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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醺·游(7)

    歙县

    歙县谯楼的门洞是方的,两边各竖十二根巨大的木柱,柱皆向外倾侧,涂红漆,上建楼,甚宽广。这样的建筑别处未见过——一般的钟楼鼓楼都是发券的拱形门洞。本地即称这座建筑为“二十四根柱子”。

    “许国石坊”在正街中心,本地人叫做“八角牌坊”。牌基为长方形,实为两座同样的牌坊而左右连接,形制很特别,据说这样的石坊中国只有两座,为全国重点文物。石坊有横额两道。上面一道大书“大学士”,下面一道写的是“少保兼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许国”,皆阴刻涂黑漆。字极端正,或云为董其昌书。许国事迹待考。

    石坊柱子是方形的,四面都刻了狮子,颇生动,两侧的狮子是倒立的。倒立的石狮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石坊为“黟县青”所斫治。黟县青石多大材,硬度宜于雕凿,而又坚致不易风化,是造牌坊的好材料。皖南多石牌坊,牌坊大都是“黟县青”。

    歙县是我的老家所在。在合肥,我曾戏称我是“寻根”来了。

    小时候听祖父说:我们本是徽州人,从他起往上数,第七代才迁居至高邮。祖父为修家谱,曾到过歙县。这家谱我曾见过,一开头是汪华的像。汪华大概是割据一方的豪侠,后来降了唐,受李渊封为越国公。“越国公”在隋唐之际是很高的爵位,隋炀帝时的司空杨素就被封为越国公。他在当地被称为“汪王”,甚至称之为“汪王大帝”。

    据说汪家的老祠堂很大,叫做“汪王庙”。一说汪华降的是南唐,非李唐。我问徽州人,汪家老祠堂还在么?答云:早没有了,早年还能拾到一些残砖断瓦。汪家是歙县第一大姓,我在徽州碰到好几位姓汪的。我站在歙县的大街上,想:这是我的老家,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慎终追远,是中国人抹不掉的一种心态。而且,也似无可厚非。

    黟县

    到黟县,为看古民居。

    先到西递。西递之名甚怪。据说镇中流水萦绕,先向东流,又折而向西,水可一直流到每一家的堂前、灶前;又说这原是通往西路的驿站,故名。似乎这都有点想当然尔。

    传说西递始建于南宋。徽州商业是南宋以临安为行在所之后发达起来的。徽商在外面发了财,回乡盖房,聚居成镇,有这种可能。现在看起来,里巷曲折四通,一律铺了黟县青石;人家住宅分布得很有秩序,不是杂乱无章,随便乱盖,是一个古镇的样子,也可以说有一点南宋遗规,但房屋都是后来翻盖过的了。在两家看到他们家祖先的“影”,男的都是补服顶戴,顶子是水晶的,官不大,大概是捐的官(女的则是凤冠霞帔,据一个讲解员说,洪承畴的母亲死后,顺治帝特许以明代服饰成殓,成沿成风,人家祖先影像都是男的穿清代服装,女的穿明代服装,说或有据,我回忆我家从前的影像,都是如此)。

    看看人家挂的字画,题款年代多为咸、同之际。有一个绅董议事的厅堂,廊下挂了一副木制的对联:“之九万里而南;以八千岁为春”,字是郑板桥写的。那么这所厅堂的建筑年代最早也不会超过乾隆。

    因为是商人的家(有一家的朱红对联上写道:“做官好营商好效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很朴实地说出了商人哲学),没有深宅大院。门小,进门是一个天井,天井石条上照例有几盆花。上水石积苔甚厚。有一家有一丛天竺,结实才如胡椒大,而颜色鲜红发亮,与别处常见的如梧桐子大者不同,或别是一种。正面为前堂、后堂,是待客起坐处,两侧是卧室。房屋不高大,谨谨慎慎,人口不多,住起来大概相当舒服。门窗雕镂得很精致,或有涂金漆者。我没有看到流水直到堂前灶前,倒看到一家“四水归堂”。堂中方砖下是空的,落雨,水由天井流至堂下。有一块石牌可以揭起,取水甚便。

    有一家在两巷相交处有一转角楼,楼在围墙内,依势而起,逶逶迤迤,不方不正。屯溪人说这是小姐抛彩球的绣楼。这当然是无稽之谈。抛球择婿是戏文里的事,于史无征,而且即在戏里,也只有王宝钏抛过彩球,余无闻焉(据说广西壮族有抛彩球风俗,不知如何会传到山西梆子里——“彩楼配”最初大概是山西梆子)。明清以后,黟县何能有此风俗?抛球的彩楼是临时搭起的,怎么会有一个永久性的建筑?这家有多少小姐?每个小姐都用抛球的办法择婿么?再说这座楼下是两条相交的巷子,并非通衢广场,也容不下许多王孙公子挨挨挤挤地抢彩球。这座楼上有一白底黑字的横匾,文曰:“桃花源里人家”,证明这是主人静处闲眺的地方,与小姐无涉。楼下围墙开一小门,黑色的大理石横额上刻了一行小篆,涂金,笔划细秀:“作退一步想”,是这家的后门,而已。因为这座楼形制特别,小巧玲珑,望之有趣,因此生出小姐抛彩球的附会,也无足怪。

    下午到宏村,参观一家旧宅。

    我们是从后门进去的。房子是一个盐商盖的。盐商大概很发了点财,房子很考究。主房两进。两进之间是一个大天井,四面“跑马楼”。楼上无隔断,不能住人,想是庋藏财物的。楼下北面为大厅。

    木料都很粗大,涂生桐油。这宅子引起美术界的注意,是因为有极精细的木雕。徽州木雕是在素面的木枋上开出长方的一块,内刻人物故事。天井南面的木枋上刻的是“百子闹元宵”,整整一百个孩子,敲锣打鼓,狮子龙灯,高跷旱船,很热闹,只是构图稍平。北面木枋上刻的是“唐肃宗宴客图”。两边的人物都微微向内倾侧,形成以肃宗为中心的画面,设计很聪明。据讲解同志说,这幅木雕共七层,层次分明,最后的人物的靴鞋都交代得很清楚(“百子闹元宵”只三层)。木雕右侧是一个侍仆在扇风炉烧茶水。左侧有一个大臣坐着,歪着头,眯着眼,由一个待诏为之挑耳。宴会上掏耳朵,这风俗很奇怪。也许是明清之际或唐肃宗时有此习俗,否则雕刻的细木匠不会无缘无故地刻出来。

    前进是住人的。正中为堂屋,两侧是卧房,分别住着房主人的大小老婆。两边的槅扇都雕镂贴金,刻的是八仙,无特别处。我们还参观了房主人抽大烟的房子、打牌的房子。这家房主人有一个贴身丫头,前几年死了,八十几岁,她曾在这里住过,对于这座房的建造始末,各处作何用途,可以历述。这位贴身丫头死时八十多岁,那么这所房屋也就是八九十年,故能完好如新。房主只能算是个中等盐商,他的生活也止于娶小、抽大烟、打牌,房子也只能是这样。不像扬州大盐商可以盖得起大花园,养一些名士,附庸风雅。从这所房子看无一处匾额对联,可见此公无甚文化。但是他的房子里的木雕,特别是“唐肃宗宴客图”,实在是海内精品。在文化史上,可为此俗人记一小功。

    木雕在“文化大革命”中由当地政府议决,用泥糊了,上写“毛主席万岁”,乃得幸存。

    正屋右侧,有一块三角形的余地,即于其上建一间不规整的三角形的房屋,两边靠墙,一面敞开,形制很特别,亭子不像亭子,大概可称之为“移”。中国建筑学家引美国同行参观,即以这间屋子作为中国建筑善于因地制宜、利用空间的实例。屋前阶下有石砌的养鱼池,也是三角形的,现在还有四五条鲤鱼在池底游着。这间房子是干什么用的呢?在这里下围棋倒是个好地方。但房主人大概不会下棋,只会坐在阶前,看池中鱼,命令厨子今天选哪一条宰了吃。

    引导我们参观的讲解员捧了参观题名册,请写几个字。写什么呢?这家房主人姓汪,讲解员也姓汪,我也姓汪,于是写了四个大字:“宗传越国”。

    讲解员说:“你们等一等,我给你们看一个宝。”他拿来一个布包,打开来,是一只干制的野人的脚!看起来,这像是人脚,从骨骼看,这“人”是可以直立的,不像是野兽的掌。脚趾甚尖利,脚面密被寸长的棕黑色的粗毛。这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据讲解员说,他母亲交给他时,说到她这儿,这只脚已经传了九十二代。奇怪!

    讲解员一直把我们送出村口。这村子倒是家家墙外有石砌水沟,流水清澈,有人在沟边洗菜。讲解员说村中皆汪姓。村南有一圆门,外姓人只能住在圆门外。村外有南湖,湖上有南湖书院,旧制,凡汪姓子弟可免费在书院中读书六年。看来当初建村(或镇)是经过整体规划的,这些活水流通的水沟是盖房之前就设计好了的。宏村,和西递,都是研究中国村镇史的极好材料。

    徽菜

    徽菜专指徽州菜,不是泛指安徽菜。徽菜有特点,味重油多,臭鳜鱼是突出的代表作。据说过去贵池人以鱼篓挑鳜鱼至徽州卖,路上得走几天,至徽州,鱼已发臭,徽州人烹食之,味极美,遂为名菜。

    我们在合肥的徽菜馆中吃的,鳜鱼是新鲜的,但煎熟后浇以臭卤,味道也非常好,不失为使人难忘的异味。炸斑鸠,极香,骨尽酥,佐以连骨嚼咽。毛豆腐是徽州人嗜吃的家常菜。菜馆和饭店做的毛豆腐都是用油炸出虎皮,浇以碎肉汁,加工过于精细,反不如我在屯溪老街一豆腐坊中所吃的,在平锅上煎熟,佐以葱花辣椒糊,更有风味。屯溪烧饼以霉干菜肉末为馅,烤出脆皮,为他处所无,徽州人很爱吃,但亦不能仿制,不知有何诀窍。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十九日

    初访福建

    漳州

    漳州多三角梅。我们所住的漳州宾馆内到处都是。栽在路边大石盆里,种在花圃里。三角梅别处也有。云南谓之叶子花,因为花与叶形状无殊,只是颜色不同。昆明全种之墙头。楚雄叶子花有一层楼那样高,鲜丽夺目,但只有紫色的一种。漳州三角梅则有很多种颜色,除了紫的,有大红的、桃红的、浅红的,还有紫铜色的。紫铜色的花我还没有见过。有白色的,微带浅绿。三角梅花形不大好看,但是蓬勃旺盛,热热闹闹。这种花好像是不凋谢的。我没有看到枝头有枯败的花,地下也没有落瓣。

    到处都是卖水仙花的。店铺中装在纸箱里成箱出售,标明二十粒、三十粒,谓一箱装二十头、三十头也。二十粒者是上品。胜利路、延安北路人行道上摆了一溜水仙花头,装在花篮状的竹篓里。卖水仙的多是小姑娘。天很晚了,她们提着空篓,有的篓里还有几个没有卖掉的花头,结伴归去。她们一天能卖多少钱?

    一个修钟表的小店当门的桌边放了两小盆水仙。修表的是一个年轻人。两盆水仙开得很好,已经冒出好几个花骨朵。修表的桌边放两盆水仙,很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