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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金针花绿油油的叶子正在生长。

    窗帘未掩住的一半天幕,挂着一弯若隐若现的月亮。

    走廊尽头传来勃拉姆斯第三交响乐的第三乐章。

    一时间,薛涛忘了自己身处何方,直到秦非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将她拉回现实。秦非把薛涛要的书递给她,自然又亲切地笑笑,仿佛这几个月两人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关系也顺利回到10月以前那种上级对待后辈的阶段。薛涛很满意,但又有点失落。

    “我怕写论文的时候再遇到疑点,想直接去找杨sir问吧,又觉得可能会打扰他。”薛涛如是道出自己的为难。

    “学术方面,必要时还是应该请教杨sir,这些毕竟是他的理论,如果不能完全理解就妄下定论,误读了可不好。”

    薛涛点点头,又抬起手中的书:“这书我能带走吗?”

    “没问题,这个我还是可以做主的。”

    虽然从门缝里看不见杨云天本人,但他此刻就在办公室里。薛涛不想让他听见自己和秦非在门口聊天,想迅速结束谈话,又不便戛然而止,便问了些“你觉得我要不要把头发留长”之类无关痛痒的话,与他边走边聊着离开。

    走出办公楼,来到繁花盛开的朗西亭,薛涛心乱如麻。她仍被这里的一切深深吸引。抽身不得,又不敢深陷。这种感觉她以前也有,但现在又多加了一层。杨云天和秦非,她不知道自己就究竟被谁吸引,急于避开的又是谁。

    她只能一个人慢慢走回寝室,拿起书做事。

    回想起来,薛涛甚至有些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向秦非提出分手。虽算不上海誓山盟的爱情,但秦非比自己年长几岁,在研究所是杨云天最得力的助手,经济条件自然不差,为人实诚可靠,在大多数女生眼里是理想的交往对象,挑剔如薛涛者也数不出他多少毛病。

    只是,正月十五那天,薛涛在外婆家与全家人一起过元宵节,饭后习惯性地拿出手机时,看见了杨云天的未接来电,还有男友秦非的短信。事实上她是看见杨云天的来电后直接回拨过去,而秦非的短信却直接被过滤了。

    两个多月没听见的熟悉声线,绵绵的,有一点哑,亲切而温和地问一声:“薛涛你好。”

    “杨老师,你好。”薛涛尽量冷静,却仍泄露出诚惶诚恐。

    为了掩饰,她刻意将彼此的话题局限在工作范围内。比如汇报研究所的同事中午刚来过电话,或者询问杨云天有什么急事要找她回去帮忙。

    “薛涛你回到北京了吗?”杨云天在电话那一头问。

    “没有啊,在家里探望老人,我难得过元宵节嘛。”

    “哈。我们研究所已经在这边开始工作好久了,想看看如果你恰好也在北京的话过来大家一起吃元宵。”

    对于后面的对话,薛涛几乎没有什么记忆,只记得那种被杨云天如此器重的震动,并整晚沉浸在这种受宠若惊中,彻夜未眠。

    假期结束回到北京,和秦非见面后聊了四个多小时。秦非说者无心,她却听者有意,得知了让自己更为震惊的事,当天杨云天打电话时的情景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是整个研究所的员工坐在一起吃元宵,而是只有杨云天和他儿子杨铬以及秦非。

    这不是一次单位聚会,而是一次家庭聚会。

    杨云天究竟知不知道薛涛和秦非正在交往?如果知道,他邀请她又是什么初衷?如果不知道,他在心中赋予了她什么身份才如此郑重邀请?

    薛涛猜不透,也无法开口问。

    她犹豫再三,决定在回校第二天晚上就去研究所露个面,果然杨云天也在,薛涛到达时,他正向助理布置工作,薛涛在他正对面坐下,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直把他盯得不自在。终于结束后,他拿着茶杯出门去,到了门口又停住,转过头来对薛涛说出久别以来的第一句话:“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

    前一天晚上,薛涛即使把不开心全部摆在脸上,秦非也几乎没有什么反应。但在此时,她极力掩藏着自己的一切带着微笑看着他,他却一眼就洞悉了她的抑郁。

    此后几天就是情人节,薛涛面对秦非,却觉得再也无法投入这场所谓的恋爱。

    周末后的一天,杨云天在工作结束后进了薛涛的工作间。她克制着自己的心情,装作一般地闲聊。理智上,她知道杨云天要休息了,这个闲聊全是他作为一位师长与她的正常寒暄,她并没有多余奢望。

    杨云天在走了几级楼梯后回头问:“你有事务所的钥匙吗?”

    “没有啊。”薛涛学着其他小女生的样,在发出请求信号时用略显无助的长音表达,这招她只有在杨云天面前才用。

    “你可以向秦非申请一把这里的钥匙。”

    杨云天并不知道的是,薛涛这几天正打算跟秦非分手,但不知如何开口。薛涛觉得要钥匙这事也许是个契机,于是主动约了秦非。

    薛涛在研究所一厅等他,出于答谢还特地买了一盒寿司带给他。这显然不是秦非的爱好,但他也不至于直接驳薛涛面子,稍事推辞后,他当着薛涛的面用叉子尝了一个就盖上了盖子,半开玩笑的语气:“日本人真不行,饭冷了还吃。”

    薛涛无奈地笑笑,懒得跟他强调这其实是自己很喜欢的食物,只说是别的朋友送自己的。

    秦非对此倒是异常敏感:“谁送的?”

    薛涛佯装没听见,没有答他。

    临走,她想起要提醒秦非帮她配研究所的钥匙,以她对秦非的了解,如果不催不提醒,这钥匙就算死也到不了她手里。果然,秦非还没配。

    “不好意思,我自己的钥匙被我拧断了。”

    拧断了?借口也太假了,谁会没事拧钥匙?居然还拧断?

    薛涛胸腔内翻起不可抑制的厌恶,从自己钥匙圈上取下秦非家的钥匙摆在桌上:“断了正好,我这把还你。”

    秦非愣了一秒,还想佯装镇定,解释说:“你误解了,断的是研究所一厅的钥匙。”

    薛涛看着他,缓慢地眨眨眼睛,微微笑一点:“我没误解。”

    刚走出一厅门,薛涛就迎面碰到刚刚下课的杨云天,他已换上春装,风衣单薄,礼貌潇洒,从小径深处走来,比平日看起来更年轻些。薛涛本来只打算跟他点头打个招呼,没想到他站定了问:“你的手好了没有?”

    薛涛一愣。前两天自己的手被开水烫伤,去校医院处理过后还有些感染,因此请了假没去上课。不曾想他连这样的小事也记得。

    女生受宠若惊,语无伦次起来:“啊,好、好了,因为是春天所以好得快。”

    杨云天被她逗得一笑,点点头往前走了过去,一步出去,又转身叫住她:“明天的展览你去吗?”

    因为是杨云天主持展览,他索性把当天的课搬到博物馆去上。此前薛涛尚未接到助教通知,这次展览她在上周其实已匆匆看过,可话到嘴边却失了实:“我会去,很期待的。”

    “你随意,也许这一次人有点多,你再找机会去也可以。”

    薛涛一回头,研究所一厅的花圃中,晚香玉的叶子已经发芽。气候的原因,今年的芽儿相比于去年此时此次所见低矮了些,但毕竟,它们如期而至了。她喜欢这种清雅高洁的花,它们会在某个夜里静静地开遍南园开遍湖畔,她对这植物的喜欢源于对研究所的特殊情感。

    虽然研究所与她曾有过最亲密关系的人是秦非,但这一刻,薛涛很确定,这情感并非指向秦非。

    周五学院会议结束后,薛涛拉着同寝室的郭舒洁去了剑道社。由于前一晚在短信中把自己加入剑道社的消息告知了杨铬,她如愿以偿在道场看到了杨云天,这本在她的计划内,但也有出乎意料的--杨云天身边跟着个她从没见过的女人。

    薛涛是在教练纠正她动作的时候看见他们走进来的,他坐在桌子边,看着道场中央。薛涛给他递眼色,他并没有反馈,也许真的没看见,使她只好定下心专心练剑。

    但无论怎样故作认真,心里扯出一根线,连着某个方向。

    直到杨云天穿鞋准备离开,薛涛才有了休息的机会,她转身与杨云天照面,摆出讶异的表情点头打招呼,这次他看见了她,也只是淡淡笑了一下。

    倒是他离开之后,道场里空气活了过来。

    杨铬休息时走到薛涛旁边,打过招呼后久久地站在那里不走,薛涛拿他没辙:“不许看。”

    到了最后集合的时候,杨铬坐在前排,薛涛坐在后排。杨铬毫不掩饰喜悦,回头看她。解散后,杨铬又站在原地等她。

    薛涛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只好没话找话:“你爸爸怎么会来呢?”

    “他下课了嘛。”杨铬略带腼腆地笑,“你看见他了吗?他呢?”

    “我跟他打了招呼。”

    “我昨天好像一高兴就告诉他你也参加剑道社了。”杨铬挠挠头。

    薛涛觉得场面有些尴尬,恰好教练在一边等着,她便凑上去假意请教拖延时间。待她好容易结束谈话出门去,却发现杨铬依然好好地等在那里。

    薛涛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孩子实在太老实了,怪不得会把薛涛要参加剑道社的事在第一时间就说给他父亲听。

    他打开剑袋拿出剑道刀让薛涛练着玩。

    郭舒洁见薛涛没有要练的意愿,就接了过去。

    薛涛问:“你要回家了吧?”

    “我要先回研究所把衣服换了。”杨铬说,“你们去哪儿?”

    “回寝室。”

    “哦。那不顺路,”男生脸上很明显露出失望的表情,“不过也顺一点,先一起走。”

    于是一起下楼,一起走到分岔口,杨铬说:“我下个月底交流结束,得回法国了。”

    薛涛嗯了一声,说不出什么,与郭舒洁拐了弯。

    杨铬稍稍犹豫一下,也跟着拐了过去,为了同行多一点路,他绕了路。终于到了不能不和薛涛分开的地方,他走上坡去,脱口而出:“下周见。”忽然又想起薛涛之前并没有说以后每周都会参加剑道社活动,觉得自己太唐突,于是改口:“不过,下周你也不一定去。”

    薛涛无法再铁石心肠冷冰冰,带点怜爱地笑笑:“会去的。”

    当薛涛到达读书会现场时,恰巧杨云天在读书。她俯下身摸索到座位落座,听身着黑色衬衣的杨云天用低沉而绵润的声音朗诵荷尔德林的德文诗《海德堡》,吞吐抑扬,节段有致,音随情转,情随意动。

    薛涛以前不喜欢德语,觉得念起来太难听,但在这个春天的夜里,她恍然觉得自己跟随他的德语穿越了时空。

    读书会结束后,杨云天和众人闲聊,她没有参与,在一旁和师姐一起为大家准备水果。可杨云天偏又大声提起她,从远处指指她:“薛涛是个可能会做学问、研究史学的学生。嗯,我希望她是读史的学生。”薛涛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反应,她不能当着一群资历比她老的师兄师姐表忠心拍马屁,只能回以微笑。

    她明白杨云天当着这么多人说这样的话,是表达了他的意愿,也是试探她的意愿,是给她鼓励,也是给她压力。

    薛涛用切西瓜来捱时间,可当她切好西瓜全部放在盘子里,才发现没有牙签。此时学姐也把西瓜切好端来,只分成块,于是大家都去吃切块的瓜,薛涛那一盘瓜变得有些多余。就连薛涛自己也尴尬地取切块的瓜来吃。

    杨云天起身离座,走到长桌中间,直接用手拿起薛涛切的瓜说:“你们都不吃这个,我来用手抓着吃。”

    薛涛在心里感激他为自己解围,可转念一想,也许他的初衷只是不想浪费水果。

    这时,杨云天又开口了:“这样吃别有一番风味。”

    薛涛抬头,看着他。

    他接着说:“有一种特殊的清香。”说着,对薛涛一笑。

    薛涛不愿再去琢磨这笑的意味。

    这天是一个节点。在这个节点上,一年前的所有被翻了过去,一年后的所有将被开启。

    结束的标志是杨铬回了法国。

    开始的标志是与杨云天确定了师徒关系。

    这一天的中午,杨云天在机场送走了杨铬,傍晚又顺路陪薛涛赶去火车站接她的父母。晚饭在一起吃,父母托杨云天多多关照薛涛,杨云天点点头。接下来就是大段的家常闲聊。薛涛将这次的会见总结为三点:确立了自己的学术方向、参加工作的方法、准备出国的目标。

    后来与杨云天同车归校。车上他似乎夸了她几句,但薛涛却觉得杨云天对自己的态度略显冷淡,进了校门,薛涛主动以要在途经的超市买点饮料为由,下了车。

    回到寝室,薛涛有点心灰意冷,不说话。打开电脑,同部门的学妹又在QQ上给她报告了一个坏消息--秦非有了新女友。学妹说,自己在学校食堂遇见二人两次了。

    薛涛感到心无底线地往下沉,思维不能从这件事上离开,她很清楚,这种失落并不是来源于对秦非的留恋,而是来源于自己的空虚。

    她查看自己的邮箱,没有新的回信,facebook也没有新的留言。

    没有人。

    她在等待自己的下一位出现,而秦非却先一步踏上了幸福的旅程。

    但是他没有错,他做的只是薛涛想做而没有成功的。毕竟,秦非比她时间紧、任务重、要求低,他应该比薛涛快,虽然理智而言,这件事不应该拿来比赛。

    最近几天听一些有稳定交往对象的朋友谈自己的感情,每个人都存在着不小的问题,于是她突然明白她目前的感情处于一个怎样的状态:

    没有真正中意的人出现,但是又不能完全平静,需要不停寻找“合适”的人,而这种选择,就好像做练习册来应对考试--感情的状态就是为了考上好大学,拥有好家庭,现在最紧要的是好好学习。但是朋友们看似完满的感情都存在着巨大的问题,几乎是在告诉她,就算现在好好学习,也未必能因此考上好大学。

    和秦非的这段感情确实给了她一点教训。虽然她刻意做一些明知道不符合自己性格的事情去吸引一些人,但两个人要长久地相处,最好一开始就彼此喜欢,一开始两个人都装,肯定走不长--谁能坚持做自己不喜欢的人?而谁又能为谁真正改变?

    想来,秦非应该是从此与自己无关了。或许他能够达成年内结婚的愿望,应该祝福他,而且他真的是个好人--他再也没有跟她联系,可以说是很负责、有技巧、讲良心的,完全是积极向上、光明磊落、坦诚相对的态度。既然如此,就做个好同事吧,回想这段短暂的感情,着实可以称作为“特殊时期的特殊事件”,相熟的朋友评价薛涛对秦非应该是“有力无心”,她最后的决定也证实了这一点。

    直至今日,薛涛也只是觉得自己没有遇见对的人,还在极其理性地分析得失、总结经验,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受了谁的牵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