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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仿佛只有眼睛依然深沉地凝聚着看见枯三时涌现的激情。


往日佑三对两人年龄的悬殊,是非常介意的。现今这种感觉淡漠了。这样,佑三反而产生一种不自在的安稳感。但是,青春的心灵的颤动,却没有消失。这倒是不可思议的。


“你没变啊。”富士子又说了一句。佑三从人群后面走了出来。富士子盯视着佑三的脸,也跟了上来。


“尊夫人呢?”


“……”


“尊夫人呢?……平安无事吧。”


“唔。”


“那太好了。孩子也……”


“唔,让她们疏散了。”


“是吗,在哪儿?”


“在甲府农村。”


“是吗。房子怎么样,在战火中幸免于难吗?”


“烧掉了。”


“啊?是吗?我的房子也烧掉了。”


“哦?在哪儿?”


“当然在东京。”


“你一直在东京?”


“没法子呀。单身女人,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无处去啊。”


佑三打了个寒颤,脚步一下子变得飘飘忽忽了。


“我倒不是贪图东京安逸,反正是豁出去了。唉,战争期间,过什么日子、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我身体倒蛮好。那时谁还顾得上悲叹自己的遭遇呢。”


“你没回故乡吗?”


“哪里回得去呢?”


富士子反问了一句。她像是在说:回不去的原因还不是在你佑三吗!但是,她并无责备佑三之意,口气里还带着几分娇嗔呢。


佑三一时粗心,竟触动了自己的旧伤疤,不觉万分懊恼。富士子仿佛还处在某种麻木的状态中。佑三生怕富士子会清醒过来。


访三发现自己也有些麻木,不禁惊愕不已。他在战争期间把自己对富士子的责任和道义感完全抛诸脑后了。


佑三之所以能够同富士子分手,之所以能够从多年的不幸姻缘中脱身出来,也许是战争的暴力使然吧。纠缠在男女之间的细碎琐事中的良心,也可能早已抛在战争的激流之中了。


富士子是怎样从战争的死胡同里生活过来的呢?刚才突然看见富士子的姿影,佑三不觉吓了一跳。不过,说不定富士子也早已把怨恨佑三的事忘得一千二净了。


当年富士子那副强烈的歇斯底里的神情,像是渺无踪影了。佑三不忍从正面瞧一眼她那双有点湿润了的眼睛。


佑三用手扒开站在招待席后面的孩子们,走到神社正面的台阶下。在倒数第五六级台阶上坐下。富士子依然站立着。她回头仰望着上方的神社说:


“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是来参拜的。”


“也没有人向神社扔石头嘛。”


群众在石阶下的广场上,绕着舞殿围成圆圈,通往神社的道路为之堵塞。直至昨天,谁也没有料到在这个节日里,元禄时代的艺妓舞蹈和美军的乐队竟会在八幡宫舞殿登台表演。所以,对于参观这种节日活动,无论思想上或服饰上都没有做很好的准备。从神社院内的杉树林下,大牌坊对面路旁的樱花丛中,乃至高高的松树林间,到处都是络绎不绝的看热闹的人流。目睹这般情景,一阵秋天的凉意不觉沁人心脾。


“镰仓没有遭到洗劫,真太好了。烧过和没烧过可大不一样。就连树木和景色,也还是一派日本的情趣。看见了少女们的风采,实在令人吃惊啊。”


“那种衣裳怎么样?”


“乘电车不方便。有个时期,我也穿那种衣服坐电车或逛大街呢。”富士子低头望着佑三,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望着少女们的服装,我觉得高兴,心想:还是活下来好啊。过后又想起什么,就觉得糊里糊涂地活着,也着实可悲。我也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了。”


“恐怕是彼此彼此吧。”佑三避开了这个话题。


富士子穿的一条藏青色碎白花纹的扎腿裤,像是用男人的旧衣服修改的。佑三记得自己也有一件类似的碎白道花纹的衣服。


“夫人她们都在甲府,你一个人在东京?”


“唔。”


“真的?很不方便吧?”


“嘿,别人也不方便嘛。”


“我也和别人一样吗?”


“……”


“尊夫人也跟别人一样,身体好吗?”


“唔,大概好吧。”


“没受过伤吧?”


“唔。”


“那就好。我……躲警报那阵子曾想过:万一尊夫人有个三长两短,我却太平无事,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呐。这种事只是偶然想起。是偶然的啊。”


佑三毛骨悚然。富士子仍然柔声细语地说:


“我真担心啊。我自己也发发可危,为什么还要惦挂尊夫人呢。真傻,实在遗憾啊。可是,我还是提着一份心。我想过,待战争结束之后,见到你,我就把这种心情告诉你。转念又想,即使告诉你,你会相信吗?你会反倒怀疑我吗?的确,战争期间,我常常忘记自己,为别人祈祷。”


这么一说,佑三也想起一些情景来。极端的自我牺牲与自我中心,自我反省与自我满足,利他与利己,道义与邪恶,麻木与兴奋,竟不可思议地在佑三的心灵上交错在一起。


说不定富士子一方面盼望佑三的妻子猛然长逝,一方面又祈祷她太平无事呢。她没有意识到这是恶意,只顾陶醉在那善心里。也许这是她为了熬过战争所采取的一种生活方式吧。


富士子的口吻完全是诚挚的。她那细长的眼角,涌出了泪水。


“对你来说,尊夫人比我更重要。所以我惦挂着她的身体呢。无可奈何啊。”


富士子执拗地谈起佑三的妻子。佑三自然也思念自己的妻子。


此时佑三也产生了一些疑惑。他从没有像在战争年月那样眷恋自己的家室。可以说,他爱他的妻子,爱得几乎把富士子全忘了。爱妻成了他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了。


然而,佑三一见富士子,就如同和自我相逢。不过要想起妻子,还需要经过一番努力和一段时间。佑三看到自己已经身心交瘁。他又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头带着配偶的动物在彷徨而已。


“能见到你,我一时也不知道求你什么好。”富士子语气缠绵,“听我说呀,求求你,你不听,我生气啦。”


“我说,请你收养我吧。”


“什么?你说收养……”


“暂时,暂时收养一段时间也可以。我一定守本分,不给你添麻烦。”


佑三终于露出不乐意的神色,望了望富士子。


“眼下你是怎样生活的?”


“还不至于混不到饭吃吧。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想要改变自己的私生活。请让我从你那里起步吧。”


“不是起步,是走回头路!”


“这不是走回头路。只求你为我的起步鼓鼓气。我一定会很快离开你家的……依然如故是不行的,依然如故对我是没有希望的,请你拉我一把吧。”


佑三听不出哪些是她的真心话。仿佛这是一个巧妙的陷阱。仿佛又是悲哀可怜的倾诉。这个在战争中被遗弃了的女人,难道要从佑三身上摄取战后生活下去的力量?难道要在佑三这里重新振作起来?


佑三本人也因为遇见昔日的情人,唤起了自己意想不到的生命活力。可是他担心:自己这个弱点,是否被富士子看穿了?不用富士子说,被牵拉着的情丝已经埋藏在自己的心底。佑三沉溺在灰暗的思_绪里;莫非自己从罪孽和悖道中,悟到自己的生存?他有点悲枪,垂下了眼帘。


传来观众的掌声,占领军的军乐队入场了。他们头戴钢盔,散散漫漫地登上了舞台。约莫二十来人。


吹奏乐齐奏时发出的第一个音响的那一瞬间,佑三陡地振作起来。他豁然觉醒,灰暗的思绪便云消雾散了。清脆的乐声,使人感到犹如自己的身上挨了一根软鞭子的抽打。观众的脸,又恢复了生气。


那是一个多么光明的国家啊。佑三现在才对美国惊叹不已。


在鲜明的感受鼓舞之下,佑三变得单纯了。就是对待富士子这种女子,也要表现出男子汉的明快气质。


车子驶过横滨,物影渐渐淡薄了。这些影子仿佛被大地吞噬,暮色浓重起来。


长期散发着的刺鼻的焦臭气,总算没有了。经常尘土飞扬的废墟,带来几分秋意。


看见富士子的枣红细眉和满头秀发,佑三不由得想起“寒冬将至”这句话来,自己像是背上了包袱,也许正遇上俗话所说的“流年不利”吧。他不禁苦笑了一下。焦土上也显现出季节的推移,实在令人感慨不已。然而,连这种感慨,仿佛也在助长一种依靠别人的懦弱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