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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文人的歧路(2)

    据《东林始末》:崇祯“二年春正月,定逆案,召廷臣于文华殿,先是,御史毛九华劾礼部尚书温体仁有媚珰诗刊本;上问体仁,体仁谓出自钱谦益手”。明思宗朱由检并未再追究下去,因为连他自己被抬进宫来接位当皇帝,也是提心吊胆防魏忠贤下毒手,最初几天,粒米滴水,不敢沾牙,只靠皇嫂在他进宫前塞给他的几张烙饼充饥。可想而知,魏为九千岁,生祠遍地,不可一世时,屈从于淫威的文人,写两首马屁诗,也是可以理解的。当然,温体仁“媚珰”,绝有可能,但若以为钱谦益不“媚珰”,那倒也未必。一个在歧路上越走越远的文人,有什么不会做和做不出呢?早些年,那些在“文革”中给江青写过效忠信的当代文人,不也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照样招摇过市吗?

    天启七年(1627年)八月,朱由校驾崩,朱由检即位。他登极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肃清魏忠贤及其阉党,也就等于对东林人士的彻底平反。在家乡赋闲的钱谦益,当然没想到他的东林身份,行情突然见涨,含金量顿时升值,做梦也笑出声来。拨乱反正,意味着重新起用,即将有戏,而且有重头戏,自是情理中事。因为原来那些真正铁杆的东林人士,都被魏忠贤收拾得死的死、亡的亡,无一遗噍。至此,他作为幸存者,以其声望、资历,以其学问、才华,成为理所当然的东林领袖,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估计在那些秋风蟹熟的日子里,冷落已久的常熟钱府,又门庭若市起来。长幼咸集、群贤毕至,恭喜这位文学大师,重现他的辉煌生涯。

    早在《九月二十六日恭闻登极恩诏有述》诗中,他写的“旋取朝衣来典库,还如舞袖去登场”两句,就表现出他的政治敏感,他觉得时来运到了,咸鱼翻身了,应该准备了,等着出场了。次年,崇祯元年(1628年)七月,果然一纸令下,任命为礼部侍郎兼侍读学士,“重向西风挥老泪,余生何以答殊恩”,钱谦益随即风雨兼程,应诏北上,追求荣华富贵而去。

    文人为官,千古以来,只有一个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卷铺盖打道回府,剩下的那些沉迷于官场者,无一不是只嫌官小,不怕官大,在位的,求高升,到点的,怕下台,有权者,赶紧用,能捞者,快下手。在这条歧路上走得越来越顺溜的钱谦益,胃口大了的同时,野心也跟着大,一是钱谦益天性之张扬、之骄矜,一是东林余辈之期许、之拥趸,到达京都之后,大家给他起哄架秧子,他也跟着自抬身价,并不满足礼部侍郎、朝廷命官、侍讲学士、帝王顾问的安排,而是向政治领域的更高峰挺进,投入阁辅争夺战中。东林最困难时期,他不但努力撇清自己,还与内监方面维持着良好的关系,所以他才得以在《东林点将录》排名靠后,免受牢狱之灾。如今却凭着东林这块金字招牌,伸手要更大的官。这充分证明跌宕起伏的钱谦益,在文学歧路上的表现,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滑头。滑头,说得好听一些,是识时务为俊杰,说得不好听一些,就是朝秦暮楚,投机倒把。凡是处于不利形势下,能够迅速地摆脱困境,跳出是非,洗刷干净,面目一新,很快地站到对立面,从而取得有利优势,站在上风位置者,在他人眼里,就是滑头。

    一般来说,小的滑头,容易得手,因为无伤大雅,也就一笑置之。大的滑头,就难以成功,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称得上真正傻子者,极少极少,谁的眼睛里都不揉沙子,所以,也许短期奏效,长久终露马脚,滑得一时可以,滑得长久不行。小滑头,针头线脑,拣个便宜,鸡零狗碎,落个实惠,人们是可以无所谓的。大滑头,前黑后白,上下颠倒,昨是今非,左右错位,恐怕就不易被人原谅了。钱谦益之所以活着时贻人笑柄,死去后为世不耻,就由于他在明清鼎革之际,先作斗士,后为降臣,尽忠不成,苟且偷生的充分表演。

    他对清算魏忠贤的庄烈帝估计过高,以为他是天纵英主,其实这个弱势皇帝,是受不了强势宰辅的。朱由检更在意万历、天启年来左右朝廷的东林党人,对于钱谦益,作为信众云集的东林领袖,从者遍野的文坛泰斗,不能不担心自己会不会再被牵着鼻子走。而这位陛下,生性多疑,看到钱志在必得、胸有成竹地要做首辅,形色嚣张,不遗余力地排斥劲敌,不由得大为愠怒,心头冒火。那年17岁的朱由检,正是成长期的年轻人,通常有着逆反的抗拒心理,遂改变了周延儒、温体仁、钱谦益同入阁辅的构想。会推尚未开始,钱谦益不知道自己已经出局,还在张罗“枚卜”法,而不采取“钦定”法,使另外两个顺竿爬、低姿态的马屁精不大可能胜出。很显然,皇帝身边的大小太监,钱谦益早有关照,猫腻小动作之类,自不可免。

    钱谦益说不上是多么好的人,但也说不上是多么坏的人。他的缺德也好,他的作损也好,是无论如何赛不过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坏透了、坏到家的周延儒与其马仔温体仁的。钱至多想将这两个对手踢出内阁,而周和温却是要将钱置之死地。这两个绝对的政治恶棍,早有阴谋,新账老账一锅端,黑材料全放在朱由检的御案前。

    凡文人,善于文字者,往往不擅长于政治,富于学问者,往往不精通于权术,长于著作者,往往不娴熟于世路,工于笔墨者,往往口讷于言。看到龙颜大怒的钱谦益,结结巴巴、口呆目瞪、嗫嚅其词、不知所云,一流的文学家,败在了三流的政治家手下,这就是走在文学歧路上的钱谦益,眼看得手,却不慎失手的最大失败了。

    《东林始末》记叙其事:“十一月庚申,会推阁员吏部侍郎成基命、礼部侍郎钱谦益等。礼部尚书温体仁讦谦益天启初主试浙江,贿中钱千秋,不宜枚卜。上召廷臣及体仁、谦益于文华殿,质辨良久。上曰:‘礼仁所参神奸结党,谁也?’曰:‘谦益党与甚众,臣不敢尽言;即枚卜之典,俱自谦益主持。’吏部给事中章允儒曰:‘体仁资浅望轻,如纠谦益,欲自先于枚卜也!’体仁曰:‘前犹冷局;今枚卜相事大,不得不为皇上慎用人耳!’允儒曰:‘朋党之说,小人以陷君子,先朝可鉴!’上叱之;下锦衣卫狱,削籍。礼部以钱千秋试卷呈,上责谦益,引罪而出。旋回籍,除名为民;下千秋于刑部。”

    随后,“周延儒曰:‘自来会推,会议皆故事,仅一二人主持,余无所言;即言出而祸随之矣!’上大称善,遂停枚卜,卒用延儒。延儒力援体仁,明年亦入政府。初,延儒以召对称旨。至是枚卜,谦益必欲得之,而虑以延儒同推,势必用延儒,遂力扼止之。不知上果意在延儒,不推适滋上疑耳。于是党同之疑,中于上者深;体仁发难而延儒助之,谦益不知也。忽蒙召对,谦益自为枚卜定于此日;及入见,方知有体仁疏。体仁与谦益廷辨,体仁言如涌泉,而谦益出不意,颇屈。”

    钱谦益的仕进情结,并不因此稍息,干谒奔走,一如既往,持续未断。可他哪里知道(也许知道当做不知道),文路固然狭窄,官路可更险恶。政治的“搅肉机”定律,其无情之处,就在于你若不想成为齑粉,必得先将对手搅成肉泥才行。温体仁尽管如愿以偿地进入内阁,但远在江南的钱谦益,仍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怕他一旦复出,东山再起,对自己不利。于是,唆使常熟城里一无赖汉,挟嫌诬告钱谦益五十八条罪状。

    温体仁如获至宝,随即派出快马缇骑,将钱火速押解至京,投入大狱,情势危殆。万般无奈之下,钱谦益不得不走内官门路,求救于司礼监太监(最接近皇帝,最拥有权势的首席宦官)曹化淳、东厂太监(最黑暗的特务机构)王之心与锦衣卫(最杀人不眨眼的中央警卫部队)掌印指挥吴广明。作为一个东林领袖,走内珰路线,那是最犯众忌的事情。然而,钱本来一非东林铁杆,二非十分在乎廉耻的人,自然无所谓清流浊流、壁垒分明的界限。连死去太监庙里的碑文,这位文学大师都肯下笔,肯定私下早有来往,心存默契,况且到此性命交关时刻,脑袋比风节更重要,遂不管三七二十一,拜求这些实力派太监,救他一命了。

    崇祯“十年春正月,常熟章从儒讦奏前礼部右侍郎钱谦益、科臣瞿式耜。疏上,温体仁修部逮之,下刑部狱,几殆。谦益尝作故太监王安祠记;曹化淳出王安门,愤其冤,发从儒阴谋,立枷死;谦益等寻得释”。这帮内官的办案手段,真够毒辣,根本不让章从儒说话,“立枷死”,大有杀人灭口之嫌。于是,本想将钱谦益塞进政治“绞肉机”的温体仁,想不到自己马上要变成肉糜。

    朱由检终于看透这个唯知逢迎讨好、低声下气、阳为曲谨、阴为鬼蜮的宠臣,竟是骗了他多年的坏蛋,于是免了温的官。钱谦益在北京并没马上走,而是又等了一程,以为思宗回心转意,重新起复他这位老臣。其实,慢说这位皇帝对他心存疑虑,就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也不会不心生暗鬼,你这个钱谦益,何德何能?居然将朕的左右、亲信、身边人,都撬动起来,组成强大的营救阵势,足见其能量之大、人脉之广、根基之深、追从之多。思宗想想,有点后怕,这种人怎么能够起用呢?焉知将来会不会尾大不掉,又成麻烦?

    于是,死心塌地的钱谦益,终于打道回府。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的大顺军攻占北京,朱由检自缢于景山,明亡。这以后的钱谦益,就不是一般的“有才无行”,而是相当地恬不知耻了。

    五月十五日,明福王朱由崧即位于南京,年号为弘光。马士英、阮大铖拥立有功,主持朝政。距南京咫尺之遥的钱谦益,本来就心浮气躁,现在看到趋炎附势之徒、阿谀奉承之辈,团团转住这南明小朝廷,他又按捺不住,跃跃欲试。这位一辈子求官谋位之文学大师,本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紧迫感,携其妻赶赴建康。据《南明野史》:“谦益之起也,以家妓为妻者柳如是自随,冠插雉羽,戎服骑入国门,如昭君出塞状,都人咸笑之。谦益以弥缝大铖得进用,乃出其妾柳氏为阮奉酒,阮赠一珠冠,值千金。谦益命柳姬谢,且移席近阮,闻者绝倒。”

    一个文人卑污到如此程度,次年五月(清顺治二年,南明弘光二年),多铎、洪承畴率军逼近南京,马、阮与小王朝逃亡。钱谦益写下了他一生中最为臭名昭著的《降清文》,也就不以为奇了。“大事已去,杀运方兴”,“为保全百姓之计,不如举郡以降”,“谁非忠臣,谁非孝子,识天命之有归,知大事之已去,投诚归命,保全亿万生灵,此仁人志士之所为,为大丈夫可以自决矣!”当我们今天读他字字珠玑的诗句时,想起这篇投降文字,便产生一种好比嚼了一个苍蝇的感觉,真是恶心欲吐。

    当时,江南一带流传这样一首讽刺诗:“钱公出处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闻,国破从新朝北阙,官高依旧老东林。”清人钱泳在《履园丛话》也说:“虞山钱受翁,才名满天下,而所欠惟一死,遂至骂名千载。”于是,这位大文学家、大史学家、大藏书家,“江左三大家”的领衔人物、公认的清代第一诗人,却因其在大节上的失德、官场上的投机、政治上的奸巧,所构成的品行上的玷污,而成为一个在文学歧路上最为失败的典型。

    (《文学自由谈》201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