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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走西口

    刚上汽车,季枫就发了火,他指着李同说:“让你和当地派出所的警员千万要注意那小女孩的母亲,怎么还是让她跑进来了?”

    李同睁大眼睛分辩说:“从她一到现场我就寸步不离跟在旁边,还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她别担心,孩子不会有事儿,她当时答应得好好儿的,谁知道一看见孩子就跟疯了似的,我一把没抓住她就跑过去了,再说人家又不是案犯,我还能把她铐上?”

    李同一番分辩把大家都说乐了。

    季枫也裂嘴笑了,他对正在抿嘴偷着乐的周可心说:“李同干活儿是块好料,就是有点儿小毛病儿,好喝个小酒儿。咱们这儿有个规定,备勤期间绝对不许沾酒,一经发现立马儿脱警服走人。去年我们有个队员中午在队部旁边儿的饭馆喝了二两白酒,正好让政委撞上了,他眼泪掉得哗哗的,可政委说没办法,这规矩谁也不能破,最后还是挥泪斩马谡,让人走了。”季枫说完后又把脸转向李同:“以后我得发动大伙儿监督你,女同志心细,小周以后也得替我多盯着他点儿,再发现你偷着喝酒,我非把你那酒壶踩扁了不可。”

    李同笑笑说:“大哥,你随便踩,踩扁了我再去买一个,反正那玩艺儿潘家园旧货市场有的是,不过,以后我要真是没了,你们看见酒壶还是个念想呢!”

    也许李同是说者无心,听见的人心里却都透出一丝凉意,这种话,中国人向来是挺忌讳的。

    正在开车的章大为高声插话道:“同子,你小子胡说什么呢?什么念想不念想的,咱们都得好好儿活着。你说他两句,大哥。”

    季枫轻轻“嗯”了一声,然后眯着眼睛看了看李同:“同子,以后可别这么讲话,年轻轻的,别老这么伤感,你呀,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你心里想什么我都清楚,其实你本质上就是个小布尔乔亚,骨子里向往的是‘红袖添香夜读书’,对不对?”

    周可心似乎听见李同令人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口气。

    “你告诉小周,你馋酒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实话实说!别瞒着。”季枫用手捅了捅李同。

    “还能有什么原因,太累呗,喝两口酒就是想解解乏。”

    “听见了没有?小周,这就是特警,干刑警是又苦又累,干咱们这行是又苦又累再加上又有危险,还有不好找对象,是不是,同子?”说完后他拍了一下李同的肩膀。

    李同脸有点红了,车里的人也都不说话了。

    案犯抓住了,孩子也无大碍,大家心里都放松下来,周可心还沉浸在刚才那幕惊险镜头之中,她不断地问这问那,显得很兴奋。

    李同掏出小酒壶问季枫:“大哥,怎么样,我抿两口?”

    “理由呢?”季枫口气显得挺硬,眉眼中却带着隐约的笑意。

    “天气冷呗,再说刚才忙乎了半天也累了。”

    “同子,你就别编了,汽车里有暖风,冷什么冷?一月份体检的时候听说你肝部就不大好,刚26岁,你打算喝到什么岁数去?再说不也是给自己找麻烦吗?”章大为显然不高兴起来。

    李同一声不吭,圆圆的脸上显得有些疲倦。

    周可心一惊,年轻人肝区不好,从事的又是这种高强度高危险的工作,不加注意的话将来会很麻烦的。

    季枫向周可心解释说:“同子这人脾气好,平时谁说他几句他都不吱声,大为也是为他好,干特警这行太危险,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案情。前两年乌鲁木齐先后发生过两次自杀性爆炸案,这两次负责谈判的警察都给炸死了。爆炸现场太惨了,我们都看不下去了,全都上有老下有小,可出现情况警察不去谁去?刚才我要是装着看不见让他喝两口,万一领导来了电话,说又有个案子,你们先别歇着了,赶紧调头去现场吧,你说怎么办?你能跟领导说李同喝酒了,他去不了?另外你满嘴酒气到了现场,旁边要是有老百姓,不告你才怪呢!”

    李同仍然一声不吭,只是浅浅地笑着。

    “大哥,今天晚上估计又得熬夜了吧?曹铁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要不咱们这人手太紧了。”大为像是故意岔开话题。

    “那还用问,又得审那俩小子,头一个还好说,都交待得差不多了,就是细节还不到位。关键是后抓住那个,估计够费劲的。不过可以从一点上做个突破。”季枫闭着眼睛把头靠在车靠背上说。

    车里另外三个人都支起耳朵听着下文。

    “你们猜怎么着,我跟那案犯商量给那小女孩送件衣服的时候,他跟我说孩子冻不着,靠在我怀里呢,回来以后我就一直琢磨这事儿,就是说他身上还保留着人性?你说呢?大为。”

    章大为接过话头说:“很正常,这世上没有坏透了的人,再恶的人都多少会保留一些人性,要不这世界真该毁灭了。前些年电视上有一次讨论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好像是什么‘国际大专辩论会’,双方争得不可开交,依我看,那都是在显示辩论技巧,根本没说到点子上。”

    有些疲倦的季枫来了兴致,他微微睁开眼睛问前边开车的章大为:“那你说人性是善还是恶?”

    “人性当然是善的,一个人变恶了,社会和环境都要负责任,一句‘人性本恶’就把社会和环境应当负的责任推干净了?这不客观,谁天生都不是魔鬼,关键是我们不能忽视产生魔鬼的客观条件。”

    大家都不说话了,周可心觉得心里有一股热浪在慢慢翻腾。“谁天生都不是魔鬼”,她没想到今天晚上大家会把话题扯到这上边,而且这话题居然是由那个叫吴天桂的毒贩引起的,这真有些不可思议。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李同说:“行了,你们都是大知识分子,高深莫测,我是小知识分子,孤陋寡闻,咱们不讨论这话题好不好?太沉重了。章哥,你再放一遍田震唱的《野花》吧,你谱的曲子真好听,那调子拐来拐去的,让人心里挺有想法的,上次我愣是没听够,还想再听一遍呢。”

    章大为摇摇头答道:“别老听这首了,让人家觉得我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听首别的,朴树的《白桦林》,行吧?也省得你犯困。”

    《白桦林》那略带俄罗斯风格又有些忧伤的旋律在车厢里轻轻飘散开来。

    “静静的村庄飘着白色的雪,

    阴霾的天空下鸽子在飞翔,

    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

    他们发誓相爱用尽一生。

    有一天战火烧到了家乡,

    小伙子拿起枪奔向边疆,

    心上人你不要为我担心,

    等我回来在那片白桦林。

    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

    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

    雪依然在下那村庄依然安详,

    年轻的人们消失在白桦林……”

    周可心看着这三个特警,他们都在静静地听着歌曲,和在案发现场判若两人,季枫还轻轻用手打着拍子。

    不一会儿李同令人不易察觉地打起了呼噜,他太乏了。

    车回到队部的时候,季枫跳下车对章大为说:“大为,你就别下车了,赶紧把小周送回家,弄不好老太太都等急了。还有小周,你回家以后歇一天,后天再来,来的时候先到人事处报个到,办个手续,等过几天曹铁和阎伟他们办案回来,大家开个欢迎会。行了,我先上去了啊。”

    天晚了,路上的车辆渐渐稀少起来,案子已经告一段落,章大为心里也相对踏实了一些,虽然一会儿还要回队处置那两个毒贩,但毕竟不是火烧眉毛的事了。

    切诺基用60公里的时速行驶着,车轮在路面上发出轻快的“沙沙”声,已经憋了半天的周可心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章大哥,那首《野花》真是你谱的曲?”

    “怎么,不像?”听得出来章大为在笑。

    “没有,就是有些想不到。”周可心忙辩解。

    “影视剧看多了吧?”章大为又追过来一句话。

    “谁说的,我不大看警匪片和公安片。”周可心有些不好意思,她知道章大为在暗指影视剧中对警察的过火描写。

    因为毕竟还不太熟,周可心不再说话了,她开始惦念起自己的母亲,本来讲好是7点以前回家,现在弄到了半夜11点,她想给母亲买些食品捎回去,可这一路上商店全都关了门,她心里有些内疚起来。

    切诺基开到地安门十字路口的时候,周可心告诉章大为:左拐,到钟鼓楼丁字路口再往西就快到了。

    因为胡同太窄,周可心便让汽车停在了胡同口,看着切诺基慢慢掉头开走,她这才向胡同深处走去。

    到家门口了,还是那扇熟悉的黑漆小门,门两边用楷书写着“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对联,这一切都是周可心从小看大的。

    这么晚了,周可心不想敲门,更不想按门铃,她怕打扰已经入睡的邻居,便掏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电话通了,她忍不住有些哽咽地说:“妈,我回来了。”

    对两个毒贩的审讯整整耗了一个通宵。

    按照审讯团伙作案案犯的一般规律,已经对罪行有所交待的钱昆被排在第一位,他的供词将会直接影响下一个被审讯的同伙吴天桂。

    钱昆是辽宁人,当过工人,开过出租车,由于生了两个孩子,再加上老婆又下了岗,困窘之下开始琢磨生财之道。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做大生意”的河北人吴天桂,双方一拍即合,后又经吴天桂引见,同“大哥”徐虎在一处豪华酒店见了面。

    据钱昆说徐虎出手大方,酒过三巡之后拉开皮包拿出一沓钱连数都没数就给了他,说让他去贴补一下家用。他回家一数,整整两万元!后来他跟着这两个人到甘肃跑了一趟买卖,事后徐虎又塞给他五万元“辛苦费”。这次三个人来到北京“销货”,谁也没想到河北刑警早就盯上了他们……

    从小平房出来后,钱昆很快就全招了,“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一米七五的一条汉子痛哭流涕,连说自己一时糊涂,误上了贼船,自己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请政府宽大处理……

    钱昆交代,吴天桂过去当过赛车手,车开得好,另外脑筋也来得快。他和徐虎私交很深,钱昆说常看见两个人私底下商量事情,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能让人隐约感到可能还有几个按“出厂价”供货给他们的“上家”。

    季枫决定先让冯禹和李同审讯吴天桂,他有他的考虑,通过了解,他知道吴天桂身上有一处致命的软肋。

    一般情况下,案犯被抓获以后都要进行初审,主要证据和事实都搞清楚后,才能把案犯移交预审进行下一步工作,如果12小时之内无确凿证据,那么按《刑事诉讼法》的规定就得放人。当然,吴天桂的案子是明摆着的,光是劫持罪就可以依法判他十年以上,何况还有正在浮出水面的贩卖、运输毒品的违法行为。

    虽然如此,季枫仍然不敢大意,案犯里什么人都有,他不得不防。

    吴天桂心如死灰,他知道钱昆已经把自己“窑”起来的那些毒品都招了出来。

    他紧紧闭着眼睛:路算是走到头儿了,当死亡真的一步步向自己走过来的时候,那种恐惧是难以言表的,它似乎渗透在每个毛孔里,在一点一点地抓挠自己,使自己无处躲藏。

    审讯他的是两个年轻特警,这次他们穿的都是便服。

    爱谁谁吧,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他想。

    两个特警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堆白色晶体,吴天桂不敢看那堆东西,他知道那不是白砂糖,也不是味素,而是被人称为“白色恶魔”的毒品之王——“冰毒”。

    他心里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两下。

    那堆白色的晶体使他注定要过上一种可怕的生活,他上初中的时候看过大仲马的《基度山伯爵》,书中对伊夫堡的描写使他毛骨悚然。但更大的可能是他将被送往另一个世界,那将是一个完全黑暗的,充满孤寂的世界,那里没有友情、没有亲情,更没有爱情,罪人们在那里日夜煎熬……

    吴天桂早就知道自己干的是“在刀尖和绞刑架下跳舞”的买卖,为了不使家里人担惊受怕,所以两年前他就和他们断了联系,他准备一旦有了足够的资金,就把老婆孩子接出去,办个“投资移民”,找一个澳洲的小镇隐居下来,之后了此一生……

    他抬头看了一眼桌子后面的特警,两个人正在慢慢抽着烟,还在翻看一堆材料,好像并没有太着急审问自己的意思,但是他自己太清楚了,他现在已经是国家的罪人,是戴罪之身,一句话,自己已经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清楚地记得刑法第347条的有关内容:“走私、贩卖、运输、制造鸦片一千克以上,海洛因或者甲基苯丙胺五十克以上……处十五年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并没收财产。”其中提到的“甲基苯丙胺”就是在吸毒者中间大受青睐的冰毒,因为它毒性隐蔽,致幻性强,因此身价也就更高,近年来价格甚至扶摇直上,成为了毒品中的“龙头老大”,它能让人迅速致富,也能让人很快跌入地狱。

    人在绝望的时候就会想起亲人,吴天桂脑子里浮出了曾经跟着自己苦度岁月的结发妻子和年幼的孩子的身影。

    想起老婆孩子,吴天桂心里不好受起来,自从干上贩毒这宗买卖以后,他跑到五台山“皈依”了佛门,为的是让佛祖保佑自己和家人平安。但是他心里太矛盾了,他明白自己干的是一种罪恶的营生,按佛教的说法是要“下地狱”的,可他歇不下手来,他常常在矛盾中欲罢不能。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劝慰自己:下地狱就下地狱吧,自己一人下地狱,换来全家后半生幸福不是也很合算吗?大家不都这么干嘛?再说,即使真的下了地狱也是以后的事,自己现在要干的事是拼命捞钱,有了钱就可以让家人过上吃喝不愁的生活,可以去办投资移民,可以享受澳洲海滩上的明媚阳光,再说佛祖也不会光惩罚自己,那么多人前脚拜佛,后脚受贿,地狱里这些人太多了,自己还真怕挤不进去哩,照这样下去,以后想进地狱备不住还得走后门呢!

    正在吴天桂左思右想的时候,那两个特警终于打破了沉寂,向他开始问话了。

    “抽烟吗?”左边那个挺客气地问。

    他有些惶恐,但还是接了过来,并让对方给自己点燃了这根烟。

    右边那个警察不知是下意识还是有意识,用右手整理了一下桌子上的那堆东西,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

    吴天桂觉得心“呼”地一下沉了下去,他知道桌子上的白色晶体意味着什么,五百克,五十克的十倍,就是说自己已经够被枪毙十次了,在劫难逃哇!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这些都是你的吗?”那警察又问。

    他摇了摇头,怎么会都是自己的?三人以上犯罪为共同犯罪,起组织、策划、领导作用的是主犯,而主犯是要承担主要责任的,徐虎是主犯,这是明摆着的,现在倒好,一个招了,有了“从宽处理”的条件;一个跑了,抓不抓得住还很难说,难道警方为了图省事儿早点儿结案,想要把这堆东西都栽到自己脑袋上吗?

    吴天桂后背发凉,几股细细的冷汗慢慢顺着脊梁流了下来。

    “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你的货?”对方仍在追问。

    吴天桂又闭上了眼睛:这个钱昆,昨晚在小平房劫持那小女孩的时候浑身哆嗦得像一片挂在树上的枯叶,后来钱昆实在扛不住想自己出来投降的时候,曾经信誓旦旦地保证宁死也不会出卖朋友,没想到一到警察那儿就一五一十全撂了。还有徐虎,明明嘴上讲的是同生共死,可最后还是仗着拳脚厉害,自己冲出去后拦下一辆出租车跑了。这叫什么事儿?怎么平日里讲得好好儿的,到时候全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钱昆这个人也就罢了,实际上他就是个“马仔”一类的角色,他把责任全推到自己身上并不奇怪,可是徐虎啊徐虎,自己还值不值得为他死扛呢?

    想到这里,吴天桂的脸痛苦地扭曲了一下,他抬头一看,那两个警察正用探究的目光瞅着他。

    他心里有些埋怨徐虎,当初是徐虎领他上了道,现在却跑了,把死亡的威胁留给了他一个人,这太说不过去了。他想活下去,活着真好,活下去就会有出人头地的希望,现在虽然到了这个地步,但他仍然不甘心就这么默默死去,哪怕是一辈子被关在大牢里,他还可以看到头顶上的蓝天,还可以有妻儿让他惦念。妻子不会弃他而去,她一定会在每个接见日来看望他。就这么年复一年,月复一月,一个在大墙之外,一个在大墙之内,心灵相互厮守着一起慢慢变老,哪怕后半生等待他的是这种生活,也比阴阳相隔永世不得相见强百倍千倍……

    吴天桂的泪水悄悄地涌上了眼眶。

    “心情不好?那好,今天不谈案情,咱们都放松一下,聊聊别的行不行?”一个警察用不卑不亢的口气问道。

    吴天桂竟不知不觉地点了点头。

    “多长时间没回家了?有一年吗?”

    “快两年了。”吴天桂低着头回答。

    “游子思乡啊,想家了吧?听说你们夫妻关系不错,是吗,吴天桂?”

    “妈的,到底还是把我老婆扯进来了。”吴天桂在心里哀叹一声。

    “还有一件事,那个小女孩回家以后不大踏实,老哭,人家当地派出所两个女警一直陪着她,还买了好多吃的,刚才来电话说情况好多了,医生给检查了一下说身体无大碍,这样对你也有好处,你明白吧?”

    吴天桂把头抬了起来,和警察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他感觉那目光并无恶意。

    “女孩的母亲是外地来京打工的,丈夫原来也给人家打工,后来因为聪明能干,被老板提拔当了包工头儿,没过几年又提拔上去了,听说是大包工头儿了,这口袋里的钱一多人就容易变质,听说在外边儿还包了个二奶……”警察看了看他接着说道。

    吴天桂低头听着,一言不发。

    他一直在外边跑,几乎和家人没有联系,身强力壮的他有时熬不过雄性激素的涌动,偶尔也去“打个野食”,解决一下自己的饥渴。有一次他在南方找了一个站街女,那女子刚开始时把话说得天花乱坠,说一定会让他满意,而且会物超所值,吴天桂被忽悠得晕头转向,等进到屋里后,那女人先是手脚利索地把衣服脱了个精光,接着便死鱼一般往床上一躺,让他快点儿。

    吴天桂心里先是凉了一半,等好不容易兴奋起来,那女人又用白眼珠看着他说:“别磨蹭,我一会儿还有事儿呢!”吴天桂一股火冲上脑门,拿出一张百元钞票狠狠往那女人脸上一拍,骂了一句“臭不要脸的东西,真他妈婊子无情!”然后穿上衣服起身走了。自从那以后,他便再也不沾这种女人了。

    他永远无法忘记自己临离开家的最后一天晚上,老婆和自己缠绵时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柔情蜜意。

    女人的第六感觉永远要强于男人,吴天桂太清楚这一点了。

    老婆似乎已经猜到了自己要出远门,而且可能会遥遥无期,她没有多讲话,只是替他收拾好东西后,便坐在床边一声不吭地瞧着他。

    他伸手把老婆揽入怀中,接着便在她的全身狂吻起来。

    老夫老妻了,他们之间已经很少有这种举动,激情已渐渐褪去,变成了人间的“例行公事”,有些人的激情只在那些“二奶”身上才能重现,“忠贞不渝”早已经成了一个遥远的童话,而且就连这个童话也渐渐被风吹散了。

    那天夜里,这个童话在吴天桂和他老婆身上复活了。

    一夜的缠绵后,吴天桂走了。老婆给他留下一句话:天桂,在外面要当心,要好好活着,听见了没有?

    吴天桂永远忘不了站在那里泪流满面的老婆。

    “想老婆啦?”

    吴天桂被警察的问话惊醒了,他抬头一看,那两个警察正专注地看着自己,他觉得脸上有些凉凉的东西,是眼泪。

    他狠狠抹了一下脸,“妈的,露怯了。”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设套儿让我往里钻?门儿也没有!”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一个警察自语般地说了一句。

    吴天桂心里一动,这句话就像一把小刀子,在自己心里戳了一下。

    “别往沟儿里带我,行不行?”吴天桂苦笑了一下。

    “我们没往沟儿里带你,是想把你从沟儿里带出来。”

    “那,你们别再提我老婆了,我不想听。”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这样儿吧,你们别再拿我老婆刺激我,你们干脆动刑得了,打多狠都没关系,我要是扛不住,自然就会说出实话,我要是不说,你们就接着打我,直到我吐口儿为止,用你们的话讲,就是咱们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种方法简单,也不用兜圈子,你们动手吧,今天我这一百多斤就交给你们了!打不死算我的,打死算你们的。来吧!”说完后吴天桂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把身上的衣服用力往上一拽,然后眼睛一闭,摆出了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来。

    李同和冯禹一下惊呆了!

    吴天桂的身上,布满了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疤痕……

    冯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季枫的短信,让他马上到办公室去一趟。

    “有事儿吗?大哥。”冯禹推门进屋,见季枫正低头看一份材料。

    “你看看这个,是关于徐虎的。”季枫把材料递了过来,是外省公安厅来的函件。

    没看几行,冯禹的脸就拉了下来。

    “一年贩了二百多公斤毒品?够他妈邪乎的?”他不禁叫出声来。

    “你再往下看。”季枫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冯禹的脸。

    看了没几分钟,冯禹脸色骤变。

    季枫把脸转向窗外:“知道了吧?你以为徐虎就是一介武夫,光知道打打杀杀?几次拒捕逃逸,武夫可是干不出来的,那得需要高智商,以后真要是犯到咱们手里头,谁胜谁负还不知道哪!吴天桂不吐口儿,抓徐虎可就太费劲了。”

    “不光是徐虎,吴天桂也不是省油的灯。”冯禹话中透出无奈。

    季枫一下把脸转了过来,“还没捏住他软肋?”

    “没有,一提他老婆他就急,刚才还露出一身伤疤冲我和李同示威,说除非我们向他动刑,否则休想。”

    季枫脸上一下变了颜色,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咱们太低估这俩小子了,据可靠情报反映,吴天桂和徐虎全都属于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徐虎就别说了,吴天桂也是从小就没人管,靠打架斗殴长大的,他那身伤疤,估计就是岁月给他留下的痕迹。”

    “他父母哪?”冯禹问道。

    “他父亲在他两岁的时候因为贪污公款进了监狱,没几年就病死了,母亲后来改了嫁,他就由他姥姥带着。”

    “那这一切和他爱人有直接关系吗?”冯禹大惑不解。

    “有!”季枫目光中闪出一丝柔情,“他爱人是个善良温顺的女人,他自小缺少母爱,结婚以后,就把全部情感放到了爱人身上,在他心里,爱人既是老婆,也是母亲,在这世上他只听两个人的话,一个是徐虎,一个就是他老婆。”

    “怎么,一个大男人还怕老婆?我真闹不明白。”

    季枫看了冯禹几眼,“你呀,到底是没结过婚,不明白这里的事儿,那种在家欺负老婆、动不动就打老婆的男人,在外边差不多都不招人待见,反过来,尊敬老婆,体贴老婆的男人,倒有很多是站着撒尿的爷们儿,这是至理名言,你有工夫慢慢品去吧,兄弟。”

    冯禹一时反应不过来,站在那里发愣。

    “说白了吧,老婆在吴天桂心里就是他的命根子,他刚才没买你们账,看来是压力不够,这不能怪你们。你赶紧把吴天桂先带下去,再把李同叫回来,我刚才通过当地公安机关和吴天桂他老婆通了个电话,录了音,看来有戏!”

    冯禹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内容?”他问季枫。

    “感天动地呀,兄弟,为了这种女人,就是把命搭上也值了!”

    吴天桂和几个特警都是一夜没睡。

    冬季昼短夜长,没过几个小时眼睛红红的吴天桂又被带进了审讯室。

    坐定后的吴天桂心里有些忐忑,他总觉得这两个警察的表情和上一次有些不一样,疲惫中有那么一点若有所思。

    他此时除了忐忑还有些发毛。

    “考虑得怎么样了?”警察问他。

    吴天桂动了一下身子没说话。

    两个警察耳语了几句,其中一个和颜悦色地说:“其实还有一件事我们没和你讲,你现在想听吗?”

    吴天桂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想听下去,他也想摸摸警察的底。

    “那好,其实也没什么,一个小时之前,我们季队长,就是和你谈判的那个人,已经通过你们当地派出所和你爱人通了电话。”话说得很轻松,显然是想尽量减少对案犯的压力。

    吴天桂面色惨白,本想让警察打住别再往下讲,但他心里一团燥热,就像鬼催的一样,他脑子里忽然飘上了临分别的那个晚上,自己和老婆那无尽的缠绵与柔情的一组镜头。

    他觉得自己已经快支撑不住了,他最怕的就是自己过不了儿女情长这道关。

    老婆是陕西人,那天早上送吴天桂走的时候,她望着越走越远的吴天桂,忽然冒出了几句哀婉凄凉的《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哥到大门口……”

    吴天桂当时泪流满面,但他咬着牙硬是没有回头,任凭那曲子越飘越远……。

    “想听听通话内容吗?”警察的一句话又把他的思绪拉回了审讯室。

    “她怎么说的?我是说我老婆。”吴天桂终于费劲地咽了一下口水,他觉得此时嗓子发干,喉咙像被点了一把火。

    那警察把刚抽了一半儿的烟轻轻按灭在烟灰缸里,然后双手交叉着放在桌面上,吴天桂知道这表示一种事态的严重,老婆怎么了?难道出了什么事吗?他觉得大脑此时变得空荡荡的,有些天旋地转的感觉。

    “这我可要说你两句了。你们当地派出所的人刚把你的事说了一半儿,你爱人就瘫在地上了,别人劝了半天才哭出声音来,接着就跪在地上说求求你们了,千万别枪毙他,他贩毒的钱我来替他还上,我身体好,再干个三四十年没问题,只要别让他死……”

    另一个警察插话说:“有一位派出所的女警员劝她,说这事儿我们做不了主,你爱人当时就问谁能做主?我去求求他,给他跪下还不成……吴天桂,你看你毁了别人家庭不说,还把自个儿的老婆孩子也毁了,这么好的一个女人,你一个大男人对得起她吗?这不是作孽吗,吴天桂!”

    吴天桂蒙了,老婆是他全部的希望,他一直认为,男人忠诚于老婆是一种美德。正因为如此,他才和徐虎成了至交,在外边,他们一提起那些包二奶、包三奶的孙子就骂他们八辈儿祖宗,当初自己也想过,要是和老婆踏踏实实过日子,一辈子厮守,也不是过不下去,可就是因为自己太过于看重钱财,这才落入到如此地步。

    “我们把你爱人的话录下来了,如果你不反对,我们想放出来给你听听,你看怎么样?”

    吴天桂机械地点点头,他脑子里已经变成了一团浆糊。

    放音键“啪”地一声被按了下去,屋子里飘荡着一个女人强忍着哽咽的声音:

    “天桂,是我……”

    吴天桂脸色苍白,身体在微微发颤。

    离家快两年了,你除了往家打过几次电话,就一次也没回来过,我和孩子都想你,孩子更是天天念叨你。最近这几个月,我总觉得有人开始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我脑子来得慢,反应不过来,但还是觉得有些疑惑,怕你在外面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刚才派出所的警察来找我,还带来两个我不认识的警察,听说是公安分局的,他们告诉我你在外边犯了罪,是和毒品有关,我一下就坐到了椅子上,脑子全懵了……

    天桂,当我听说你犯的罪很重,有可能性命不保的时候,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我也要跟着你一起走,你不在了,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认头了。

    孩子看见我这样,当时就吓坏了,使劲用两只小手推我拉我,我一下把孩子拽到怀里,母子俩抱在一块儿放声大哭。

    “天桂呀,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想好了,你要是真走了,我就把孩子托付给我娘家,然后到那边去寻你……”

    浑身哆嗦成一团的吴天桂突然“啊——”地一声大喊,跟着便用双手抱住脑袋,一声接一声地嚎啕大哭起来……

    李同和冯禹知道,他们事先商定的心理攻势有可能奏效了,吴天桂的“软肋”,就是那个善良贤淑的女人……

    李同看着涕泪横流的吴天桂,忽然轻轻叹了一口长气。

    周可心跟着母亲进屋的时候,她看到炉子上炖着的醪糟蛋汤,觉得从心里到外面一下子都暖和了起来。

    以前每次放假回来,母亲都会把这三间北房不经意地修饰一下,或是换个窗帘,或是把几盆植物挪个位置,或是把小件家具互相调整一下,总之,她总会让女儿回家后有一种新鲜感。

    正对着门有一张条案,那是个仿古家具,是前年她和母亲到潘家园挑中的,虽说是仿制品,但那做工一点也不粗糙,蜡也打得好,全都吃进了木纹里,显得古色古香的。如今北京人都青睐这种仿古家具,有钱人花个上万块甚至几万块买个真品回家,经济上不富裕但又有些“墨水”的人家就会掏出几千块钱买个仿制品,摆在家里同样韵味十足。

    让周可心眼睛一亮的是她看见条案上一左一右多了两个青花瓷瓶,不用说当然也是仿制品,瓶子里插了十几枝绢做的腊梅,那绢花做得像真的一样,除了让刚进屋的人眼前一亮,还使屋里透出一片生气。

    “妈,这几年真难为你了!”周可心觉得心里五味俱全,自从父亲过世后,母亲身体就一直不大好,母女俩一南一北,互相惦念着,在心里彼此支撑着这个已经不算完整的家。

    母女两人相互对视着,母亲又老了一点儿,每次放假回来周可心都会有这种感觉。唉,这人生就像春夏秋冬的交替一样,你看不见摸不着它,但到时候你会忽然发出一声感叹:怎么不知不觉夏天就走了,秋天就到了呢?

    “妈,我上个月给你寄来的治肾炎的药吃了没有?要不哪天我陪您去医院吧?”周可心是个孝顺女儿,母亲有肾小球肾炎,她在成都常常想方设法给母亲弄回些好药来,让母亲节省一些开支。

    母亲轻轻笑了:女儿是妈的贴身小棉袄,可心这件小棉袄就像是个好裁缝给自己量身定做的一样,穿着又舒服又合身,不过当妈的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儿。

    “可心,你跟妈说实话,你调到的那个部门是不是有危险呢?这个部门叫什么名字?”女儿本来说好了头晚7点之前就到家,可后来却打回家一个电话,说有任务,要晚一点回来,这下倒好,弄到了半夜才进家门,她心里着实不踏实。

    “妈,还没最后决定具体部门呢,过几天等决定了再告诉您行吗?”女儿似乎不大愿讲。

    母亲不再追问,她知道女儿的脾气,和她爸爸一样,又拧又倔,不愿讲的事根本问不出来。她微微叹一口气,走到火炉前去给女儿盛醪糟蛋汤,女儿每次回家都要嚷着先喝上几口,然后才能踏实下来再干别的,这可是老毛病了。

    周可心推开自己的房门,把挎包扔到床上,她巡视了一下这个属于自己的小小天地:差不多十二三平米的样子,一床一桌两把椅子,再加上一个衣柜,都是前几年父亲在世的时候帮自己从宜家买回来的,她喜欢这种家具的北欧风格,简洁、明快,地道的本木色透出一种淳朴与厚实,与父亲喜爱的古典明清家具互相托衬,显得相得益彰。

    把醪糟蛋汤放到桌子上后母亲就出来了,她了解女儿的习惯,每次回来都要先在自己的小屋独自待上一会儿,然后再和母亲山南海北地聊上一聊她们学校的见闻和一路上的趣事。

    屋子显然又被母亲收拾过了,挂在墙上的那几幅油画的画框也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她最喜欢中间的那一幅,是俄罗斯画家列宾的《伏尔加河纤夫》,那是父亲的一位老朋友临摹的,那画中的人物各具神态,尤其是中间的那个少年,未谙世事的面部表情和老纤夫们写满沧桑的神态形成鲜明的对照,谁看了这幅画心里都会“忽悠”一下。

    父亲活着的时候,有一次周可心指着那幅画说:“爸,我觉得那白头发的老纤夫是你,他旁边的少年是我,你说对不对?”

    父亲一下大笑起来,接着便陷入了沉思,那情景她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受父亲的影响,周可心喜欢俄罗斯,她向往那里的冰天雪地,向往莫斯科林荫道上那些读书的妇女,那时候她真的觉得寒冷的俄罗斯是自己心中的伊甸园。

    可现在情况却有些让人不可思议了,她从一些报刊上看到俄罗斯也存在着大量的腐败现象,官员们和地方豪强勾结,想尽各种办法侵吞国有资产,再想方设法把它们弄到国外去……

    这世界是怎么了?腐败难道是人类的天性吗?

    周可心觉得自己的心已经从《伏尔加河纤夫》的沉思中慢慢跌入了冰冷刺骨的冬季伏尔加河深处。

    她又想起了父亲的那本日记。

    那里面究竟记载着什么呢?

    是那个“疯狂的年代”中发生过的与父亲有关的真实故事吗?父亲真的亲身参与了那些对人类良知的残酷摧残吗?他真的用灵魂弥补了自己由于无知而犯下的过失吗?当代大量的贪腐现象也是对人类良知的另一种摧残吗?

    她惶惑地摇摇头,她觉得,以她的年龄和阅历,还无法深刻地体悟和思索这一切,用母亲的话讲,就是自己还太年轻,人间的这些事情,慢慢地就会弄明白了。

    周可心一觉睡过了头儿,快中午的时候她才从床上爬起来。匆匆喝了一碗大米粥,便打车来到了队里。

    大门口的小保安还不认识她,客气地问她找谁?没有证件,这里是谁也不准进的。

    周可心试着拨了一下昨天下午在北京站给自己发短信的那个手机号,电话通了,是章大为,她把手机交给了小保安,几秒钟后小保安一边笑咪咪地还给她手机一边说:“真对不起,不过下次就知道了,进楼门左拐上电梯,八层。”

    小保安目送着周可心进了楼门。

    冯、李二人正在办公室向季枫汇报刚才审讯吴天桂的情况,外边有人敲门,推门进来的是周可心,她显然被屋里的烟味重重地呛了一下,一边咳嗽,一边用手不断驱赶着烟雾,那样子显得有些狼狈。

    屋里的人都笑了,凡是到特警队来的女性,最吃不消的就是这个。

    季枫一边赶紧掐灭手中的半截香烟一边说:“寻子,把左边那扇窗户也打开,这屋里烟味儿确实太重了。小周你先坐下歇会儿,听听冯禹和李同讲讲审讯吴天桂的情况,既然来了,一会儿就给你派个活儿。”

    听冯禹他们讲完审讯过程后,周可心半晌也平静不下来。

    一个可以被称为“罪大恶极”的毒贩和劫持犯,一个将近两年漂泊在外从事罪恶勾当的人,竟然在亲情面前败下阵来,交代了自己的部分罪行,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心中钟爱的妻儿吗?为了那个想让他免于一死而心甘情愿替他终生还债的女人吗?

    她有点理不清头绪,不管怎么说,这世上还有真情。

    在人们还没有察觉的时候,从昨天下午就开始刮起的寒风终于悄悄地停了。

    北京的初春就是这样,有时候过完春节好长时间了,在阳光明朗的天气里也会突然刮来一阵从蒙古或者西伯利亚来的寒风,又把人们赶回到了冬天。可是只要风一停,那气温又会不知不觉地升高几度,这时候人们就会在心里想:春天到底还是快来了。

    人类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如此。

    第二次审讯被安排在下午两点半钟,由季枫和李寻主持,由于大家都累得够呛,所以原定由另一个队员担任审讯记录的任务就临时由周可心来代替,这就是季枫在中午见到她后所讲的“给她派个活儿”。

    季枫、李寻和周可心三个人提前来到了审讯室,他们仍然要在审讯吴天桂之前简单地商量一下。

    季枫坐稳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审讯记录纸对周可心说:“小周,真是不好意思,还没正式报到就给你派了活儿,等吴天桂这档子事儿弄完了,我带你到总队办一下正式调入手续,再开个欢迎会,和大家见见面,大伙儿听说来了一位会耍双节棍的‘十三妹’,都张罗着想看看你呢?你是不知道,咱们队先后来过两个女同志,都待不长就走了。”

    一旁静静喝茶的李寻解释说:“别多想,小周,也不能全怪她们,特警又苦又累还有危险,一般女同志真扛不住,再加上家里和丈夫的压力,她们要求调走也是很自然的,没人怪她们。你想这经常一个礼拜一个礼拜的回不了家,人家当丈夫的能不多想?就算是人家思想上开通,可有些方面也不能老将就啊,都说丈夫在外拼事业,妻子在家独守空房,这下可好,反过来了,人家能没想法?”

    周可心的脸红了一下,她当然知道这话里的含义,在这种场合下,只能装着听不懂,女人嘛,有时碰到这种情况就要拿出三分矜持,你就是再觉得好笑,也不能放开脸面哈哈大笑。

    季枫也被李寻一本正经的话逗乐了,他转过头来对李寻笑道:“寻子,平日里不言不语的,今天怎么就出口成章了?行了,别逗了,把审查室的监控录像打开。”

    在监控录像上审查室一览无余,吴天桂正端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旁边是一个监视他的警员。

    在李同和冯禹主持的那场审讯中,吴天桂虽然交代了自己的事,但是关于其他问题,他表示在被送到看守所刑拘之前最好能见一见和自己在劫持现场打交道的那两个警察:一个是和自己谈判的,另一个就是把自己手中的刀一脚踢飞的,他请李同一定给自己带个话过去。

    右臂缠着绷带带着手铐的吴天桂被带进了审讯室。

    周可心有些紧张,她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面对一个重犯,昨晚他留给自己的印象太深刻了,这个人很有心计,不是那种“草莽”,幸亏季枫防了他一手,否则后果也许会很难说。

    眼前的吴天桂面色黝黑,常在外边跑的人大概都这样。他身材不高,削瘦,但显得结实精干。

    “怎么样?吴天桂,刚才休息了一会儿,感觉好点儿了吧?”季枫的问话把周可心的思绪拦住了。

    周可心在自己的手提电脑上“啪啪”地敲击起来,她打字的速度相当快,用不着那沓审讯纸。

    听到问话后吴天桂抬起了头,说话的这个人正是昨天黄昏离他只有七八米的那个警察。

    “刀伤还痛不痛,换药了吗?”

    吴天桂把胳膊动了一动,“换了,刚才来了个医生。”

    “不是艾滋病吧?吴天桂。”季枫笑着问,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

    “嘿嘿……嘿嘿,”吴天桂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哪儿有什么艾滋病,吓唬人的。”

    “认识这位吗?”季枫一指旁边的李寻。

    吴天桂辨认了几眼,恍然大悟似的说:“噢,是把刀子踢飞的那位吧?天色太暗,看不清脸面,只记住一头‘板儿寸’了。”

    “好腿法,不比徐虎差!”他声音虽然低沉,但目光中却隐隐流露出一丝敬佩。

    季枫和李寻互相看了一眼。

    周可心几乎一字不落地把谈话内容都敲了下来。她有些奇怪案犯会对制服自己的警察心生敬佩,这又是一种什么心态?她以前真的没有研究过。

    几句过场话之后,审讯进入了关键。

    “听说你把自己的事儿都交代了?”季枫看着吴天桂还有些发红的眼睛声音不高地问。

    “是,八九不离十了,有些细节还要仔细回忆一下。”

    “那好,我实话实说,”季枫盯着吴天桂不停眨动的眼睛,“依我们的经验,即使你交代了自己的事,可能还会落个死罪难逃,既然你点名要见我们俩,说明你从心里信任我们,那我们也把自己的想法向你托个底:第一,你还算是条汉子,也算个男人,罪行是罪行,这两件事儿得分开了说。所以,我们不希望你死,刚才你爱人又通过当地公安部门来电话,她不希望每年到你的坟上去烧纸,她盼着经常能去探监,能经常见着她活着的丈夫……”

    吴天桂看着天花板发出一声长叹。

    周可心咬着嘴唇敲下了季枫的这些话,她同情那个不幸的妻子,女人与女人之间在许多地方都是心心相通的。

    “这样的老婆现在难找哇!”李寻也发出喟叹。

    “那……你们给我指条路?”沉默了两分钟后吴天桂小心翼翼地问。

    桌子后面的季枫和李寻对视了一眼,季枫冲李寻扬扬下巴,意思是你来吧。

    李寻在队里是个有名的“闷葫芦”,平日少言寡语,说话慢条斯理的,也许正因为这样,再加上他略显肥厚的嘴唇,才使他整个儿人都会令人感到实在可靠,但季枫清楚李寻的内秀功夫。

    “那好,我接着我们季队长说第二点。你和徐虎干的这个买卖可是够缺德的,我们因为工作关系见过好几个因为吸毒导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人家,那惨劲儿就别提了,人家可是杀了你们的心都有。我们有个队员当时就说,要是见了你们这帮贩毒的,他宁肯掉脑袋也要把你们当场掐死……”

    吴天桂狠命地低头抽烟,两只手都在不停地哆嗦。

    “既然你是个男人,你就要负起责任来,以前的事不多说了,听说你信佛?好,下地狱的事咱们不谈,是个男人就得对自己这辈子有个交代。徐虎也是一样,早晚有一天他也要对自己有个交代。可是他现在在外边能干什么呢?除了继续贩毒,还能干什么?你就眼瞅着他在外边儿还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这样儿的人将来都进不了祖坟,老祖宗不会要他!你替徐虎扛着?替那些给你们供货的上家扛着?你说,你吴天桂将来见了祖宗能跟他们说什么?”

    季枫侧过身看着面色激动的李寻,忘了手上的烟灰已经快燃到了手指头,他从没见过这李寻居然这样能聊。他知道李寻是个孝子,刚才这番话一定是出于肺腑,上敬祖宗,下敬父母,这话什么时候都错不了。

    对面的吴天桂显然被这番话震动了,他直愣愣地瞅着李寻,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回过神来的季枫站起来对李寻使了个眼色后对吴天桂说:“就先到这儿吧,咱们都是男人,要讲个信用,话可全都说到了。你记住,你要是还犯糊涂,你老婆这辈子也就算交代了,她眼巴巴等着你哪!这样儿吧吴天桂,我们先出去,你也在这儿想想,我叫一个兄弟过来陪着你,这儿有个电铃,什么时候你想好了就让他按一下电铃,没人催你……这半包烟给你留这儿吧。”

    “大哥……”吴天桂嘴唇嗫嚅着,似乎要问什么。

    季枫站住了,“有什么话你尽管问。”他脸上显得很平静,语调也透出一丝关切。

    吴天桂的脸憋得通红:“我就是想问,我要是揭发了徐虎和那个提供毒品的上家,还能被判死刑吗?”他费力地咽了口唾沫。

    果然,吴天桂仍然心存疑虑,他此时是要讨个说法才肯吐口儿。

    “我还是那个观点:我不是法官,最后判决权不在我这儿。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的初审是我们审的,也就是说你犯罪的原始审讯材料都是我们做的,可以说对于你的问题我们应该最有发言权,以后无论是交到预审,还是送检察院、法院,我们呈送的材料都会作为将来你定罪量刑的重要依据。我快40岁的人了,比你大了差不多整整10岁,我不想骗人,尤其不想骗你,不管你犯了多大罪,你也有做人的尊严,也有不被欺骗的权利。刚才你问能不能保住命,据我们所知,你要是把你知道的都交代了,你应当不会死。你死不了,你老婆就有活下去的希望,可是这个主动权现在在你吴天桂手上,我们左右不了。你现在说,是主动坦白,你现在不想说,我们只能把你往上送,而且你这案子还得继续往下查,到时候别人把你抵了,就算你承认了,也算被动交代。行了,我不多说了,一句话:你自己能救自己,也能救你老婆。”说完后,季枫向他点点头,走了。

    一个多小时以后,电铃声终于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