……

    愿她成为一棵树,枝影重叠

    她所有的思想象一只只红雀

    没有什么使命,只是到处撒播

    它们的声音辉煌又柔和

    那只是一种追逐中的欢乐

    那只是一种斗嘴中的欢乐……

    显然,他想让女儿远离茅特·冈的人生模型。但,这毕竟是对女儿的期许,而非对待爱人的标准。同时,是否也更佐证了那位女神对诗人的影响和主宰?

    1921年,爱尔兰获得了自治领地位。叶芝出任参议员。1923年,叶芝获诺贝尔文学奖。

    1939年,叶芝病逝。

    那“当你老了”的诗句,那关于“勇士、美人”的故事,将替他继续生活,继续在时间中飞奔、跌宕、飘扬……

    茅特·冈,永远住在了他亲手搭建的诗歌积木里。

    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和她永远一起了。

    2000年12月

    玛格丽特·杜拉斯

    (1914—1996)

    法国著名作家。生于越南南方,1933年返回法国。1943年发表初女作《无耻之徒》。二战期间曾追随密特朗(后任法国总统)领导的地下抵抗组织,并加入法共。主要小说及剧本有《抵挡太平洋的堤坝》(1950)《琴声如诉》(1958)、《如歌的中板》(1958)《广岛之恋》(1959)《长别离》(1961)《洛尔·V·斯泰因的迷狂》(1964)《副领事》(1965)《印度之歌》(1973)《物质生活》(1987)等。1984年,出版长篇小说《情人》,同年获龚古尔文学奖。

    爱欲、隐秘、孤独、别离、死亡……是杜拉斯作品的主打元素。虽被评论家归入“新小说派”,但其鲜明的私人化题材、迷离的故事氛围、诡异的叙述方式……在法国乃至世界文坛皆称独步,有“文学巫女”之称,无数作家和文学青年在她的感染下练习说话。杜拉斯还以其绚烂的私生活和不羁个性惹人注目。

    1996年3月3日,杜拉斯在巴黎病逝。

    “我死了,还可以继续写。”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