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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秦庾(1)

    阳光从我闭着的眼睛缝透进来,丝丝缕缕。在有太阳的时候,你不可能面向着阳光而紧紧合上眼皮,那些光会逼着你微微张开眼,让它们得空钻进来。

    我真是发疯了,在六月这样旺的阳光下直挺挺地躺到露天里。汗珠密密地在我脸上爬动,我把两只手掌放在肚皮上,隔着衬衫感觉呼吸的起伏。我活了——我发现。

    我现在是什么也看不见了,奶奶家的后门口几乎没人走过。闭上眼,我可以听到时间伴着河水一起缓缓流走。河对岸有一个女人在哇哇大叫着什么,听上去似乎是在叫她的小孩快点走出来;我听她走来走去的时候,拖鞋摩擦着地面发出了极其响亮的声音。她一直在叫、一直在走,持续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她还是一直叫、一直走,我想,她干吗不干脆走到屋里把小孩揪出来,却要这样费工夫——但我懒得张开眼看一看。对那些人的形状,我在五岁时就厌倦了,根本没有什么好看。

    我五岁的时候,走在路上只能看到别人的裤腿,现在我能从头顶去看大多数女人,不过我并不像学校里的花老师一样爱好自下而上地看人——花老师真了不起,活到这么大还对人有强烈的好奇心,难怪他的头秃光了。

    我记得我的爷爷到死也仍旧有一头浓密的雪白头发,十分地具有仙风道骨。参加他的追悼会时,给他致悼词的那个小老头则是油光闪亮的一个秃子,我猜他的烟瘾肯定大极了,因为他的气十分十分短——他说话特别用力,还运用了好几个莫名其妙的军事术语。那天我没看见奶奶,因为记着妈妈的叮嘱,说要低头,哀乐一响我就低头了,直直瞪住水门汀地面,三分钟以后我也仍然低着头,后来耗不住,才偷看了那个小老头。我是第一次遇上这种场面,四面八方的人都比我高,把我围在中间,大厅的顶又是奇高,走过花圈旁边时,我一直在担心要是它们忽然倒下来该怎么办,那我一定被压扁了,所以我走得特别快,有点连奔带跑的味道。

    我过去一直不明白奶奶为什么要搬回这里来住——我看她天天要烧煤球炉。可是,现在我直挺挺地躺在后门口的旧竹榻上,闭着眼一个劲儿出汗——我终于明白了奶奶的决定。这是个好地方,没有我不愿意遇到的人,没有我不愿意看到的东西。我想不通奶奶为什么不养只猫,最好她能养一只像针筒那样的猫,让猫懒懒地蜷在门口睡。我想象着奶奶搬出藤椅,坐到院子里,沐浴在冬季暖融融的阳光中,她那只猫就沉沉趴在她的脚边,服服帖帖的,肚皮一起一伏微微摩挲着她的脚背,发出呼噜呼噜重浊的喉音,活像个被痰活活噎死的老头子。

    奶奶是没有猫的,她这人大概有点讨厌小动物。作为她的孙子,我在这上边一点也不像她。我始终在怀念着我可爱的针筒,从头到尾都在怀念。针筒走失之后,爸爸妈妈曾经问我,要不要再弄只猫咪回来,我说我不要,爸爸就对妈妈夸奖我说:你看我们儿子,多重情意!妈妈答道:嗳,是的,我看着他怎么一点不像你。爸爸一听,爽朗地笑了,不理妈妈的话,踱到穿衣镜前,摸摸下巴,自我欣赏地说:不愧是我的儿子!——他们两个常常拿我做谈笑的资料,唱冷面滑稽,我就不懂,他们一唱一和了那么些年,怎么就没有厌烦的一天呢?我才和他们待了十几年,就时不时地烦他们;我才和王海燕认识了一年多,就把她烦得恨不得她从没被生出来过。我烦在我身边出没的每一个人,我烦我的学校,我烦我的家,我烦我的生活,我只希望一辈子躺在奶奶家的后门口,一生一世不听别人说话,也不对别人说话,那我就一定快活透啦。

    河对岸那个女人依旧在走来走去、叫来叫去,叫她的小孩快点给她死出来——她的小孩被她这样叫,已经死了也不一定。

    我很早就出了门。今天是期末考试的头一天,我想早点到学校去。爸爸妈妈比我走得还要早——他们两个今天一起跟医院的一帮同事到什么地方去开会(我没认真听他们交代,忘了那个地方叫什么,反正是离上海比较近的一个外省),要到晚上才回来。他们在桌上留了张纸条,要我吃锅里的白煮蛋,还要我认真地考试。唉,他们真可笑,直接说你别作弊就是了,干吗战战兢兢地躲在话里面,叫什么事儿呢?

    我跳上车,心里想着我的针筒。最近不知怎么的,我越来越频繁地想到它。我有一种模糊的预感,仿佛它就在我身边的什么地方,并且我即将见到它了。针筒,我的老朋友——我真怀念它,但愿它没有被他们真的抽筋扒皮。我的童年是它陪我过的,到现在我还能清晰地回想,当我把它放在书包里、让它紧贴我的肚皮走在大街上时,它踹着我,轰隆轰隆,活像我身体的一部分。它是我那该死的童年的一部分。

    路上人挺少,空气是透明的浅灰色。我好奇地瞅着那些硕大无朋的广告牌——我比较喜欢画着人的广告牌,比方说一家三口冲你夸张地微笑,幸福无边地露出他们洁白的牙齿,活像野兽之家;或者一个主妇举着洗洁精之类的玩意儿做甜美状,似乎在发誓她一辈子守住这瓶可笑的黏稠液体。瞅了一会儿,我发现前方的地上,躺着一摊什么东西——小小的一团,黑不溜秋,平贴着地面。

    什么东西呢?我脚下用力,加快速度,想过去看看清楚。离那摊东西越来越近了,我还是看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直到我真正来到那个黑黑的玩意儿跟前,在自行车上冲着它饶有兴趣地弯下腰、放慢了速度打算仔细审视一番……

    蓦然间,我脚下生出一股发狂的力量,猛一蹬踏板,车“刷”地窜出好远。我伸出左脚,想固定住车子,却忘了刹车,鞋底在柏油路面上磨出一阵叫人牙酸的声响;当车子终于不再继续向前时,我居然失去平衡,连人带车结结实实摔倒在路边。

    这一下摔得完全莫名其妙,我本人也是莫名其妙,根本不觉得疼痛。我用手撑着地慢慢站起来,再扶起车子。我的心仍然在胸腔里“怦怦”乱撞,视野模糊地跳跃着,一如我太阳穴中跳跃的脉搏,刹那间我的身体里似乎惊醒了无数无名野兽,大声地冲我嘶叫、不断地咬啮我的皮肤,我怔怔地望着前方路口广告牌上一个美女的白牙齿,满耳轰鸣。不要回头看,不要回头看——我不停地告诫我自己。但我无法扼制自己想起几秒钟前所看到的景象,那团黑不溜秋的东西——

    针筒。我以为我看到了针筒的尸体!

    那是一只猫的尸体。车轮正好从它身上碾过去,碾得它只剩下一张皮毛,紧紧贴着地面,它的内脏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白白的脑浆溅了遍地,身体下面全是发黑的血;它摊手摊脚地紧贴在地上,血肉模糊。那些横七竖八的肠子的景象一遍又一遍在我脑海中回闪,回闪,回闪——我不能确信,那只猫是不是棕黄色的毛和白色的爪子,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颜色,但直觉告诉我,躺在那里惨不忍睹的,就是我的针筒!

    我知道,这简直不可能。针筒走失已经好几年了,谁也说不准它究竟在哪里。但是,我真的在第一眼看见它时,就认定它是针筒。它是死成一团、血肉模糊的我的针筒。我刚刚看见了针筒的肠子、针筒的血、针筒的脑浆、针筒的内脏……我这样思索着,两腿直发软。

    不清楚站了多久,我忽然跳上车,拐到马路对面,换了方向往家那边骑过去。

    我怕再往前走,我怕再看到另一具针筒的尸体,我怕再碰到比针筒的尸体更可怕的事。我只有往回走,至于别的,我也顾不上了。

    跳下车,我直奔进居民楼,一直奔到顶层,奔到楼房的平台上。我站在整个平台的中央——我不敢走到平台的边缘,怕自己会摔下去,摔成针筒那样的一摊烂泥。

    我明白,我的针筒终于死了。它死给我看了。这些年来,它始终活着,活得比我还要好——它终于是做了一只大野猫,难怪从前它要那样使劲地抓我、踹我。野猫总要给车轧死的,难道它不晓得吗?它跟着我,让我用书包兜它上街去玩——有什么不好?为什么它非要死给我看呢?

    我看见不远处的一幢楼房顶上,鸽子成群结队地打着圈飞来飞去。鸽子总是打圈子飞,这样,它们的天空就不危险了。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正在烈起来——针筒的尸体就这样裸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它的心、它的肺、它的肝、它的胃、它的大肠和小肠、它的绿幽幽的胆——它的绿幽幽的胆,在太阳下闪闪发着光,像一颗绿宝石。针筒已经走出了它生命的圈子——它好几年前就已经走出了这个圈子;过去总是我和它重复地兜着圈子的;它走了,我还想把圈子继续兜下去,可今天它死给我看了,它死的时候,我不在它身边。别人家的猫死得都那么安详,惟独它,狰狞地把它的全部罗列给我——我知道它对我是很有感情的,但是它何必那么狰狞?

    我真是个女里女气的人。我讨厌这座城市,我的针筒死在这里了,我不要死在这里,我不去考试——这王八蛋的考试,我不去。

    我坐在去奶奶家的大客车上面,一个劲儿地想,那个轧死针筒的司机从它身上碾过去时是什么感觉。针筒有没有叫呢?它一定是被车子的大灯吓傻了;像一切猫那样,它怕灯光。我甚至轻声模拟着针筒被轧扁时发出的声音——是“扑”,还是“啵”?每当我坐的那辆大客车颠簸一下,我就想,这回,是轧死了一只猫吧?

    我就在这样的臆想中来到了奶奶的家。我告诉她,我们放假了。出人意料,她瞪着我,和气地问了一句以前从没问过的话:

    “你的小猫,找回来了?”

    我注意地看看她——她笑眯眯的,很亲切。我最爱看她梳的发髻,极其光滑,像假的一样。

    “找回来了。”我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