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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醺·游(4)

    永恒的船桅

    石桅岩在鹤盛乡下岙村北。

    下汽车,沿卵石路往下,上船。水不深,很平静,很清,而颜色绿如碧玉。夹岸皆削壁,回环曲折。群峰倒影映入水中,毫发不爽。船行影上,倒影稍稍晃动。船过后,即又平静无痕。是为“小三峡”。有人以为“小三峡”这个名字不好,叫做“小三峡”的地方太多了,而且也不像三峡。提出改一个名字。中国的“小三峡”确实不少,都不怎么像。“小三峡”嘛,哪能跟三峡一样呢,有那么一点三峡的意思就行了。一定要改一个名字,可以叫做“三峡小样”。但我看可以不必费那个事。“小三峡”,挺好,大家已经叫惯了。

    小三峡两边山上树木葱茏,无隙处。偶见红树,鲜红鲜红,不是枫树,也不是乌桕,问问本地人,说这是野漆树。

    我们坐的船,轻轻巧巧,一头尖翘。问林斤澜:“这也是舴艋舟么?”斤澜说:“也算。”幼年读李清照词:“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以为“舴艋”只是个比喻。斤澜小说中也提到舴艋舟,我以为是承袭了李清照的词句。没想到这是个实体,永嘉把这种船就叫做舴艋舟。一般的舴艋舟比我们所坐的要小得多,只能容三四人(我们的船能坐二十人),样子很像蚱蜢。永嘉人所说的蚱蜢是尖头,绿色鞘翅,鞘翅下有桃红色膜翅的那一种,北京人把这种蚱蜢叫做“挂大扁儿”。我以为可以选一处舴艋舟较多的水边立一块不很大的石碑,把李清照的这首《武陵春》刻在上面(李清照曾流寓温州,可能到过永嘉)。字最好请一个女书法家来写,能填词的更好。

    出小三峡,走一段卵石纵横的路(实是在卵石滩上踏出一条似有若无的路),又遇一片水,渡水至岸,有钢梯,蹑梯而上,至水仙洞。稍憩,出洞沿石级至峰顶。峰顶有野树一株,向内欹偃,极似盆景。树干不粗,而甚遒劲,树根深深扎进岩石中,真可谓“咬定青山”。迈过这棵大盆景,抚树一望,对面诸峰,争先恐后,奔奔沓沓,皆来相就。

    首当其冲的山峰,状如巨兽,曰“麒麟送子”。或以为“麒麟送子”名不雅驯,拟改之为“驼峰”,以其形状更像一头奔跑而来的骆驼,我觉得也不必,天下山峰似骆驼而名为驼峰者多矣。山名与其求其形似,不如求其神似。“麒麟送子”好处在一“送”字。

    沿石级而下,复至水仙洞略坐,洞不很大,可容二三十人。洞之末端渐狭小,有一个歪歪斜斜的铁烛架,算是敬奉水仙之处了。

    据传,水仙是一少女,生前为人施药治病,后仙去,乡人为纪念她,名此洞曰水仙洞。水仙洞不在水边,却在山顶。既在山顶,仍叫水仙。这是很有意思的。

    我建议把水仙洞稍稍整治一下,在洞之末端凿出一个拱顶的小龛,内供水仙像。水仙像可向福建德化订制,白瓷,如“滴水观音”

    瓷像那样,形貌亦可略似观音,亦可持瓶滴水,但宜风鬟雾鬓,萧萧飒飒,不似观音那样庄肃。像不必大,二三尺即可。

    作《水仙洞歌》:

    往寻水仙洞。

    却在山之巅。

    想是仙人慕虚静,

    幽居不欲近人寰。

    朝出白云漫浩浩,

    暮归星月已皎然。

    不识仙人真面目,

    只闻轻唱秋水篇。

    在水仙洞口待渡(船工回家吃饭去了),至对岸,稍左,即石桅岩。“石”与“桅”本不相干,但据说多年来就是这样叫的,是老百姓起的名字,起名字的百姓,有点禅机。听说从某一角度看,是像船桅的,但从我们立足处,看不出,只觉得一尊巨岩,拔地而起。岩是火成花岗岩,岩面浅红色,正似中国山水画里的“浅绛”。岩净高306米,巍然独立。四面诸峰不敢与之比高(诸峰皆只200米左右),只能退避,但于远处遥望,尽其仰慕惶恐之忱。石桅岩通体皆石,岩顶石隙,亦生草木,远视之,但如毛发痦痣而已。曾经有小伙子攀到山顶,伐倒几棵大树,没法运下岩,就心生一计,把树解为几段,用力推下,下岩一看,都已摔成碎片。

    石桅岩之南,有一片很大的草坪,地极平,草很干净。在高岩乱石之间有这么一片天然草坪,也很奇怪。我们几个上了岁数的,在草坪上野餐了一次(年轻人都爬过后山到农民家去吃饭去了)。煮芋头、炖番薯、炒米粉,红烧山鸡(山里养的鸡),饮农家自制的老酒,陶然醉饱。

    作《石桅铭》:

    石桅停泊,

    历千万载。

    阅几沧桑,

    青颜不改。

    传家耕读古村庄

    参观苍坡村。楠溪多古村,苍坡是其一。这是一个“宋村”。原名苍墩,绍熙间为避光宗赵惇之讳而改。现在的木结构的寨门建于建炎二年,有志可查。国师李时日题寨门的对联“四壁青山藏虎豹,双池碧水贮蛟龙”至今犹在。苍坡建村,是有一个总体设计的,其构思是:文房四宝。村中有长方形的水池,是砚,池边有长石条,是墨(石条想是为了便于村民憩喝),石条外有一条横贯全村的笔直的砖街,是笔,——一个村里有这样一条笔直笔直的街,我还从未见过。可以说,这是我所见过的最直的街。整个村子是方的,是为纸。这样的设计,关涉到“风水”,无非是希望村里多出达官文人。红卫兵小将如果知道,一定会大骂一声:“封建!”但是整个村却因此而变得整齐爽朗,使人眼目明快。这个村没有遭到红卫兵的破坏,也许就因为风水好。

    我见过一些古村民居,比如皖南的黟县。这里的民居设计和黟县大不相同。黟县古民居多是连院、高墙、小天井、小房间、小窗。窗槅雕刻精细,涂朱漆,勾金边,但采光很不好,卧房里黑洞洞的。所有建筑显得很拘谨,很局促。苍坡村的民居多木石结构,木构暴露,多为本色,薄墙充填,屋顶出檐大,显得很自由,很开阔,很豁达。

    这反映出两种不同的文化心理。黟县民居反映了商业社会文化。黟县民居格局,正与此种守成思想一致。苍坡民居则表现出一种耕读社会的文化。楠溪江畔一些村落宗谱族规都有类似词句:“读可荣身,耕可致富。勿游手好闲,自弃取辱。少壮荡废,老悔莫及”。永嘉文风极盛,志称“王右军导以文教,谢康乐继之,乃知向方”。因为长时期的熏陶,永嘉人的文化素质是比较高的。“人生其地者皆慧中而秀外,温文而尔雅”。这种秀外慧中、温文尔雅的风度,到今天,我们还能在楠溪江人身上感受得到。想要了解中国耕读社会文化形态,楠溪江古村,是仍然具有生命力的标本。

    楠溪江村外多有路亭。路亭是村民歇脚、纳凉、闲谈、听剧曲道情的地方,形制各异,而皆幽雅舒畅。路亭是楠溪江沿岸风光的很有特点的点缀。

    楠溪江村头常有一两棵木芙蓉,永嘉土壤气候于木芙蓉也许特别适宜。我在上塘街边看到一棵芙蓉,主干有大碗口粗,有二屋楼高,满树繁花,浅白殷红,衬着巴掌大的绿叶,十分热闹。芙蓉是灌木,永嘉的芙蓉却长成了大树,真是岂有此理!听永嘉人说,永嘉过去种芙蓉,是为了取其树皮打草鞋,现在穿草鞋的少了,芙蓉也种得少了。应该多种。我向永嘉县领导建议,可考虑以芙蓉为永嘉县花。听说温州已定芙蓉为市花,不禁怃然。后到温州,闻温州市花是茶花,不是芙蓉,那么芙蓉定为永嘉县花还是有希望的。但愿我的希望能成为现实。

    赞苍坡村:

    村古民朴,

    天然不俗,

    秀外慧中,

    渔樵耕读。

    清清楠溪水

    嘉陵江被污染了,漓江被污染了,即武夷山九曲溪也不能幸免,全国唯一的一条真正没有被污染的江,只有楠溪江了。永嘉人呀,你们千万要把楠溪保护好,为了全国人民的眼睛,拜托了!

    楠溪江水质纯净,经化验,符合国家一级标准,无论在哪里,舀起一杯楠溪水,你可以放心地喝下去,绝不会闹肚子。水是透明的。

    水中含沙量很少,即使是下了暴雨,江水微浑,过两三天,又复透明如初。透明到一眼可以看到江底。江底卵石,历历可数,江宽而浅。

    浅处只有一米。偶有深潭,也只有几米。江水平静,流速不大,但很活泼,不呆板。江水下滩,也有浪花,但不汹涌。过滩时竹筏工并不警告乘客“小心”。偶有大块卵石阻碍航路,筏工卷裤过膝,跳进水中,搬开石头,水即畅流,他即一步上筏,继续撑篙,若无其事。他很泰然,你也不必紧张,尽管踏踏实实地在竹椅上坐着。

    乘坐竹筏,在楠溪江上漂上个把小时,真是绝妙的享受。我在武夷山九曲溪坐过竹筏,一来,九曲溪和武夷山互为宾主,人在竹筏上,注意力常在岸上的景点,仙人晒布、石虾蟆……左顾右盼,应接不暇,不能全心感受九曲溪。二来,九曲溪航程太短,有点像南宋瓦子里的“唱赚”,正堪美听,已到煞尾,不过瘾。楠溪江两岸都是滩林。滩林很美,但很谦虚,但将一片绿,迎送往来人,甘心作为楠溪江的陪衬,绝不突出自己。似乎总在对人说:“别看我,看江!”楠溪水程很长,有一百多公里。我们在江上漂了三个小时,如果不是因天黑了,还能再漂一个多小时,真是尽兴。在楠溪竹筏上漂着,你会觉得非常轻松,无忧无虑,一切烦恼委屈油盐柴米,全都抛得远远的,你会不大感觉到自己的体重。大胖子也会感到自己不胖。来吧,到楠溪江上来漂一漂,把你的全身、全心都交给这条温柔美丽的江。

    来吧,来解脱一次,溶化一次,当一回神仙。来吧!来!

    作《楠溪之水清》:

    楠溪之水清,

    欲濯我无缨。

    虽则我无缨,

    亦不负尔情。

    手持碧玉杓,

    分江入夜瓶。

    三年开瓶看,

    化作青水晶。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二十日

    沽源

    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派我到沽源的马铃薯研究站去画马铃薯图谱。我从张家口一清早坐上长途汽车,近晌午时到沽源县城。

    沽源原是一个军台。军台是清代在新疆和蒙古西北两路专为传递军报和文书而设置的邮驿。官员犯了罪,就会被皇上命令“发往军台效力”。我对清代官制不熟悉,不知道什么品级的官员,犯了什么样的罪名,就会受到这种处分,但总是很严厉的处分,和一般的贬谪不同。然而据龚定庵说,发往军台效力的官员并不到任,只是住在张家口,花钱雇人去代为效力。我这回来,是来画画的,不是来看驿站送情报的,但也可以说是“效力”来了,我后来在带来的一本《梦溪笔谈》的扉页上画了一方图章:“效力军台”,这只是跟自己开开玩笑而已,并无很深的感触。我戴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只身到塞外——这地方在外长城北侧,可真正是“塞外”了——来画山药(这一带人都把马铃薯叫作“山药”),想想也怪有意思。

    沽源在清代一度曾叫“独石口厅”。龚定庵说他“北行不过独石口”,在他看来,这是很北的地方了。这地方冬天很冷。经常到口外揽工的人说:“冷不过独石口。”据说去年下了一场大雪,西门外的积雪和城墙一般高。我看了看城墙,这城墙也实在太矮了点,像我这样的个子,一伸手就能摸到城墙顶了。不过话说回来,一人多高的雪,真够大的。

    这城真够小的。城里只有一条大街。从南门慢慢地溜达着,不到十分钟就出北门了。北门外一边是一片草地,有人在套马;一边是一个水塘,有一群野鸭子自自在在地浮游。城门口游着野鸭子,城中安静可知。城里大街两侧隔不远种一棵树——杨树,都用土墼围了高高的一圈,为的是怕牛羊啃吃,也为了遮风,但都极瘦弱,不一定能活。在一处墙角竟发现了几丛波斯菊,这使我大为惊异了。波斯菊昆明是很常见的。每到夏秋之际,总是开出很多浅紫色的花。波斯菊花瓣单薄,叶细碎如小茴香,茎细长,微风吹拂,姗姗可爱。我原以为这种花只宜在土肥雨足的昆明生长,没想到它在这少雨多风的绝塞孤城也活下来了。当然,花小了,更单薄了,叶子稀疏了,它,伶仃萧瑟了。虽则是伶仃萧瑟,它还是竭力地放出浅紫浅紫的花来,为这座绝塞孤城增加了一分颜色,一点生气。谢谢你,波斯菊!

    我坐了牛车到研究站去。人说世间“三大慢”:等人、钓鱼、坐牛车。这种车实在太原始了,车轱辘是两个木头饼子,本地人就叫它“二饼子车”。真叫一个慢。好在我没有什么急事,就躺着看看蓝天;看看平如案板一样的大地——这真是“大地”,大得无边无沿。

    我在这里的日子真是逍遥自在之极。既不开会,也不学习,也没人领导我。就我自己,我大概吃过几十种不同样的马铃薯。据我的品评,以“男爵”为最大,大的一个可达两斤;以“紫土豆”味道最佳,皮色深紫,薯肉黄如蒸栗,味道也似蒸栗;有一种马铃薯可当水果生吃,很甜,只是太小,比一个鸡蛋大不了多少。

    沽源盛产莜麦。那一年在这里开全国性的马铃薯学术讨论会,与会专家提出吃一次莜面。

    研究站从一个叫“四家子”的地方买来坝上最好的莜面,比白面还细,还白;请来几位出名的做莜面的媳妇来做。做出了十几种花样,除了“搓窝窝”“搓鱼鱼”“猫耳朵”,还有最常见的“压饸饹”,其余的我都叫不出名堂。蘸莜面的汤汁也极精彩,羊肉口蘑潲(这个字我始终不知道怎么写)子。这一顿莜面吃得我终生难忘。

    夜雨初晴,草原发亮,空气闷闷的,这是出蘑菇的时候。我们去采蘑菇。一两个小时,可以采一网兜。回来,用线穿好,晾在房檐下。蘑菇采得,马上就得晾,否则极易生蛆。口蘑干了才有香味,鲜口蘑并不好吃,不知是什么道理。我曾经采到一个白蘑。一般蘑菇都是“黑片蘑”,菌盖是白的,菌摺是紫黑色的。白蘑则菌盖菌摺都是雪白的,是很珍贵的,不易遇到。年底探亲,我把这只亲手采的白蘑带到北京,一个白蘑做了一碗汤,孩子们喝了,都说比鸡汤还鲜。

    有一次,我一个人走出去,走得很远,忽然变天了,天一下子黑了下来,云头在天上翻滚,堆着,挤着,绞着,拧着。闪电熠熠,不时把云层照透。雷声轰隆,接连不断,声音不大,不是霹雷,但是浑厚沉雄,威力无边。我仰天看看凶恶奇怪的云头,觉得这真是天神发怒了。我感觉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我一个人站在广漠无垠的大草原上,觉得自己非常的小,小得只有一点。

    我快步往回走。刚到研究站,大雨下来了,还夹有雹子。雨住了,却又是一个很蓝很蓝的天,阳光灿烂。草原的天气,真是变化莫测。

    天凉了,我没有带换季的衣裳,就离开了沽源。剩下一些没有来得及画的薯块,是带回沙岭子完成的。

    我这辈子大概不会再有机会到沽源去了。

    一九九○年

    沙岭子

    我曾在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下放劳动过四个年头——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一年。

    沙岭子是京包线宣化至张家口之间的一个小站。从北京乘夜车,到沙岭子,天刚刚亮。从车上下来十多个旅客,四散走开了。空气是青色的。下车看看,有点凄凉。我以后请假回北京,再返沙岭子,每次都是乘的这趟车,每次下车,都有凄凉之感。

    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小车站。四年中,我看到它无数次了,它总是那样。四年不见一点变化。照例是涂成浅黄色的墙壁,灰色板瓦盖顶,冷清清的。

    靠站的客车一天只有几趟。过境的货车比较多。往南去的常见的是大兴安岭下来的红松。其次是牲口,马、牛,大概来自坝上或内蒙古草原。这些牛马站在敞顶的车厢里,样子很温顺。往北去的常有现代化的机器,装在高大的木箱里,矗立着。有时有汽车,都是崭新的。小汽车的车头爬在前面小车的后座上,一辆搭着一辆,像一串甲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