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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爸爸,冷静点,没事的……”

    她赤着脚轻轻走过地板,扶正爸爸的枕头,摸了摸他的额头——已经被汗水浸得又湿又黏,凉冰冰的。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身子还一抽一抽地抖,转过脸朝着墙自言自语道:

    “他们都,都……我也是。噩梦啊……不,你不能这样。”

    他睡着了,仿佛跌进深渊一般。

    娜塔莎又躺了下来。沙发变得更加不平整了,弹簧一会儿往她身子里钻,一会儿往她肩胛骨里钻,不过最终她还是适应了,飘入了她刚才被打断的、特别温暖的梦境。那个梦她还能感觉到,但记不真切了。后来就是黎明时分,她又醒了过来。原来是父亲在叫她。

    “娜塔莎,我感觉不太好……给我点水。”

    她睡意蒙眬,走不稳当,伴着淡青色的晨光,走向洗涤池,碰得大水罐叮当响。赫列诺夫贪婪地一口气喝了下去,说道:

    “我要是回不来,那就太可怕了。”

    “睡吧,爸爸,再睡一会儿吧。”

    娜塔莎披上她的法兰绒睡袍,坐在父亲的床脚处。他又说了好几遍“太可怕了”,然后害怕地笑了笑。

    “娜塔莎,我一直在幻想,我正走过我们的村子。记得河边那个地方吗?离锯木厂不远。一路走去真吃力。你知道的——一路全是锯末。锯末和沙子。我的脚陷进去了。有一回,我们到外面旅游……”他皱皱眉,吃力地顺着他磕磕绊绊的思路往下说。

    娜塔莎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他是个什么样子,记得他颔下浅色的胡子,记得他灰色的小山羊皮手套,记得他方格的旅游帽,那顶帽子就像一个放发面团的橡皮口袋——她突然觉得要哭了。

    “对,这就对了。”赫列诺夫望着晨雾,无动于衷地拖长声音说。

    “再睡会儿吧,爸爸。每样事情我都记得……”

    他笨拙地喝了一口水,摸摸脸,又躺倒在枕头上。院子里传来公鸡富于韵律的甜美鸣声。

    三

    第二天约摸十一点钟,沃尔夫敲响了赫列诺夫的门。屋里盘子叮叮当当一阵猛响,又传出娜塔莎的笑声。不一会儿,她出来到了门厅,小心地从身后关上了房门。

    “我好高兴——爸爸今天好多了。”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短上衣,一条米色裙子,后摆两边有两排纽扣。她细长的眼睛里闪着快乐的光。

    “真糟糕,折腾了一夜,”她很快地说道,“这会儿他彻底凉下来了,体温正常了。他甚至坚持起床下地。刚刚给他洗过脸。”

    “今天阳光灿烂,”沃尔夫神秘地说道,“我不去上班……”

    他们站在半明半暗的门厅里,靠着墙,不知道再要说些什么。

    “你知道我的意思,娜塔莎,”沃尔夫突然大着胆子说,一使劲把他宽阔柔软的脊背从墙上移开,两手深深地插进皱巴巴的灰色裤子的裤兜中,“我们今天去趟乡下吧。六点前回来。怎么样?”

    娜塔莎单肩靠墙站着,这时也轻轻地从墙上移开了。

    “我怎么能让爸爸一个人待着呢?尽管,仍然……”

    沃尔夫突然热烈地说起来。

    “娜塔莎,亲爱的,走吧——求你了。你爸爸今天不是好好的吗?万一他需要什么,房东太太也在附近嘛……”

    “是啊,这都对,”娜塔莎拖长声音说,“那我跟他说一下……”

    只见裙子一闪,她回到屋里去了。

    赫列诺夫已经穿好了衣服,只是没有戴上硬领,这时正虚弱地在桌子上摸索什么东西。

    “娜塔莎,娜塔莎,你昨天忘了买报纸……”

    娜塔莎正忙着在酒精炉上泡茶。

    “爸爸,今天我想去一趟乡下。沃尔夫邀请我去的。”

    “当然要去,亲爱的,你一定要去,”赫列诺夫说道,淡蓝色的眼白中充满了泪水,“相信我,我今天好多了。要不是这身体虚得跟个白痴一样……”

    娜塔莎再次离开他后,他开始缓缓地在屋里到处摸索,仍然在寻找什么……他低声地哼了一声,想移开沙发。接着他往沙发底下看——他趴下身来,伏在地板上,停了一会儿,头一阵发晕,感到恶心。他吃力地缓缓站起来,挣扎着回到床上,躺了下来……他又一次觉得自己在过一座桥,听到了锯木厂的噪声,看到了黄色的树干漂浮在水面上,他的双脚陷在潮湿的锯末里,一股冷风从河上吹来,把他吹了个透心凉……

    四

    “对——我所有的旅行……哦,娜塔莎,我一度以为我是神,我看过锡兰的神庙,在马达加斯加射过极小的翡翠鸟。那里的当地人都戴着一种用动物椎骨做成的项链,晚上在海边唱着奇怪的歌,就像懂音乐的豺狼一般。我住在离塔玛塔瓦不远的一顶帐篷里。那里的土是红色的,海是深蓝色的。那海我无法向你描述……”

    沃尔夫陷入了沉默,轻轻地扔着松果。然后他伸开厚实的手掌把自己的脸从上到下抹了一把,哈哈大笑起来。

    “现在我到了这里——身无分文,困在这座欧洲最苦难的城市里,日复一日地坐在办公室里,晚上就在货车司机的下等酒吧里吃面包夹香肠。然而,想当年……”

    娜塔莎双肘分开,支着身子半卧在地上,望着松树顶。松树轻轻地斜向青绿色的天空,树顶闪闪发亮。她又往那青绿色的天空望去,好多明亮的小圆点旋转着,闪烁着,映入她的眼帘。时不时有什么金色的东西掠过一棵棵松树。巴伦·沃尔夫穿着他肥大的灰色外套坐在娜塔莎交叉起来的腿旁边,低垂着剃光的头,轻轻地扔着干松果……

    娜塔莎叹了一口气。

    “要是在中世纪,”她盯着松树顶说,“他们就把我捆在火刑柱上烧死了。我有时候有很奇怪的感觉,就像痴迷的幻觉一般。接着我就几乎没了重量,觉得在什么地方漂浮,一切都明白了——生命,死亡,一切……有一次,我大概十岁吧,坐在餐厅里画画。后来画累了,就开始胡思乱想。突然间,来了一个女人,来得好快。她光着脚,穿着褪了色的蓝衣服,肚子又大又沉,小脸又瘦又黄,眼睛特别温柔,又神秘莫测……她走了过去,没有看我,走进隔壁屋里去了。我没有害怕——不知为何,我以为她是来洗地板的。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可是你知道她是谁吗?是圣母马利亚……

    沃尔夫微微一笑。

    “是什么让你这样想,娜塔莎?”

    “我知道的。五年前她在我梦里出现过。抱着一个小孩,脚下有天使,胳膊肘支着身子,就像拉斐尔画里画的那样,只是比画上的更逼真。除此之外,我有时候还有一些别的小幻觉。在莫斯科时,他们带走了父亲,我独自留在家里,就发生过这样的事:书桌上有一个小铜铃,就和蒂罗尔州(1)的放牛人拴在牛身上的铜铃一样。突然间那铜铃升到半空中,打起铃来,然后掉了下来。”

    沃尔夫奇怪地看她一眼,然后将松果远远扔开,冷淡而又含糊地说:

    “有些事我必须跟你讲讲,娜塔莎。你看,我根本就没去过非洲,也没去过印度。说的全是谎言。我快三十了,可是除了两三个俄国小镇和十来个小村庄,还有这个荒凉的乡下之外,我哪里都没去过。请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