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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他会的老书数不尽。他还有一个电匣子,  据说是花了大价钱从一个山外人手里买来,为的是学些新词儿,编些新曲儿。其实山里人倒太在乎他说什么唱什么。人人都称赞他那  三弦子弹得讲究,轻轻漫漫的,飘飘洒洒的,疯颠狂放的,那里头有天上的日月,有地上的生灵。老瞎子的嗓子能学出世上所有的声音。男人、女人、刮风下雨、兽啼禽鸣。不知道他脑子里能呈现出什么景象,他一落生就瞎了眼睛,从没过这个世界。

    小瞎子可以算见过世界,但只有三年,那时还不懂事。他对说书和弹琴并无多少兴趣,父亲把他送来的时候费尽了唇舌,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最后不如说是那个电匣子把他留住。他抱着电匣子听得入神,甚至发觉父亲以时候离去。

    这只神奇的匣子永远令他着迷,遥远的地方和稀奇古怪的事物使他幻想不绝,凭着三年朦胧的记忆,补充着万物的色彩和形象。譬如海,匣子里说蓝天就象大海,他记得蓝天,于是想象出满天排开的水锅。再譬如漂亮的姑娘,匣子里说就象盛开的花朵,他实在不相信会是那样,母亲的灵柩被抬到远山上去的时候,路上正开遍着野花,他永远记得却永远不愿意去想。但他愿意想姑娘,越来越愿意想;尤其是野羊坳的那个尖声细气的小妮子,总让他心里荡起波澜,直到有一回匣子里唱道  ,“姑娘的眼睛就象太阳”,这下他才找到了一个贴切的形象,想起母亲在红透的夕阳中向他走来的样子。其实人人都是根据自己的所知猜测着无穷的未知,以自己的感情勾画出世界。每个人的世界就都不同。

    也总有一些东西小瞎子无从想象,譬如“曲折的油狼”。

    这天晚上,小瞎子跟着师父在野羊坳说书。又听见那小妮子站在离他不远处尖声细气地说笑。书正说到紧要处――“罗成回马再交战,大胆苏烈又兴兵。苏烈大刀如流水,罗成长枪似腾云,好似海中龙吊宝,犹如深山虎争林。又战七日并牙夜,罗成清茶无点唇……”老瞎子把琴弹得如雨骤风疾,字字句句唱得铿锵,小瞎子却心猿意马,手底下早乱了套数……

    野羊岭上有一座小庙,离野羊坳村二里地,师徒二人就在这里住下。石头砌的院墙已经残断不全,几间小殿堂也歪斜欲倾百孔千疮,唯正中一间尚可遮蔽风雨,大约是因为这一间中毕竟还供奉着神灵。丰尊泥像早脱尽了尘世的彩饰,还一身黄土本色返朴归真了,认不出是佛是道。院里院外、房顶墙头都长满荒藤野草,蓊蓊郁郁倒有生气。老瞎子每日到野羊坳说书都住在这儿。

    散了书已经不早,老瞎子在下殿里安顿行李,小瞎子在侧殿的檐下生火烧水。去年砌下的灶火稍加修整就可以用。小瞎子蹶着屁股吹火,柴草不干呛得他满院里转着圈咳嗽。老瞎子在正殿里数叨他:“我看你能干好什么  。”

    “柴湿嘛。”

    “我没说这事。我说的是你的琴,今儿晚上的琴你弹成了什么。”

    小瞎子不敢接这话茬,吸足了几口气又跪到灶火前去,鼓着腮帮子一通猛吹。“你要是不想干这行,就趁早给你爹捎信把你领回去。老这么闹猫闹狗的可不行,要闹回家闹去。”

    小瞎子咳嗽从灶火边跳开,几步蹿到院子另一头,呼嗤呼嗤大喘气,嘴里一边骂。

    “说什么呢?”

    “我骂这火。”

    “有你那么吹火的?”

    “那怎么吹?”

    “怎么吹?哼,”老瞎子顿了顿,又说,“你就当这灶火是那妮子的脸!”

    小瞎子又不敢搭腔了,  跪到灶火前去再吹,心想:真的,不知道兰秀儿的脸什么样。那个尖声细气的小妮子叫兰秀儿。

    “那  要是妮子的脸,我看你不用教也会吹。”老瞎子说。

    小瞎子笑起来,越笑越咳嗽。

    “笑什么笑!”

    “您吹过妮子的脸?”

    老瞎子一时语塞。小瞎子笑得坐在地上。“日他妈。”老瞎子骂道,笑笑,然后变了脸色,再不言语。

    灶膛里腾的一声,火旺起来。小瞎子再去添柴,一心想着兰秀儿。才散了书的那会儿,兰秀儿挤到他跟前来小声说:“哎,上回你答应我什么来?”师父就在旁边,他没敢吭声。人群挤来挤去,一会儿又把兰秀儿挤到他身边。“噫,上回吃人家的煮鸡蛋倒白吃了?”兰秀儿说,声音比上回大。这时候师父正忙着跟几个老汉拉话。他赶紧说:“嘘――,我记着呢。”兰秀儿又把声音压低:“你答应给我听电匣子你还没给我听。”“嘘――我记着呢。”幸亏那会儿人声嘈杂。

    正殿里好半天没有动静。之后,琴声响了,老瞎子又上好了一根新弦,他本来应该高兴的,来野羊坳头一晚  就又弹断一根琴弦,可是那琴声却低沉、零乱。

    小瞎子渐渐听出琴声不对,在院里喊:“水开了,师父。”

    没有回答。琴声一阵紧似一阵了。

    小瞎子端了一盆热  水进来。放在师父跟前,故意嘻嘻笑着说:“您今儿晚还想弹断一根是怎么着?”

    老瞎了没听见,这会儿他自己的往事都在心中。琴声烦躁不安,象是年年旷野里的风雨,象是日夜山谷中的溪流,象是奔奔忙忙不知所归的脚步声。小瞎子有点害怕了:师父很久不这样了,师父一这样就要犯病,头疼、心口疼、浑身疼,会几个月爬  不起炕来。

    “师父,您先洗脚吧。”

    琴声不停。

    “师父,您该洗脚了。”小瞎子的声音发抖。

    琴声不停。

    “师父!”

    琴声戛然而止,老瞎子叹了口气。小瞎子松了口  气。老瞎子洗脚,小瞎子乖乖地坐在他身身边。

    “睡去吧,”老瞎子说,“今儿格够累的了。”

    “您呢?”

    “你先睡,我得好好泡泡脚。人上了岁数毛病多。”老瞎子故意说得轻松。

    “我等您  一块儿睡  。”

    山深夜静,有一点风,墙头的草叶子响。夜猫子在远处哀哀地叫。听得见野羊坳里偶尔有几声狗吠,又引得孩子哭。月亮升起来,白光透过残损的窗棂进了殿堂,照见两个瞎子和三尊神像。

    “等我干嘛,时候不早了。”

    “你甭担心我,我怎么也不怎么,”老瞎子又说。

    “听见没有,小子?”

    小瞎子到底年轻,已经睡着。老瞎子推推他让他躺好,他嘴里咕囔了几句倒头睡去。老瞎子给他盖被子时,从那身日渐发育的筋肉上觉出,这孩子到了要想那  些事的年龄,非得有一段苦日子过不可了。唉,这事谁也替不了谁。

    老瞎子再把琴抱在怀里,摩挲着根根绷紧的琴弦。心里使劲念叨:又断了一根了,又断了一根了。再摇摇琴槽,有轻微的纸和蛇皮的磨擦声,唯独这事能为他排忧解烦。一辈子的愿望。

    小瞎子作了一个好梦。醒来吓了一跳,鸡已经叫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听听,师父下睡得香,心说还好。他摸到那个大挎包,悄悄地掏出电匣子,蹑手蹑脚出了门。

    往野羊坳方向走了一会儿,他才觉  出不对头,鸡叫声渐渐停歇,野羊坳里还是静静的没有人声。他愣了一会儿,鸡才叫头遍吗?灵机一动扭开电匣子。电匣子里也是静悄悄。现在是半夜。他半夜里听过匣子,什么都没有。这匣子对他来说还是个表。只要扭开一听,便知道是几点钟,什么时候有什么节目都是一定的。

    小瞎子回到庙里,老瞎子正翻身。

    “干嘛哪?”

    “撒尿去了。”小瞎子说。

    一上午,师父逼着他练琴。直到响午饭后,小瞎子才瞅机会溜出庙来,溜进野羊坳。鸡也在树荫下打盹,猪也在墙根下说着梦话,太阳又热得凶,村子里很安静。

    小瞎子踩着磨盘,扒着兰秀儿家的墙头轻声喊:“兰秀儿――兰秀儿――”

    屋里传出雷似的鼾声。

    他犹豫了片刻,把声音稍稍抬高:“兰秀儿――!兰秀儿!”

    狗叫起来。屋里鼾声停了,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问:“谁呀?”

    小瞎子不敢回答,把脑袋从墙  头上缩下来。屋里吧唧了一阵嘴,又响起鼾声。

    他叹口气,从靡盘上下来怏怏地往回走。忽听见身后嘎吱一声院门响,随即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向他跑来。

    “猜是谁?”尖声细气。小瞎子的眼睛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捂上了。――这才多余呢。兰秀儿不到十五岁,认真说还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