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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世界的事

    那是十五岁时的夏微,美好得就像寒冬的第一场薄雪。

    十二岁之前我住在乡下,直到小学毕业,我才被十二年来见面不足十次的妈妈接回城里。

    我从小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听说是因为妈妈生下我时正值事业的起步阶段,她一个人照顾哥哥已是晕头转向,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再来照顾我。而爸爸又是一个标准的文艺人,吟诗作对不在话下,但柴米油盐是半点也碰不得的。不食人间烟火,自然是没法帮妈妈照顾我。

    而我的到来根本就是一个意外。

    是因为奶奶和爸爸的坚持,妈妈才允许我来到这个世界。

    回城的那一天,有很多细节在我的记忆里已经发黄、发脆,一层层剥落在我平凡而又冗长的生活里。只依稀记得回奶奶粗糙温暖的手掌一直推着我,带着浓浓的不舍,一直一直,把我推向妈妈的怀里。记得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嘱咐我,到了家里要听妈妈的话,吃饭前要洗手,不干净会被妈妈骂。

    还记得奶奶的眼泪、我的眼泪,大雨一样浸透那个干燥闷热的夏天。

    尽管新家宽敞得离谱,更离谱的是,我竟然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尽管这样,我仍然觉得自己像一个突然被丢进陌生牢笼里的小怪物,时刻露出装腔作势的獠牙,准备与这个崭新陌生的环境抗争到底。

    于是入学后没多久,我就成为了学校里开家长会时的会议主题。大会围绕着我“不合群”“殴打男同学”“觉得小兔子很好吃而不是很可爱”“竟然创立青少年黑暗组织并号召同学加入”等问题展开激烈的批斗和规劝。

    事实上也不是没有硬撑过,也不是没有努力过,那股不死心的劲头也不是没有出现过。但是拼了老命拿了一张只有八十分的试卷又有什么用?

    当我拿着那张令我骄傲的试卷,以为会得到些许,哪怕仅仅是一个眼神的赞许。却在阮云贺因为只考了九十八分而焦虑的时候,被老妈轻而易举地丢进垃圾桶里。而搭配的台词是,你这个孩子怎么这样烦,没看见我在为你哥哥担心吗?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我明白了妈妈喜欢哥哥远胜于我。

    没有用的,不是原本就不喜欢读书吗?再努力也无法投射出哥哥的影子吧,硬撑着究竟是想要证明些什么呢……

    放弃吧。

    死心吧。

    没有用的。

    十二岁的我噙着眼泪转身跑进房里。

    新房子里的灯很暖,比起乡下的昏黄来得洁白,也来得刺目。

    是的,就是在那样的灯光里,我看见小怪物一样的自己,捋顺了根根直立的毛发,拔去了坚硬锐利的指甲,然后(s)人模人样地奔赴一场荒芜的盛宴。

    直到现在,我理所当然地长成了一个波澜不惊的姑娘,即使邮箱里有几百封未读信件,依旧可以心安理得地喝着咖啡,点开其中一封稿件慢悠悠地读下去。

    可可把一沓文件放在我的面前,然后,迫不及待地对着我的耳朵小声催促,快说快说快说,你和宫屿究竟有什么奸情!

    我笑,瞎想什么呢,只比陌生人多打过一次照面。

    切,你骗鬼呢!可可白了我一眼说,那天他看你的眼神,可不只是打过一次照面那么简单。

    那双桃花眼看谁都会让人觉得不简单吧。我不以为意地说。

    正说着手机响了,我按下接听键听见一把好听的声音说,云喜,我是宫屿。

    宫屿?啊……你好,有什么事吗?疑问句才出口,可可就以母豹子的敏锐速度嗖的一声竖起耳朵贴了过来。

    电话那头传来爽朗的笑声,中午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旁边的可可也一起来,人多热闹些。

    我这才意识到他似乎在看得见我们的地方,四下环顾后,我把视线移到巨大的玻璃窗外,果然就看见宫屿笔直地站在楼梯扶手旁(s)朝我们挥手。

    正犹豫着,可可已经露出极亢奋的表情抓起凳子上的包包扯着我走了出去。

    这一天的阳光很好,暖暖地照耀着这个城市。

    吃饭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宫屿已经和我们公司签订了出版合约,老板特地空出三楼的位置给他当私人画室。

    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宫屿慵懒地卷着面前的意大利面笑着说。

    可可倒吸了一口气,挥舞着叉子抗议,喂喂喂,宫屿,你笑成这样子是什么意思啊,小心我告你蓄意勾引哦!

    宫屿依旧笑容可掬地说,荣幸之至。

    可可叹气,唉,生不逢时啊!我男朋友要是有你一半的萌点我就死而无憾了!

    我被可可夸张的语气逗得大笑,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过宫屿的脸庞和神情还真是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小动物啊,就是那种毛茸茸的、眼神温良的小动物。

    那顿饭吃得很尽兴,人生在世吃一顿如意饭也是一种难得,所以和宫屿熟悉起来,仿佛就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每天中午,宫屿都会慢条斯理地从三楼的楼梯一节一节地走下来,穿一件不是白色就是黑色的上衣——这导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他是一个色盲,而他的人生就是一个色盲变成大画家的励志故事——然后,走到我的办公桌前,语气温和地问我,中午想吃什么?

    我一直把它当做一个疑问句,而不是一种委婉的邀请来回答,中午啊,想吃楼下的麻辣烫!

    在接连吃了一个星期的麻辣烫之后,宫屿的脸彻底变绿了,是真的很绿的那种绿。对此我挺不以为然,你不爱吃麻辣烫就说嘛,干吗摆一张绿色的臭脸给我看。

    直到那天下午,宫屿因为连续腹泻晕倒在画室里,我才明白他脸绿的真正原因。

    因为这件事我差点被可可戳穿了脑门,她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教训我,你说说你,啊?阮云喜同志,人家好歹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弟,那肠胃的构造能和你这个粗人的肠胃一样吗!你倒好,差点用麻辣烫把人给谋杀了!

    我辩解,我既没有求他吃,也没有强迫他……

    可可用一种简直把人当猪看的眼神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吼道,你不知道男人为爱是可以含笑饮砒霜的吗!你太过分了阮云喜,仗着人家喜欢你就用麻辣烫玩他的命!

    她这一吼,铿锵文艺,气壮山河。

    等我下班的时候,宫屿喜欢我的事就已经在全公司广为流传、家喻户晓了。

    所以说,绯闻的力量是可耻的。

    作为差点用七碗麻辣烫谋杀了公司头牌画手的凶手,我带着深深的自责和愧疚之心,决定去医院看看宫屿。

    当我拎着果篮走进医院的时候,医院的走廊里静悄悄的,清淡地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从小我就特别喜欢闻消毒水的味道,淡淡的,庄重而严肃,是生命的降生和弥散时特有的味道。

    我记得初二那年有一堂作文课,题目是“我最喜欢的味道”。大部分同学在老师的提点下很快地写出“母爱的味道”“家的味道”等煽情而又感人的内容,只有我一个人写了“最喜欢兑了水的消毒水的味道”。

    好变态啊阮云喜,你怎么会喜欢消毒水味?

    喂,我说,你该不会是吸血鬼吧?哈哈哈。

    在整个班级并无恶意的嘲笑声里,我忽然发觉自己心里的那头小怪兽其实一直都没有死,尽管我费尽力气将它打压在心房最黑暗最静谧的地方,但是没有用,它时常会冒出一对尖尖的耳朵,或是充满危险信号的尾巴。

    它一直藏在我的心里,随时准备好张牙舞爪地冲出来。

    只有阮云贺,也只有他,才会在我试图撕烂作文本的时候一本正经地揉着我的头发告诉我,很特别啊,消毒水的味道让你这么写出来好像还真的很好闻!

    ——很特别啊。

    当我被心里的那头小怪兽折磨得烦躁不安的时候,这四个字险些催出我的眼泪。

    那只张牙舞爪的小怪兽终于安静下来,我半信半疑地问他,真的吗,哥?

    当然是真的。阮云贺穿着高中部的白色校服席地坐在我身边,声音温和地念道,“那种味道就像是无数缕魂魄,温柔地弥漫在各个角落”,云喜你还真能写,不愧是爸爸的女儿,说不定将来可以成为像爸爸一样出色的作家。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漆黑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光芒。

    我从不知道原来有一个哥哥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

    他驯服了我内心的小怪兽,像一束宁静柔软的光芒,在寒风四起的夜幕里闪耀。

    我正陷在温柔的回忆里不肯出来,忽然就有人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云喜?在这里发什么呆呢?

    回过头去就看见穿着病号服的宫屿微微俯身看着我笑,饱满的嘴唇弯出一道弧线,来看我的?正好,帮个忙。

    我怔怔地看着他把手里的香烟塞进我的果篮里。我问他,好点了没有?怎么腹泻到住院的地步?

    你来了我敢不好吗?他大大的眼睛冲我眨了眨,说,我哥大惊小怪的,非让我住院做一下全面检查,晚上就可以走了。说完指着果篮嘱咐我,这个进去以后别露馅了。

    然后他就像个大孩子那样在后面推着我的肩膀往前走。

    到了病房门口我才回过神来问,病房里有你家人?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先回去。

    话音刚落,病房的门霍地从里面打开,就有浑厚的声音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臭小子肾亏了啊,撒个尿要这么久,别是偷偷抽烟去了吧!

    无数个炮仗噼啪炸响后,声音的主人才发现门外除了一脸笑吟吟的宫屿之外,还站着一个瞠目结舌的我。他有些困窘地细细端详我片刻,随即一愣,笑道,怎么是你啊,小云喜。

    我也笑,三子,竟然是你!

    三子已经是个十足的大人了,我没有用“大人”这个词语诋毁他的意思,我是说,他看起来沉稳了许多。

    没变的是那张标准的北方人的脸,虽然比几年前更加黝黑,轮廓也更硬朗一些,但是骨子里透出的大方落拓的气质,清楚地标注着眼前这个人(s)就是“拼命三郎三子哥”。

    原来他以前时常挂在嘴边的弟弟(s)就是宫屿。

    我大概有三四年的时间没再见过三子了,高考结束后我曾去他的店里找过他,新接手的店主告诉我他已经走了,去了外地。

    三子比我们都要年长,我们认识他的时候(s)他已经有了青涩的胡楂,“我们”指的是夏微、顾轻决、陆小虎,还有我。

    那年我读初二,三子刚满二十一岁,算是我们的大哥,可我们都喊他三子。

    二十一岁的三子在复宁中学附近开一家租书店,兼职给人算卦。后来学校里流行玩塔罗牌,他的店门口又竖起了塔罗牌的招牌。门口的空位夏天卖雪糕,冬天就卖糖葫芦,半夜还要去夜市摆摊卖烤羊肉串。总之(s)我们看见他的每一分钟,都是他在拼命赚钱的样子。

    但是他看起来很快活,那种快活是满大街忙碌的人群所欠缺的,我总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和任何一个租书店老板、任何一个卖烤羊肉串的都不一样。

    那时候他常常跟我们说起他的弟弟,谁都知道三子有个好弟弟,善良懂事,功课全优。谁要是胆敢说一句他弟弟的不是,他定是要举起砖头照那人的脑袋瓜狠狠砸下去。

    三子的父母去世得早,他便中途辍学一心一意供他弟弟读书。就开了这么一家多功能书店,整日忙得像个陀螺,倒把自己的弟弟养得活脱脱似一公子少爷,半点苦也没挨过。这也成了三子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大事。

    我们读初中那会儿,夏微就常常拉着我一起去三子的店里租书看。

    夏微看的书我全都看不懂,什么加缪、博尔赫斯、卡尔维诺、茨威格,总之全是一些我以为我永远也不会感兴趣的书籍。

    我和陆小虎就躲在书架后面看漫画,大多数时候陆小虎这货连漫画都看不进去,就隔着一排排散发着油墨味的书架偷看夏微。

    夏微真的很美,美得没有丝毫艳俗,是一种有傲骨撑着的美,这种美能让人心里发颤。

    她没有轻薄的骄傲,仿佛“漂亮”只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不需要过多的思索和赞叹的目光,她不屑。

    有时候我也顺着陆小虎近乎痴迷的眼神看过去,那是十五岁的夏微,扎一个清爽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穿一件干净的、隐隐散发出茉莉花香的白色T恤,藏蓝色的百褶裙。穿堂风吹过,校服的裙摆轻柔地打在她白皙笔直的双腿上,脚上永远踏着一双一尘不染的帆布鞋。

    那是十五岁时的夏微,美好得就像寒冬的第一场薄雪。

    那也只是十五岁时的夏微。

    她被无数个正处于青春期的男孩子爱慕着,比如陆小虎,比如陈北诺,比如三子。

    三子喜欢夏微的事自始至终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整个复宁中学的学生,只有夏微租书可以晚还几天,也只有三子才会为了夏微的特殊癖好去进一堆没人看得懂,也压根没有人会租的书回来。

    那时候的三子,那时候的夏微,那时候的我,遥远得就像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此刻,三子在病房里泡了一壶好茶,绵长的茶香里我们三个气氛融洽地聊天。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和三子在回忆往事,宫屿就安静地坐在一旁听。

    原来我们高考那年,宫屿得了急性胃肠炎,三子立刻关了书店去给宫屿看病,后来就在那里安顿下来。他拿转让书店的钱做过各种小生意,二〇〇九年猪流感的时候,卖口罩和温度计赚了一笔。自那之后,他便开了家搬家公司,没想到生意顺风顺水,如今已是个货真价实的大老板。

    就是这个大老板,他身上那些“不一样”的气质还是被他保存得很好,没有腐烂也没有衰败,我真替他高兴。

    我捧着温热的茶杯,意料之中地听见三子不经意地问起了夏微。我说她很好,她如果知道你回来了一定很高兴。

    三子就笑,笑容里带着一抹少年的青涩,说,过几日一定要一起聚一聚。

    一壶茶水还没品完,护士就进来叫宫屿出去做检查,我和三子互留了电话号码后就起身告辞。宫屿说,你先别走,我一会儿送你回去。

    三子赶他,起什么哄,老老实实做你的检查去,我送她回去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宫屿听话地“嗯”了一声,冲我眨眨眼,那明天公司见,小云喜。

    他竟然学着三子的语气嘲笑起我来,这个假病号。

    三子开车送我回家,他知道我晕车,所以把车开得很慢。

    舒适的进口车在黄昏的车流里缓缓前行,车里不合时宜地放着一首老歌——回忆里想起模糊的小时候,云朵漂浮在蓝蓝的天空,那时候的你说,要和我手牵手,一起走到时间的尽头。从此以后我都不敢抬头看,彷若我的天空失去了颜色……

    不知道为什么,车里的气氛突然间随着音乐变得无限哀伤。

    我想起很久以前,我和顾轻决分手的那一天,我也是这样安静地坐在三子身边听音乐,书店里零星地进来几个学生,眼神古怪地看向我。

    外面的天空灰成一片,有鸽群呼啦啦地掠过房檐,过了很久很久,我听见三子对我说,别哭了云喜。

    我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坐在书店的角落里掉眼泪,然后我转过头对三子说,三子,别看我,别担心我,也不要可怜我,我没事,真的没事。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些事情,大概是有什么东西不小心触碰了记忆的按钮,于是大脑便开始疯狂检索那些几乎就要被我忘记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和顾轻决有说有笑地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他牵着我的手,掌心温暖厚实。不知道什么时候黄昏退尽,当第一盏路灯在我们身后亮起来的时候,顾轻决放开了我的手。

    他说阮云喜,我们到这里就要分开了。

    说完,他笑着冲我摆摆手,踏上了一艘小小的蓝色的船,他的白衣像旗帜在风里高高扬起。

    他的笑容就在我身后刺目的灯光里变得越来越模糊,直到看不清楚。

    然后我就醒来了,看见灰蓝的天空尽头有一片虚张声势的朝阳缓慢袭来。

    实习期结束得比我预期的还要早。正式入职的那一天,可可送了我一大罐黑咖啡,她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云喜,编辑可以三餐不吃米,却不可一日无咖啡。好好喝,好好干,倾城文化欢迎你,加油!

    我看着她年轻的幸灾乐祸的脸,顿时有一种天将降大任于小女子的悲怆感油然而生。

    作为编辑,我的时间大部分都用在阅读各种各样的稿件上,这是个全民出书的年代,上至八十多岁的老大爷投稿诗歌,下至七八岁的小朋友投稿童话。我每天都要在一堆驴唇不对马嘴的稿件里寻找一部好的小说作品,然后用尽力气对付错误的语法和错别字,偶尔还要对付一些矫揉造作的写作者,对他们你可不能用简单的“稿件未过终审,请另投”来搪塞。

    你得先耐着性子告诉他们,那些烂到让人牙痛的稿子其实有非常之多的闪光点,不用他们的稿子完全是因为我自身的审美缺陷。如果这都不行,那就只好乖乖地听他们抱怨他们满腔的文艺范是如何被我蔑视的,我会遭到什么样的损失,甚至是报应。

    有很多时候,我需要揉着酸胀难忍的太阳穴给自己猛灌浓咖啡以保持清醒,这才不至于砸了电脑与它同归于尽。

    可可递给我一碗泡面,何必呢?她说,大概扫一眼就好了,是金子在第一句就会发光,不用那么认真地看到结尾,小心胃酸。

    但我始终觉得,编辑是一个需要耐心的工作,那些对文字抱有一丝希望的人,他们把这或渺小或恢弘的希望交给我审视,我就得对得起这份信任。

    于是我常常一个人留在公司里加班。

    我喜欢下班后空无一人的编辑部,走廊上的日光灯给我一种温暖的错觉,我就坐在一束小小的明亮的灯光里,有时工作有时发呆。

    有一天我发呆发得久了,就顺势趴在堆满书籍的办公桌上打起了瞌睡。

    然后我听见有人唤我,抬起头的时候就看见了阮云贺,那一瞬间真实得就像月光。我不知道那是天上的月亮还是水里的倒影,所以有点胆怯地看向他。

    哥……我半信半疑地发出声音,是你吗?

    怎么睡在这里,做梦了?他端着热腾腾的奶茶走过来,白蒙蒙的雾气里我看清了,他不是阮云贺,是宫屿。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奶茶,掌心里迅速扩散的温度让我重新回到了现实,对啊,我说,做了个美梦。

    饿了吧?他笑笑,是梦见我要带你出去吃消夜吗?

    我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还真是饿了,随即关了电脑对他说,梦是相反的,该我请你吃消夜。我冲他眨眨眼睛,放心吧,这次绝对不是麻辣烫。

    夜晚的温度很好,温凉寂静,丝绸般的风轻柔地裹着我疲惫不堪的身体。这个城市的夜市早早收场,大家注重清晨多过夜晚。我们只好钻进一家尚未打烊的小酒馆,点了几道菜,两瓶啤酒。

    我说,如果三子知道我灌你喝酒,一定会结实地修理我一顿。

    他笑了笑,喝了一大口酒,满足地放下空空的玻璃杯,还真是很久没有喝过酒了,介意我抽烟吗?

    我也笑,不介意,难为你在三子面前乖巧得像个带着红领巾的小学生。

    他不介意我的讽刺,低头点燃一支烟。

    我可以抽一支吗?我问他。

    宫屿愣了一下,你也抽烟?

    烟酒不相离,我既喝酒,又怎么会没有烟瘾?我点上他怔怔递过来的烟吸了一口。

    宫屿摇头叹息,你们文艺女青年不都走小清新路线吗,怎么就你这么颓废?

    正说着,热腾腾的菜端上来了,宫屿掐灭了烟,把我手里的烟也拿过去摁灭。

    吸烟有害健康,以后少抽点。他一本正经地说,声音温和得像是在规劝一个小孩子。

    自己还不是一样。我撇撇嘴。

    你说得对。他露出苦恼的、下定决定的神情,很认真地对我说,我以身作则,以后都不许抽烟。

    酒馆里没有空调,凳子硬邦邦的,我们两个像是很饿的难民,不顾菜色单调味道古怪一通乱吃起来。桌上的啤酒瓶渐渐越聚越多,酒精让我产生一种放松的状态,这种状态让我发觉自己突然间很想倾诉点什么。

    我说从前我有一位朋友,他抽起烟来格外好看,因为太好看了,后来我就模仿着他的样子抽起了烟。

    宫屿静静地看着我说,我知道,那个人叫顾轻决。顿了顿,又说,你有点残忍了啊,明知道我喜欢你,还这么明目张胆地在我面前缅怀旧情人。

    我有点慌了,像一个小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打开他藏起来的宝藏,他以为谁也不知道这个宝藏的出处,于是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充满敬畏地打开了他的包袱。可是这时侯突然有人跳出来说,哈哈,我知道你的宝藏是从哪里偷来的。

    宫屿见我慌了神,笑着安慰我,不过没关系,我既然喜欢你,自然是连带着你的从前一起喜欢。不过下次再说起那个人可就要接受惩罚了。

    我知道宫屿说话向来就是这个样子,一句真一句假,笑起来像个小孩,认真起来又严肃得骇人。我搞不懂他哪句是真,哪句是玩笑,索性也懒得分辨。

    后来过了很久,不知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后,总之久到我早就忘了他说过的话。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我喝醉了,大概是因为苏重,或是因为顾轻决,总之是因为一些根本用不着伤筋动骨的理由,我喝醉了,又在宫屿面前说起了顾轻决。

    结果惹得宫屿莫名其妙地发了火,他一只手握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恶狠狠地扳过我的脸,吻就落了下来。

    在我整个脑子彻底爆掉的时候,听见他咬着我的嘴唇,含混不清地说,早说过下次再提起这个人会有惩罚,是你不好,阮云喜。

    然后他的鼻尖抵着我的鼻尖,就那样看着我充满邪气地笑了。

    不过还好今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和宫屿自在地在小酒馆里喝着酒,听着老音响里放出来的老情歌。

    虽然不可避免地,我将在不久以后看见苏重,看见顾轻决,但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活在当下真是件幸福得不得了的事。

    和宫屿相处得久了,我发现这个人应该是来自火星的,时而安静得像个在夕阳下发着呆的小王子,时而又疯疯癫癫说的话让人分不清是真是假。唇角永远猫咪似的微微上翘,一双黑亮的大眼睛闪着童趣,我一向不喜欢双眼皮男生,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眼睛实在是讨人喜欢。

    有时候我去四楼送资料,透过巨大落地窗看见他穿着白色T恤,安安静静地坐在位子上埋头画画,神情认真得像小动物。正午的阳光打着旋儿一圈一圈地涌进来,仿佛他用了某种童话世界里才会出现的魔法把阳光都聚集在了他的四周。那时候我在心里想着,原来男生可爱起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么想着我就不由得笑了,然后一愣,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十五岁那年我也常常这样莫名其妙地傻笑,因为顾轻决。用夏微的话说,那时候我喜欢顾轻决喜欢到有点神经兮兮了。

    有些事情你不能去想,越想越没完。

    想念是最没用的东西,麻烦,累赘,没用到什么也改变不了。是这样吧,顾轻决,不然我们之间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些年我已经逐渐学会合上与过去衔接的那道门,谈过几场恋爱,认真努力工作,无论那一道锈迹斑斑的大门里发出怎样的声音我都死死抵住,绝不让回忆的海啸有机可乘。

    无论如何生活都要继续不是吗?

    这个城市的气温直线下降的时候,三子提出一个温暖人心的建议,他决定请我们几个弟弟妹妹吃顿饭。

    “我们几个”指的是当年为他的书店创造了不少收益的夏微——那时候去租书的男同学有百分之二十是去租武侠书,剩下的百分之八十是去看夏微,还有属于这百分之八十之一的陆小虎,当然还有我,以及虽然从不看书,但是始终觉得三子和元彬一样帅的胡莱莱。

    我们四个奔向本城的顶级餐厅的时候三子和宫屿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了。

    这家餐厅被本地人戏称为“二代宫”,专为有钱的富二代斥巨资打造而成。一到三楼是餐厅,四楼五楼为洗浴中心,再往上就是酒吧和KTV,一圈走下来的消费绝对让人肉疼。

    那顿饭吃得我们几个满嘴流油,特别是我和陆小虎,脑门上贴着饿死鬼的标签,放开了肚皮吃得欢天喜地。

    席间陆小虎不止一次寻找机会与夏微沟通,都被夏微不着痕迹地敷衍了事。陆小虎知道这么多年了,夏微始终不能解开那一巴掌的心结,所以只好继续闷头拼命吃菜。

    其实我特别同情陆小虎,他喜欢夏微喜欢得掏心掏肺忠贞不渝,可是他也知道夏微这辈子都不会跟他在一起。她有自己的坚持和尊严,高中毕业那年她对我说过一句话,大意是说,每个人都只有一颗心脏,被伤了一次,就再也没有完整的心了。

    一颗破破烂烂的心,你还敢送给谁?即便是厚着脸皮送了出去,也注定不会被人珍惜,没有人会珍惜一件残缺的东西。

    我觉得她说得不对,即便全世界的人都不会珍惜,陆小虎也还是会拿她当宝贝,也还是会娇宠着她。但我没敢把这句话说给夏微听,那段时间谁在她面前提起陆小虎她就跟谁翻脸。

    我还记得十七岁那年的陆小虎,大雪纷纷扬扬地砸在他毛茸茸的头发上,他哭得鼻涕眼泪模糊了满脸。那天我瞒着夏微逃掉晚自习去找他,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冻得像个雪人,直直地立在雪地里,眼眶通红。

    我拎着手电筒走过去,看见他眼睛里的那些玩世不恭、那些稚嫩、那些属于他的美好的东西,都随着落雪寂静无声地散落一地。

    他看见我,沉默了半天,冻得酱紫的嘴唇才小声地吐出一句,云喜……

    那声音小得近乎耳语,然后眼泪钝重地从少年年轻的脸上滚落下来。

    我不知道那之后的陆小虎和夏微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从那之后他们的关系变得很客气,这种客气让我和胡莱莱特别不适应,就像每天和两个外交官相处一样。

    就像现在,陆小虎把一杯温水递到夏微面前,面无表情地说,你胃不好,不要喝凉水。

    夏微则客客气气地答,哦,谢谢。

    我几乎可以感受到一阵冷风悄无声息地在我们面前刮过去。

    大家都吃饱喝足后,胡莱莱嚷着要去七楼用全城最好的设备唱个歌,六个人便乘着电梯去包厢。电梯上升的时候我看见这座城市飘起了雪花,细碎轻柔,被夜风蛮横地驱赶,很快就消失不见。

    我觉得有点冷,不由得拉了拉外套的领子。

    宫屿说,冷吗?

    我说,嗯,有点。

    他就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身上,还冷吗?

    我完全按照逻辑回答,嗯……还行……

    他就把陆小虎的外套也扒下来披在了我身上。忘了说,刚才在餐厅吃饭的时候,他和陆小虎就已经称兄道弟、相见恨晚了。

    我披着两件外套不好意思地说,现在不冷了。

    宫屿满意地在包厢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我被胡莱莱拉着一起唱了一首杜德伟的《无心伤害》——我坐在这儿傻傻地发呆,我依然依赖你纯纯的爱,我心还在,爱你的人还在,苦苦等想哭哭不出来,无心伤害,你应该明白……

    一曲终了,宫屿不知道从哪儿拿了一杯热可可递给我。我接过来的时候,指尖触到他的手指,很凉,昏暗的灯光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精味道,不知道为什么心跳突然就乱了一拍。

    此时陆小虎正深情款款地唱着《我爱的人》,我在沙发上坐好,听他沙哑的声音轻轻唱,谁还能要我怎么样呢,我爱的人不是我的爱人。我觉得这歌被他唱出了悲愤的味道,就跟着他哼了两声,然后我就听见宫屿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接起电话和对方说了一会儿,便起身去开包厢的门。

    一个女孩的脑袋随即探进来,声音爽朗道,学长还真是你啊,我刚才在外面看着眼熟,没想到真是你。

    昏暗光线里我看不清她的脸,只听见宫屿问她,和朋友来的?

    女生点点头说,那边闹死了,我带男朋友过来你们这儿唱吧,那群人喝得东倒西歪的,我正愁怎么溜呢。

    说完她转身去隔壁包厢找她男朋友。

    宫屿跟我们说那是小他三届的学妹,叫苏重。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把包厢的灯打开了,忽然的明亮让我觉得很不适应,下一秒,苏重就扯着她的男朋友满脸带笑地推门走进来,明亮灯光里,她看到我,也看到了夏微和胡莱莱。

    她忽然怔住,笑容渐渐地从她那张精致漂亮的脸蛋上退去,我看见她牵着男朋友的手不自然地紧了紧,仿佛这样的动作可以让她放轻松,可以让她用一种相对平静的声音对我们说,真巧啊,阮云喜,你们也在。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顾轻决,觉得我的小日子过得可真是狗血淋头风生水起啊。

    是啊,真巧,好久不见。

    我的声音居然也可以伪装得这么淡定,一点也没有颤抖,比起演员来毫不逊色。

    你们认识?宫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我身边。

    苏重冲他甜美一笑,何止认识,我们是高中三年的老同学,阮云喜,夏微,胡莱莱,我们都是,还有他。她指了指身边的顾轻决,声音清脆地说,我的男朋友顾熙,我们从前都是一个班的。

    哦,顾熙。原来他又改了名字,不叫顾轻决了。

    ——每次改名我都觉得自己好像死了一次,又被迫重新来过。

    脑海里不知何故突然闪现出他说过的这句话。

    我忽然觉得很冷,双手冰冷,从眼眶到心尖都在颤抖。

    苏重依旧面带微笑,我怀疑她是肉毒杆菌打多了,笑得很不自然,她问我,你过得好吗,听说你留在本地读大学。

    我说挺好的。我怕她不相信,又补了一句,真挺好的。不过我说完这句她好像更不相信了,我也懒得跟她例举我过得多么滋润,所以我说,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你们先唱着啊。

    出去的时候我看了顾轻决一眼,他的手还被苏重牢牢地握在掌心里,表情冷淡得像一尊冰雕。与他擦肩而过时我好像又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药草味,恍惚间我出现了幻听,听见他的声音隔着久远的时光喊了我一声,那声音很轻,轻得太不真实了。

    我在洗手间里洗了把脸,冷水打在脸上让我清醒了一点。

    顾轻决,王八蛋,你终究还是和苏重在一起了。

    我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皱成一团的脸,手足无措地用凉水把眼泪一遍一遍冲下去,直到再也没有眼泪流出来,我才镇定地抽了几张纸巾把脸擦干。

    转个弯往包厢走的时候,我一愣,看见宫屿站在那里等我,而我险些撞到他怀里。

    他捧着我的脸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哭了?

    我摇摇头说,就是喝多了,我喝多了脸就红,眼眶也红,浑身都红。

    刚才怎么回事?他问。

    没怎么回事。我说。想了想觉得反正三子早晚都得告诉他,好吧,那我自己坦白。我告诉他,顾熙就是顾轻决。

    要走吗?他问我。

    我笑笑,不用,我没事。

    宫屿拍拍我的脑袋,轻柔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大厅里传来林宥嘉慵懒好听的歌声——我没有说谎,我何必说谎,你知道的我缺点之一就是很健忘。我哪有说谎,是很感谢今晚的相伴,但我竟然有些不习惯。

    唱得真好,我险些要在这样的歌词里立地成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