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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力和天命

    冯唐

    我们这辈人,从小的教育是信党、信主席、信自己、信共产主义,不信神、不信鬼、不信权威、不信天命。概括起来就是,笔补造化天无功,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想三年超英就三年超英,我想五年赶美就五年赶美,我想和隔壁教室的班花好,我就能和班花好,我想和银幕里的陈冲刘晓庆好,我就能和陈冲刘晓庆好。反之,宣传天命的,都是别有用心,比如皇帝号称天子,就是让别人以为天下本来就是他的,任何人都不要和他争。我问,人心一胡想,一努力,国家就超英赶美了,那不成了唯心主义了?我们的信仰不是实事求是的唯物主义吗?老师说,无产阶级的唯心,就是唯物,资产阶级的唯物,也是唯心。我问,如果我想班花想陈冲想刘晓庆,她们就是我的,我不就成了阿Q了,我不就是在意淫嘛?老师说,叫你父母明天来,我要找他们谈话,你的思想有问题,复杂,下流。

    在这种教育下,我的自信心暴涨,放眼看天地,觉得我大有可为,放眼看将来,觉得自己的命就攥在自己手上,小鸡鸡一样,一块胶泥一样,我想如何捏就如何捏,想如何规划就如何规划。

    我有三十本大大小小的记事本,从小学五年级一直记到三十岁,在我的保险柜里锁着,比存款更受重视。我回去看我初一的日记,吓着了。里面的一页,沿着时间轴,我画了三个逐级升高的平面,分别表示近期,中期,和远期,和后来麦肯锡教导的增长三段论几乎完全相同。

    我第一个按增长三段论指导的项目是精通古代汉语。当时,我的近期目标是高一读完王力的四册《古代汉语》,中期目标是高二高三读两通前四史和老庄孔孟,远期目标是通读三千卷二十四史。当时不谙世事,对时间还没有概念,对外界吃喝玩乐的诱惑还没有概念,以为能读尽天下书,远期目标定的是十年。心想,三四十分钟,一天一卷,轻松拿下。如今过了二十年,远期目标才完成了不到三分之一,完成了的三分之一也基本忘掉了九成。只有自己安慰自己,历史是有规律的,看了三分之一,也就知道了百分之八十的历史规律,忘记也是必然的,但是真才实学都在肚子里了,就象吃肉饮酒,排出屎尿,心中留下莲花和佛祖。

    增长三段论指导下的第二个项目是接近班上气质最好的班花。当时认为气质好,其实就是皮肤长得白。班花脸如白板,胳膊好象白萝卜。我的近期目标是从五组调到三组,这样就可以和坐在二组的班花靠在一排。中期目标是一年长高十五厘米,这样就有正当理由要求调到后排,有机会和高挑的班花坐同桌。远期目标是摸摸班花白萝卜一样的胳膊,至于摸过之后又如何,我能得到什么,班花将失去什么,我当时做这个人生规划时还没有学过生理卫生,心鹜八极也想不清晰。后来我成功地调到了第三小组,一年内身高长了十三点五厘米,腰后部出现一道道类似妊娠纹的增长纹,我也终于学习了《生理卫生》,但是那个摸白萝卜的长期目标一直就没有实现。

    然而,三十岁之后的几年间,现实中的几件事好好地教育了我,告诉我山高地迥,宇宙洪荒,我再抬头看蓝天,开始怀疑有命的存在。

    先是生活。我第二次连续十四天梦见长得很白的班花的形象,梦里的山谷里,白色的山花烂漫。好些年以前,我第一次连续梦见她十四天之后,我去告诉她,她说,她也梦见过我,但是一切太不真实,最好还是彼此忘记,如果能忘记,彼此梦见就是假的,彼此分开就是幸福。第二次之后,我电话给她,她说,她也还是梦见,但是已经有了老公,今天早孕试纸测试阳性,感觉是个女儿,所以彼此不能忘记,也要忘记。我和我现任老婆说,在美国念完书了,我要回国,美国没有麻将打,没有正经的辣子吃。我老婆说,好啊,听说北京和上海,好看姑娘太多,先结婚再回去吧。我说,好啊,但是我可是有个复杂的过去。我老婆说,别腰里拴两个死耗子就冒充老猎人。我说,好啊。于是我们就去市政厅领结婚执照,去律师楼请一个容貌猥亵的律师主持结婚登记。全过程中,我的脑子清澄宁静,没有任何思考,没有任何规划,就是觉得这是一件无可争议的应该做的事儿,过了下午一点,我的肚子也没有饿。

    再是写作。高考之前,写过一个长篇小说,纪录我对班花的意淫,所有的故事情节都是意淫出来的,所有的思想都是真实的。十三万字,四百字一张的稿纸写了三百多页,然后寄给一个叫《中学生文学》的杂志,然后那家杂志就倒闭了。之后,把码字这件事忘记了十年,在第二次连续十四天梦见班花之后,在班花说早孕试纸测试阳性之后,我的手指开始跳动。我打开电脑,文字像小鱼和小虾米一样,顺着水流,沿着手臂到手指,在从手指蹦跳到键盘和屏幕,于是天暗下来,屏幕的池塘里雨打残荷。我想,忘不掉的,就是命吧,必需写出来的,就是责任和使命。

    穆罕默德和信徒说,他能让山走到他面前,喊了三次,山他妈的不过来,默罕默德就走了过去。老婆是命,写作是命,他们如果不走到我的面前,我就带着鲜花,戒指和手提电脑走过去,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