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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饕餮未必非名士(1)

    王学斌

    民国名士中,梁实秋可谓最善吃的一位,看他平日里举止仪态万方、风度儒雅,一举手一投足之间莫不中节而有道,私下里却对口腹之欲有着超乎常人的嗜好。早在就读清华学校时,梁就创下一顿饭吃十二个馒头、三大碗炸酱面的纪录,而这种令人咋舌又不甚光彩的“饭桶”行径,绝非因他拥有着如象巨胃,很大程度上乃是纯粹出于追求那种大快朵颐的快感,并且他还常给人说自己最羡慕长颈鹿,有那么长的一段脖颈,想象食物通过长长的颈子慢慢咽下去时“一定很舒服”。终其一生,虽然几经颠沛流离、辗转各地,梁实秋却对“吃”情有独钟,有钱时随心所欲,挥金如土,穷困时也从不亏待自己的一张嘴,独辟蹊径,别出心裁,花小钱照样能让盘中之物活色生香。总之,梁这一辈子,除了其令人仰视的文学成就之外,其对饮食之道的造诣也罕有人能与之匹敌。

    美食世家

    很多研究梁实秋的专家都认为他日后之所以能取得巨大的文学成就,能翻译出卷帙浩繁的《莎士比亚全集》,能拥有家喻户晓的“雅舍家族”,与其良好的家学紧密相关,这种观点很有道理。此观点也可以用来解释梁“贪吃”的缘由,因为他从小便生活在一个美食世家当中。

    梁实秋的父亲梁咸熙是个顶呱呱的美食家,经常光顾北京那些有名的饭庄、酒楼,对其中的美味佳肴如数家珍,信手拈来。当然,令梁咸熙最钟情的当属厚德福饭庄。由于经常在此处推杯换盏、品尝美食,于是他同掌柜陈莲堂逐渐熟识,并发展成为莫逆之交。后来,梁咸熙更是频频给陈支招,为饭庄的发展献计献策,两人竟共同合伙在沈阳、哈尔滨、青岛、西安、上海、香港等地设立了分店,将厚德福的旗号推向了全国。梁咸熙经常去饭庄吃饭谈事,作为儿子的梁实秋自然要随侍在侧。其实说句实话,名义上是陪同,实际上多半乃为改善伙食,犒劳一下自己的馋嘴。六岁时的一天,梁实秋随父亲去煤市街的致美斋赴宴,异想天开地竟端起酒盅,喝起了酒,父亲微笑着未加禁止。在他看来,“有其父必有其子”,自己酒量似海,儿子也应是千杯不醉的“仙人”级选手。岂料几盅落肚,梁实秋便醉眼惺忪起来,“先君禁我再喝,我一声不响站立在椅子上舀了一匙高汤,泼在他的一件两截衫上。随后我就倒在旁边的小木炕上呼呼大睡,回家之后才醒”,梁实秋从此深深地为自己这次饮酒致乱而懊悔不已。长大之后,应酬多了,饮酒的机会也多了,但有了过去的那次惨痛经历,梁再不肯也不敢饮过量之酒。“花看半开,酒饮微醺”,《菜根谭》上的这句话,成了他饮食征逐场上的箴言,以为那“才是最令人低回的境界”。

    正是家庭的熏陶,梁实秋自小便对饮食之道产生了异于常人的兴趣。他开始走出家门,走街串巷,来往在三教九流之间,流连于饭庄酒肆其中,打听各色食品的名称、沿革、制作、销路,揣摩其背后的文化底蕴,渐渐地,功夫不负有心人,由纯乎兴趣到形成学问,梁实秋触摸到了北京饮食文化的“三昧”。

    “豆汁”是老北京最普通且又最具代表性的饮食。所谓豆汁,不过是绿豆渣经发酵后煮成稀汤,淡草绿色而又微黄,稠稠的、混混的、热热的,味微酸又带一点霉味,喝时须佐以辣咸菜,午后啜两三碗,愈喝愈辣,愈辣愈喝,终至大汗淋漓、舌尖麻木而后止。若在乡下,豆渣只有喂猪的份,乡下人从不懂喝豆汁。但北京人没有不嗜豆汁的,因此,梁实秋十分肯定地说:

    “能喝豆汁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北平人。”

    能与之媲美的,是傍晚出现于街头的卖“羊头肉”的。卖羊头肉的将刀板器皿同样刷洗得一尘不染,切羊脸子时片出的那一片薄肉同样是一手绝活。而后从一只牛角里洒出一撮特制的胡盐,沾洒于肉片之上,包顾客满意。梁实秋对此也有评论:“有浓厚的羊味,可又没有浓厚到膻的地步。”

    说到吃又不能不提玉花台的汤包,它才是真正的含着一汪子汤。一笼屉里放七八个包子,连笼屉上桌,热气腾腾,包子底下垫着一块蒸笼布,包子扁扁的塌在蒸笼布上。取食的时候要眼明手快,抓住包子的皱褶处猛然提起,包子皮骤然下坠,像是被婴儿吮瘪了的乳房一样,趁包子没有破裂赶快放进自己的碟中,轻轻咬破包子皮,把其中的汤汁吸饮下肚,然后再吃包子的空皮。没有经验的人,看着笼里的包子,又怕烫手,又怕弄破包子皮,犹犹豫豫,结果大概是皮破汤流,一塌糊涂。有时候堂倌代为抓取。其实吃这种包子,其乐趣一大部分就在那一抓一吸之间。梁还特意讲过一个故事,来说明汤包的绝妙之处,说是两个互不相识的人聚在同一张桌子吃汤包,其中一位一口咬下去,包子里的汤汁照直飙过去,把对面客人碰了个满脸花。但肇事的这一位毫未觉察,仍旧低头猛吃,对面那一位也很沉得住气,不动声色。倒是饭馆的伙计看不上眼,急忙拧了一个热手巾送了过去,那位客人徐徐言道:“不忙,他还有两个包子没吃完哩!”虽是笑话,却也饶有深趣,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北京饮食文化之一斑。

    年轻的梁实秋,就是凭着这股极大且单纯的乐趣,观察老北京那林林总总、种类繁多、数也数不清的小吃,从中享受到高度的精神愉悦。

    西餐生活

    1923年,梁实秋结束了清华学校的读书生涯,负笈西行,赴美留学,不得不与家人告别、与朋友告别,与心爱的北京饮食文化告别。

    初来乍到,梁实秋对身边的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西方人的饮食习惯、食品种类皆与中国不同,这里没有竹筷,而是满桌刀叉;这里没有烹炖爆炒,却对煎炸烧烤情有独钟;这里找不到汤包馄饨,但汉堡面包依然令人心驰神往……年轻的梁实秋对美国人的饮食生活异常好奇,自己憧憬着一番美妙的西餐之旅的到来。

    然而,现实生活却充满了烦恼与苦闷,令本对口腹之欲要求甚高的梁实秋大失所望。来到美国科泉小镇,梁实秋和朋友闻一多寄宿于一户普通人家,其主人密契尔夫人为人倒也通情达理、温和友善,但唯独在吃饭方面过于“抠门”。前文已经提及,梁实秋从小便有一个好胃口,吃饭“习惯于大碗饭、大碗面”,绝对是餐桌上的巨人,生猛彪悍。然而在密契尔家中,不仅向往已久的“又厚又大的煎牛排”不见踪影,就连稍微像样一点儿的食品也极少露面。质量姑且不说,最恼人的是吃不饱,亏待了自己的一副好肠胃,通常早餐是每人半个横剖的柑橘或葡萄柚,加上两片烤面包,一枚一面焦的煎鸡蛋,一杯咖啡。对外国人吃煎蛋的方式,梁实秋也不习惯,他们“不像我们吸溜一声一口吞下那个嫩蛋黄,而是用刀叉在盘里切,切得蛋黄乱流,又不好用舌去舔”。午饭更简单,两片冷面包,外加一点点肉菜,就算凑合了一顿。晚饭号称丰盛,但也不过加一道点心如西米布丁之类,还可能有一盂热汤,倒是咖啡可以不限量,管够喝。但是咖啡毕竟不能充饥,虽可暂时喝个“水饱”,但几趟厕所下来,肚子又该抗议啦!可以想见,在这种情况下,梁实秋得让自己的胃受多大委屈,他经常抱怨每餐只能“感到六七分饱”,没有办法,只能饭后自己溜出去,跑到街上再“补充十个汉堡肉饼或热狗之类”,以缓解枵腹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