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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我上韦雷坦尼科夫家,他们无可奉告。到海尔曼家,他们守口如瓶。再往埃拉金家,他们拿不准该不该告诉我。最后还是那位老太太——你知道安娜·弗拉季米罗夫娜在关键时刻是个什么样子——她要来她专用的那根垫了橡皮的拐杖,从她最爱坐的扶手椅中沉重却精神矍铄地抬起她庞大的身躯,领着我进了花园。到花园里,她告诉我,她年岁长我两倍,凭此她有权说我是个欺负弱小的无赖。

    你必须想想当时的场景:铺着小石子的小花园,里面摆着一只《一千零一夜》中说到的蓝色瓷瓶,长着一棵孤独的柏树;一个裂了缝的平台,想当年老太太的父亲从诺夫哥罗德州州长任上退休后,到尼斯过了最后几晚,膝上盖着毯子在平台上打盹。淡淡的碧空;渐浓的暮色中一丝香草气息;蟋蟀发出金属般的颤声,调门高出中音C两个八度;再就是安娜·弗拉季米罗夫娜,正冲我一顿臭骂,激动得脸颊上的皱褶突突晃动。她像母亲一样教训我,却大大冤枉了我。

    我亲爱的弗,就在前几个星期,我那幽灵般的妻子还独自拜访过我俩都认识的三四户人家。每次去时,她都往那些好心人急不可耐的耳朵里灌输一个离奇故事。故事说,她疯狂地爱上了一个法国青年,他能给她一个带塔楼的家,让她姓一个贵族的姓。所以她向我提出离婚,遭我拒绝。她还说,事实上我说过我宁肯开枪杀了她,然后自尽,也不愿意独自去纽约。她还说她说过她父亲曾遇上类似的情况,却表现出君子风度,我则回答说我一点也不在乎她的cocu  de  père(10)。

    还有大量这类荒谬细节——但都以奇异的方式串联起来,难怪老太太要我发誓决不端着上膛的枪去追寻那对情侣。她说他们已经住进洛泽尔省的一座城堡。我问她可曾亲眼见过那男人。没有,不过她见过那人的照片。我正准备告辞,情绪已经稍显放松、甚至伸出五指让我吻别的安娜·弗拉季米罗夫娜突然又发作起来,用拐杖敲着石子,声音低沉而有力地说道:“可是有件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她的那条狗,离开巴黎前是你亲手勒死了那可怜的畜生。”

    究竟是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变成了旅游推销员,还是变过来的人又变了回去,抑或他两者皆非,只是我们结婚前追求过她的那个不知底细的俄国人——现在这一切绝对是无关紧要的了。她走了,一切都结束了。我要是把找她等她这种噩梦一般的事情从头再做一遍,那我就是个傻瓜。

    一次漫长郁闷的航程中,第四天早晨我在甲板上遇见一位不苟言笑却和蔼可亲的老医生,我在巴黎和他下过棋。他问我,海上风浪大,我妻子是否很不舒服。我回答说我是独自航行。他一听面露迷惑,接着说他在上船前一两天还见过她,也就是在马赛的防波堤上散步,他觉得是在随便闲逛。她说过一会儿我会带着行李和船票来和她一起上船。

    我想,这便是整个故事的点睛之处——只是换你来写的话,最好别把他写成医生,因为这太老套了。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过来,她压根就没有存在过。还有一事我要告诉你。我刚到时,就急于满足某种病态的好奇心:按她给过我的那个地址找过她一次,结果那是两栋办公楼之间一个无名的空隙。我在电话簿中查找她叔父的名字,电话簿里没有这个人;我又到处打听,无事不知的盖科告诉我,此人和他那位特别喜欢马的妻子倒是的确存在,但他们的聋哑小女儿死后,两人就搬到旧金山去了。

    回首栩栩如生的往事,我看见我们遍体鳞伤的浪漫恋情陷入了迷雾重重的深渊,两边是悬崖峭壁。这悬崖峭壁正好比现实中的两座大山,一座是从前的真实生活,一座是从现在起即将变得真实的生活。我希望以后的生活真实起来,但未必是明天就开始。也许过了明天再说。你,快乐的凡人,有个可爱的家(伊内丝可好?双胞胎可好?),工作也丰富多彩(你的苔藓采得如何?),不好指望你和我心心相通,体味我的不幸。不过你可以以你的艺术为棱镜,明鉴我的往事。

    可是实在可惜。(11)我要诅咒你的艺术,我实在高兴不起来。她仍然在海边走来走去,棕色的渔网晾晒在热石板上,海水拍打着一条泊在海边的渔船,闪着湿漉漉的光。不知在何处,不知为什么,反正我犯了个致命的错误。棕色的渔网里,随处可见碎鱼鳞,星星点点地泛着白光。我要是不小心,到头来也许是阿勒颇一幕。放过我吧,弗,你要是拿它作题目,恐怕会一语成谶,叫人无法忍受。

    *  *  *

    (1) 阿勒颇是叙利亚西北部城市,接近土耳其国境。标题此句引文出自莎士比亚《奥赛罗》一剧:奥赛罗因伊阿古挑拨,怀疑妻子苔丝狄蒙娜与副将凯西奥有染,一怒杀妻。及至发现真相,悔恨莫及,遂拔剑自戕。刎颈前独白(第五幕第二场):“那时候你们应当说,这个人对爱情并不理智,但爱得刻骨铭心;这个人并不轻易嫉妒,但受人蛊惑,就会走上极端;这个人的手,就像低等的印第安人,扔掉了一颗比全部落还要贵重的珍珠;这个人的眼睛,尽管有泪不轻弹,但到伤心处却也会泪如雨下,就像阿拉伯胶树那样流下可作药用的树脂。你们记下这番话。另外再添一句:那曾是在阿勒颇,有一个裹着头巾的土耳其恶人,殴打一个威尼斯人,还骂我们的城邦,我抓住这个受过割礼的狗东西的脖子,就这样一剑宰了他。”

    (2) 这里是作者玩的文字游戏。“我们嬉戏,我们死去”的俄语读音是“my  igraem,  my  umiraem”,类似英语的“ig”韵和“umi”韵。前文的“一朵玫瑰、一个水坑、一扇亮灯的窗”,也都要还原为俄语才押韵。

    (3) 高尔基写的回忆契诃夫的文章中曾提到一位健壮、丰满、衣着漂亮的女士造访契诃夫,说起话都是契诃夫笔下人物的腔调:“生活真无聊……一切都是灰色的……”

    (4) 《奥赛罗》中奥赛罗怀疑与自己妻子有染的副将,此处指普希金的情敌。

    (5) Pau,位于法国西南部、西班牙边境,是比利牛斯–大西洋省的首府。

    (6) 两句皆为《奥赛罗》中的台词。

    (7) Slutzk,  Starodub,  Bobruisk,皆为俄罗斯城市,犹太人的聚集区。

    (8) Saratov,俄罗斯地名。

    (9) 法语,凑韵脚的无意义的词。

    (10) 法语,戴绿帽子的父亲。

    (11) 《奥赛罗》第四幕第一场的台词,是奥赛罗在伊阿古挑拨下决定杀妻时所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