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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梦的边缘

    我当然不知道蘑菇的梦里有谁,但是当她哭闹着抓紧我的手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流出眼泪的时候,我想,这个姑娘该有多么受伤。

    我是一个很容易被打动的人,看到眼泪从别人眼眶奔涌而出,就会情不自禁附和,我控制不住自己,更无法控制他人。我就这样默默地陪着她,哭了一个晚上。

    天亮的时候,我感觉头和脖子已经严重畸形,我的手心里空空的,我用胳膊也能想到蘑菇已经起床了。我站起身来,结合着大腿的抽筋,我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被奥特曼打残的怪兽。

    蘑菇在刷牙,我出现在镜子里的时候,她用蘑菇头问我好了,我没有说话,安静地走到洗手间,放水洗澡。

    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时候一种随便来得很奇怪,让人不容易记得,就好像我和她,随便起来不像是陌生人。

    她会简单的菜式,我会吃简单的菜式,于是我们相处得很好。她没有问我喝醉之后的事情,我也不说,像是一种默契,没有人去问那默契的程度有多深,我说:“蘑菇,一会儿接着讲吧!”

    她看看我,摇头:“今天我们去一个地方!”

    我不知道她带我去哪里,但是我看她很沉重地穿了一件黑色衣裳,又到商店买了一大束菊花,我心中一沉,想到些什么。

    果然,在城市的边缘我看见了她的父亲,安安静静地躺在泥土里,没有任何的雕饰,像是一块静默的手绢,只是培了黄土,零零落落,孤孤单单。

    她说:“爸爸,我来看你了,到今天为止,你已经走了三年,这三年来我很想你,我想你也会想我的。”

    “那个叫妈妈的女人很久很久没有出现了,我在找她,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但是爸爸,你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带她到你这里来,跟你说对不起。”

    我听着她的声音,心中有些酸楚,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道魔咒,刺入我的心口,然后不留余地地蹿上脑门。

    如果每一个人,等待着与另一个人有故事,这些故事的扮演者会不会就是你自己呢?有时候我会想,当相遇变得不再实际,只是为了迎合肉体、灵魂、心灵的缺口而存在,那么,这些所谓的离奇事件,会不会在某天某个时间里真相大白。呵,原来这么可笑,等待,只是一场未知的梦境,梦的边缘,就是现实的悬崖。

    她告诉我,自己是一只被囚禁的鸟,飞不出来,头破血流。我问,你为什么用飞,一步步走出来、跳出来也可。她摇摇头,说:“你见过不会飞的鸟么,只要是鸟,就只能飞。”

    我有所思,她却叹着气,说:“春歌,你觉得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在哪里?你知道一只小鸟要飞多久么?”

    我有些急促,说道:“如果是物理距离,我不能判断,但是我想物理距离再远,它总能计算,而心与心的距离,无法估计,光靠飞行,很难到达。”

    她淡然一笑,说:“你是个哲学家。”

    我笑,在我的世界观里,哲学是一门高深的东西,我无法窥探,但是有些浅显的道理是可以靠眼睛去明了的,我问:“你的父亲和母亲有怎样的故事?”

    她摇摇头,说:“我的世界里,只有父亲,那个叫母亲的女子,从来不曾出现。”

    她是一个受伤的女子,我肯定。

    当情感没有得到升华之前,当有些事物没有得到证实之前,我很难下定论,但是对于她,我敢说。

    她的蘑菇头依旧如此张扬,我没有说太多的话语来刺激她的世界,她总是笑着说:“有些时候,我会想到死亡,那是一种什么境界呢?你说人死之后,会不会有另一个自己出现,然后看着死亡在身体里肆虐?”

    我摇头,我从未把死亡当作游戏,那是一种肤浅的行为,当然,死亡是一种意识,也是一种仪式,我不能说人的死亡是一种虚妄,至少很多人在研究。

    我说:“人活着,并不是为了死去,而是为了体验比死亡更难过的事情。”

    她笑,尖锐的下巴有点让我眩晕。

    “有的时候,我会很想我的父亲,他总是在某个地方对我笑,然后伸出手,想带我走,我多想答应他,可是我心中一想到那个女人,就会犹豫地缩回手,然后义正严辞地跟他说‘对不起’。”她有些失落,我看着她的样子,心里明白她的世界里有一道伤口,那或者就是感情的缺口,而那缺口,正在发炎,恶化。

    我说:“蘑菇,你要是想让自己活着,就必须拯救你的伤口,用最好的方式,治愈它。”

    她低着头,像在沉思,她的沙发发出陈旧的声响,她抱住我,在我耳边说道:“我想恋爱。”

    莫北的样子突然在我的世界里消失片刻,那时候我的整个脑海都是蘑菇,她的一切都好像绽放在我的胸口,我闭上眼,突然看到一个阴影,张牙舞爪。

    我说:“蘑菇,你若是需要感情,就得去争取。”

    她松开我,笑起来:“你知道吗?有些时候,我很害怕,但有些时候我又很大胆。我可以躺在轨道上等着火车慢慢开过来,我也可以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这是两个不一样的极端,而我,就在这极端里,存在,孤立,倔强并且嚣张。”

    我把她的这些话记录下来,写在小说里,讲述她的故事比我想象中要累,她是一个无法正常理解的女孩子,就好像一场阴雨,偏偏下在头顶,却觉得很飘渺。

    我说:“你想要什么题目?”

    她歪着脑袋,想了很久,然后对着我说:“其实我不知道,但是我很喜欢一种植物,它会在每一个地方生长,不死,不枯萎。”

    我很奇怪那是一种什么植物,她说,那是狗尾巴草。

    时间与空间,总是相宜却又对立,像她口中的狗尾巴草,在她看来不死不灭,可是她不知道,有些东西只是表象,就如那植物,总会经历春夏秋冬,总会枯萎凋谢,只是人们一厢情愿地赋予它完整的生命,于是它不朽。

    我总是提醒自己,当黑夜来临的时候,要认认真真地想起那些曾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的人们,那是我的青春年华最值得记忆的时光,也是最值得去珍藏和咀嚼的东西。只是,每一个时间的背后,都会差强人意,于是我总是盼望天不要黑,这样我就可以慢点去回忆那些人,就可以在这浑浊的世界里多混些时光。

    当然,蘑菇是不让我浪费时间的,她看着我在电脑前打字,将她说的话逐字逐句地记录下来,然后存档,发到网站。

    我很久没有在网站上写东西了,当莫北离开以后,我就认为那些只能出现在书里的东西,只能是傻瓜的指引,而我,不想成为傻瓜,可是我偏偏不能自已地将自己的那些带着哀伤的文字一篇篇发到网上。

    很久以后,我收到很多信,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们的质疑和交流,让我觉得,这个世界除了莫北,应该还有人会让我的心不那么寂寞。

    也许,就如蘑菇!

    生活的背面,其实依旧是生活,它淡然或者浓重根本不重要,若真要给一个定义,或者只能说,生活的样子就是我们自己。

    于是,莫北,只是一个生活的照面,而蘑菇,也是,连我自己,都是生活的一个版面罢了!

    她说:“春歌,你想去的地方在哪里?”

    我说:“其实我想回家!”

    “那就回去呗!”她嘟着嘴,像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太肤浅。

    我怅然道:“你没听说过吗?回不去的地方才叫家乡!”

    她突然就低沉起来,我看着她,伸出手摸摸她的头,笑道:“蘑菇,你又想到什么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片迷茫,我看到那里面有我几年前的样子,她笑着说:“那我回不去的地方,也叫家乡么?”

    我深思,她想去哪里我不知道,可是,我回不去的家乡,并不是终点。

    她突然就不见了,突兀地消失,带走了我的全部稿子,连我的U盘也拿走,那里面有我所有小说的文字存档,我想,她应该知道去哪里,只是我不确定,她会不会迷路,会不会在一个陌生的街头,遇到像我这样的一个人,然后捡起他的手机,埋头狂奔。

    我想,她的生活可能就在某一刻,开始质变,以后会在哪里见到吗?那个时候的她,会看出来我是那个曾经出现在她世界里的身影吗?还是,她的蘑菇头会一成不变,抑或是,她留起长发,扎成一个马尾,飘扬飞舞!

    默默地走回垃圾桶,将东西取出来,我想四夕和阿佑应该已经离开了,至于亚军,他会在我的小窝待着,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的。

    我远远地看着灯火,那些交错的火光像是一双双眼睛,照着我的心灵,我时常想,若我可以悬浮在这个城市的头顶,俯瞰着所有的人和楼层,看他们匍匐的样子,会是什么样的景象。或者,会看到和莫北一样的姑娘,也或者,是蘑菇那般张扬的女子。

    只是我做不到,于是我依旧穿梭在大街小巷,“新余环卫”的字样,向路边的枫香一样,模糊却深刻。

    我敲门,钥匙给了亚军,我已经习惯这样,对待一个熟悉的人和一个不熟悉的人,没什么不同。

    当亚军开门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了那本躺在沙发上的安妮宝贝的书。

    我的心,紧张而痛楚。

    于是我想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