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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醺·游(2)

    经石峪的时代,众说纷纭。说这是从隶书过渡到楷书之间的字体,则多数人都无异议。

    有人以为经石峪与瘗鹤铭的时代差不多,是有见地的。经石峪保存较多隶书笔意,但无蚕头雁尾,笔圆而体稍扁,可以上接石门铭,但不似石门铭的放肆。有人说经石峪和瘗鹤铭都是王羲之写的,似无据,王羲之书多以偏侧取势。经石峪不也。瘗鹤铭结体稍长,用笔瘦劲,秀气扑人,说这近似二王书,还有几分道理(我以为应早于王羲之)。书法自晋唐以后,都贵瘦硬。杜甫诗“书贵瘦硬方通神”,是一时风气。经石峪字颇肥重,但是骨在肉中,肥而不痴,笔笔送到,而不板滞。假如用一个字评经石峪字,曰:稳。这是一个心平而志坚的学佛的人所写的字。这不是废话么,《金刚经》还能是不学佛的人写的?不,经字有佛性。

    这样的字和泰山才相称。刻在他处,无此效果。十年前,我在经石峪呆了好大一会,觉得两天的疲劳,看了经石峪,也就值了。“经石峪”是“泰山”不可分离的一部分。泰山即使没有别的东西,没有碧霞元君祠,没有南天门,只有一个经石峪,也还是值得来看看的。

    我很希望有人能拓印一份经石峪字的全文(得用好多张纸拼起来),在北京陈列起来,即便专为它盖一个大房子,也不为过。

    名山之中,石刻最多也最好的,似为泰山。大观峰真是大观,那么多块摩崖大字,大都写得很好,这好像是摩崖大字大赛,哪一块都不寒碜,这块地场(这是山东话)也选得好。石岩壁立,上无遮盖,而石壁前有一片空地,看字的人可以在一个距离之外看,收其全貌,不必像壁虎似的趴在石壁上。其他各处的摩崖石碑的字也都写得不错。摩崖字多是真书,体兼颜柳,是得这样,才压得住(蔡襄平日写行草,鼓山的大字题名却是真书。董其昌字甚飘逸,但写大字则用颜体)。看大字碑刻题名,很多都是山东巡抚。大概到山东来当巡抚,先得练好大字。

    有些摩崖石刻,是当代人手笔。较之前人,不逮也。有的字甚至明显地看得出是用铅笔或圆珠笔写在纸上放大的。是乌可哉。

    很奇怪,泰山上竟没有一块韩复榘写的碑。这位老兄在山东待了那么久,为什么不想到泰山来留下一点字迹?看来他有点自知之明。

    韩复榘在他的任内曾大修过泰山一次,竣工后,电令泰山各处:

    “嗣后除奉令准刊外,无论何人不准题字、题诗。”我准备投他一票。随便刻字,实在是糟蹋了泰山。

    担山人

    我在泰山遇了一点险,在由天街到神憩宾馆的石级上,叫一个担山人的扁担的铁尖在右眼角划了一下,当时出了血。这位担山人从我的后边走上来,在我身边换肩。担山人说:“你注意一点。”话倒是挺和气,不过有点岂有此理,他在我后面,倒是我不注意!我看他担着重担,没有说什么(我能说什么呢?揪住他不放?这种事我还做不出来)。这个担山人年纪比较轻,担山、做人,都还少点经验。他担了四块正方形的水泥砖,一头两块(为什么不把原材料运到山上,在山上做砖,要这样一趟一趟担?)我看了别的担山人,担什么的都有。有担啤酒的,不用筐箱,啤酒瓶直立着,缚紧了,两层。一担也就是担个五六十瓶吧。我们在山上喝啤酒,有时开了一瓶,没喝完,就扔下了,往后可不能这样,这瓶酒来之不易。

    泰山担山人有个特别处,担物不用绳系,直接结缚在扁担两头。

    这样重心就很高,有什么好处?大概因为用绳系,爬山级时易于碰腿。听泰山管理处的路宗元同志说,担山人一般能担一百四五十斤,多的能担一百八。他们走得不快,一步一步,脚脚落在实处,很稳,呼吸调得很匀,不出粗气。冯玉祥诗《上山的挑夫》说担山人“腿酸气喘,汗如雨滴”,要是这样,那算什么担山的呢?

    泰山担山人的扁担较他处为长,当中宽厚,两头稍翘,一头有铁尖(这种带有铁尖的扁担湖南也有,谓之钎担)。扁担作紫黑色,不知是什么木料,看起来很结实,又有绵性,既能承重,也不压肩。

    我的那点轻伤不算什么。到了宾馆,血就止了。大夫用酒精擦了擦,晚上来看看,说:“没有感染。”(我还真有点怕万一感染了破伤风什么的)又说:“你扎的那个地方可不好!如果再往下一点,扎得深一点……”“那就麻烦了!”

    扇子崖下

    泰山散文笔会的作家去登扇子崖。我和斤澜没有上去。叶梦为了陪我们,上了一截又下来了。路宗元同志叫我们在下面随便走走,等登山的人下来。

    这也是一个景区,竹林寺风景管理区,但竹林寺只存其名,寺已不存在。这里属泰山西路,不是登山的正路,游人很少。除了特意来登扇子崖的,几乎没有人来。这不大像风景区,倒像山里的一个村子。稍远处有农家。地里种着地瓜(即白薯)。一个树林里有近百只羊。

    一色是黑山羊。泰山的山羊和别处不大一样,毛色浓黑,眼圈和嘴头是棕黄色的——别处的黑山羊眼、嘴都是浅灰色。这些羊分散在石块上,或立或卧,都一动不动,只有嘴不停地磨动,在倒嚼。这些羊的样子很“古”。有一个小庙。叫无极庙。庙外有老妇人卖汽水。无极庙极小。正殿上塑着无极娘娘,两旁配殿一边塑送生娘娘,一边塑眼光娘娘,比碧霞元君祠简陋。中国人不知道为什么对眼光娘娘那样重视,很多庙里都有,是中国害眼的特多?无极庙小,没人来,亦无主持僧道,庭中有树两株,石凳一,很安静。在石凳上坐坐,舒服得很。出门时问卖汽水的老妇人:“有人买汽水么?”答曰:“有!”

    出无极庙,沿山路徐行。路也有点起伏,石级崎岖处得由叶梦扶我一把,但基本上是平缓的。半山有石亭,在亭外坐下,眺望近处的长寿桥,远处的黑龙潭,如王旭《西溪》诗所说“一川烟景合,三面画屏开”,很美。许安仁《游泰山竹林》诗云:“客来总说游山好,不道山僧却厌山”,在游山诗中别开生面。我在泰山,虽不到“厌山”的程度,但连日上上下下,不免疲乏,能于雄、伟、奇、险之外得一幽境偷闲半日,也是很好的休息。

    薄暮,登山诸公下来,全都累得够呛,我与斤澜皆深以不登扇子崖为得计。

    临走时,卖汽水的老妇人已经走了,无极庙的门开着。

    回来翻翻资料,无极庙的来历原来是这样:一九二五年张宗昌督鲁时,兖州镇守使张培荣封其夫人为“无极真人”,并在竹林寺旧址建无极庙,不禁失笑。一个镇守使竟然“封”自己的老婆为“真人”,亦是怪事。这种事大概只有张宗昌的部下才干得出来。

    中溪宾馆

    中溪宾馆在中天门,一径通幽,两层楼客房,安安静静。楼外有个长长的庭院,种着小灌木,豆板黄杨、小叶冬青、日本枫。庭院两端有一石造方亭,突出于山岩之外,下临虚谷,不安四壁,亭中有桌凳。坐在亭子里,觉山色皆来相就,用四川话说,真是“安逸”。

    伙食很好,餐餐有野菜吃。十年前我到泰山,就吃过野菜,但不如这次多。泰山可吃的野菜有一百多种,主要的有三十一种。野菜不外是两种吃法,一是开水焯后凉拌,一是裹了蛋清面糊油炸。我们这次吃过的野菜有这些:

    灰菜(亦名雪里青,略焯,凉拌。亦可炒食,或裹面蒸食)野苋菜(凉拌或炒)

    马齿苋(凉拌或炒)

    蕨菜(即藜,焯后凉拌)

    黄花菜(泰山顶上的黄花菜淡黄色,与他处金黄者不同,瓣亦较厚而嫩,甚香。凉拌或炒,亦可做汤)

    藿香(即做藿香正气丸的藿香。山东人读“藿”音如“河”,初不知“河香”为何物,上桌后方知是一味中药。藿香叶裹面油炸)

    薄荷(野生者。油炸,入口不凉,细嚼后有薄荷香味)

    紫苏(本地叫苏叶)

    椿叶(香椿已经无嫩芽,但其叶仍可炸食)

    木槿花(整朵油炸,炸出后花形不变,一朵一朵开在瓷盘里。吃起来只是酥脆,亦无特殊味道,好玩而已)

    宾馆经理朱正伦把野菜移栽在食堂外面的空地上,要吃,由炊事员现采,故皆极新鲜。朱经理说港台客人对中溪宾馆的野菜宴非常感兴趣。那是,香港咋能吃到野菜呢!

    宾馆的服务员都是小姑娘。对人很亲切,没有星级宾馆的服务员那样过多的职业性的礼貌。她们对“散文笔会”的十八位作家的底细大体都摸清了。一个叫米峰的姑娘戴一副眼镜,我戏称她为学者型的服务员。她拿了一本《蒲桥集》来让我签名,说是今年一月在泰安买的,说她最喜欢《昆明的雨》那几篇,说没想到我会来,看到了我,真高兴。我在扉页上签了名,并写了几句话。

    山中七日,除了在山顶的神憩宾馆住过一晚上外,六天都住在中溪宾馆。早晨出发,薄暮归来。人真是怪,宾馆,宾馆耳,但踏进大门,即觉得是回家了。

    我问朱正伦同志,这地方为什么叫中溪,他指指对面的山头,说山上有一条溪水,是泰山的主溪,因为在泰山之中,故名中溪。听人说,泰山山有多高,水有多高,信然。

    写了两个晚上的字。为中溪宾馆写了一幅四尺横幅:溪流崇岭上,人在乱云中。

    临走,宾馆人员全体出动,一直把我们送下山坡上汽车。桑下三宿,未免有情。再来泰山,我还住中溪。

    泰山云雾

    宿中溪宾馆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推开客房楼门,到院里一看,大雾。雾在峰谷间缓缓移动,忽浓忽淡。远近诸山皆作浅黛。忽隐忽现。早饭后,雾渐散,群山皆如新沐。

    登玉皇顶,下来,到探海石旁,不由常路,转到后山。后山小路狭窄,未经斫治,有些地方仅能容足,颇险。我四月间在云南曾崴过一次脚,因有旧伤,所以格外小心。但是后山很值得一看。山皆壁立,直上直下,岩块皆数丈,笔致粗豪,如大斧劈。忽然起了大雾,回头看玉皇顶,完全没有了,只闻鸟啼。从鸟声中知道所从来的山岭松林的方位,知道就在不远处。然而极目所见,但浓雾而已。

    宿神憩宾馆,晚上,和张抗抗出宾馆大门看看,只见白茫茫一片,不辨为云为雾。想到天街走走,服务员劝我们不要去,危险,只好伏在石栏上看看。云雾那样浓,似乎扔一个鸡蛋下去也不会沉底。

    老是白茫茫一片,看到什么时候?回去吧。抗抗说她小时候看见云流进屋里,觉得非常神奇。不想我们回去,拉开了玻璃大门,云雾抢在我们前面先进来了,一点不客气,好像谁请了它似的。

    离泰山的那天夜晚,雾特大,开了车灯,能见度只有二尺。司机在泰山开了十年车,是老泰山了。他说外地司机,这天气不敢开车。

    我们就这样云里雾里,糊里糊涂地离开泰山了。

    在车里,我想:泰山那么多的云雾,为什么不种茶?史载:中国的饮茶,始于泰山的灵岩寺,那么,泰山原来是有茶树的。泰山的水那样好(本地人云:泰山有三美,白菜、豆腐、水),以泰山水泡泰山茶,一定很棒。我想向泰山管委会作个建议:试种茶树。也许管委会早已想到了,下次再来泰山,希望能喝到泰山岩茶,或“碧霞新绿”。

    一九九一年七月末,北京

    淡淡秋光

    秋海棠

    我们那里的秋海棠只有一种,矮矮的草本,开浅红色四瓣的花,中辍黄色的花蕊如小绒球。像北京的银星海棠那样硬秆、大叶、繁花的品种是没有的。

    我家小屋外面有一小天井,靠墙有一个秋叶形的小花坛。花坛里开着一丛秋海棠。也没有人管它,它自开自落。我母亲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记忆。我记得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我父亲陪母亲乘船到淮安去就医,把我带在身边。船篷里挂了好些船家自腌的大头菜(盐腌的,白色,有点像南浔大头菜,不像云南的“黑芥”),我一直记着这大头菜的气味。另一件便是这丛秋海棠。我记住这丛秋海棠的时候,我母亲去世已经有两三年了。我并没有感伤情绪,不过看见这丛秋海棠,总会想到母亲去世前是住在这里的。

    香橼·木瓜·佛手

    我家的“花园”里实在没有多少花。花园里有一座“土山”。这“土山”不知是怎么形成的,是一座长长的隆起的土丘。“山”上只有一棵龙爪槐,旁枝横出,可以倚卧。我常常带了一块带筋的酱牛肉或一块榨菜,半躺在横枝上看小说,读唐诗。“山”的东麓有两棵碧桃,一红一白,春末开花极繁盛。“山”的正面却种了四棵香橼。我不知道我的祖父在开园堆山时为什么要栽了这样几棵树。这玩意就是“橘逾淮南则为枳”的枳(其实这是不对的,橘与枳自是两种)。这是很结实的树。木质坚硬,树皮紧细光滑。叶片经冬不凋,深绿色。

    树枝有硬刺。春天开白色的花。花后结圆球形的果,秋后成熟。香橼不能吃,瓤极酸涩,很香,不过香得不好闻。凡花果之属有香气者,总要带点甜味才好,香橼的香气里却带有苦味。香橼很肯结,树上累累的都是深绿色的果子。香橼算是我家的“特产”,可以摘了送人。

    但似乎不受欢迎。没有什么用处,只好让它自己碧绿地垂在枝头。到了冬天,皮色变黄了,放在盘子里,摆在水仙花旁边,也还有点意思,其时已近春节了。总之,香橼不是什么佳果。

    香橼皮晒干,切片,就是中药里的枳壳。

    花园里有一棵木瓜,不过不大结。我们所玩的木瓜都是从水果摊上买来的。所谓“玩”,就是放在衣口袋里,不时取出来,凑在鼻子跟前闻闻。——那得是较小的,没有人在口袋里揣一个茶叶罐大小的木瓜的。木瓜香味很好闻。屋子里放几个木瓜,一屋子随时都是香的,使人心情恬静。

    我们那里木瓜是不吃的。这东西那么硬,怎么吃呢?华南切为小薄片,制为蜜饯。——厦门人是什么都可以做蜜饯的,加了很多味道奇怪的药料。昆明水果店将木瓜切为大片,泡在大玻璃缸里。有人要买,随时用筷子夹出两片。很嫩,很脆,很香。泡木瓜的水里不知加了什么,否则这木头一样的瓜怎么会变得如此脆嫩呢?中国人从前是吃木瓜的。《东京梦华录》载“木瓜水”,这大概是一种饮料。

    佛手的香味也很好。不过我真不知道一个水果为什么要长得这么奇形怪状!佛手颜色嫩黄可爱。《红楼梦》贾母提到一个蜜蜡佛手,蜜蜡雕为佛手,颜色、质感都近似,设计这件摆设的工匠是个聪明人。蜜蜡不是很珍贵的玉料,但是能够雕成一个佛手那样大的蜜蜡却少见,贾府真是富贵人家。

    佛手、木瓜皆可泡酒。佛手酒微有黄色,木瓜酒却是红色的。

    橡栗

    橡栗即“狙公赋茅”的茅,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小时候却叫它“茅栗子”。这是“形近而讹”么?不过我小时候根本不认得这个“茅”

    字。橡即栎。我们也不认得“栎”字,只是叫它“茅栗子树”。我们那里茅栗子树极少,只有西门外小校场的西边有一棵,很大。到了秋天,茅栗子熟了,落在地下,我们就去捡茅栗子玩。茅栗有什么好玩的?形状挺有趣,有一点像一个小坛子,不过底是尖的。皮色浅黄,很光滑。如此而已。我们有时在它的像个小盖子似的蒂部扎一个小窟窿,插进半截火柴棍,成了一个“捻捻转”。用手一捻,它就在桌面上旋转,像一个小陀螺。如此而已。

    小校场是很偏僻的地方,附近没有什么人家。有一回,我和几个女同学去捡茅栗子,天黑下来了,我们忽然有些害怕,就赶紧往城里走。路过一家孤零零的人家门外,门前站着一个岁数不大的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