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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桃色·党争(1)

    一

    明之亡,本身就像一部悬疑小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历来,各家各派依其所思,说什么的都有。

    其中,有位孔夫子后人,名叫孔尚任,写了一部戏剧,题为《桃花扇》,洋洋十余万言。要说这部剧作的品质,以笔者看来,真无愧世界戏剧史上的佳作。不单单是文辞的优美、人物的鲜活,更因它开创性地采取了全纪实的叙事。除因情节构造之需,于若干细节有所虚构或想象外,大部分内容都来自真凭实据,所谓“朝政得失,文人聚散,皆确考时地,全无假借。至于儿女钟情,宾客解嘲,虽稍有点染,亦非乌有子虚之比。”[1]作者就像今之学者做论文那样,以一篇《桃花扇考据》,专门列出他所本的主要材料,一方面显示作品的严肃,一方面亦备有兴趣的看客或读者索证稽核。而且他对材料的搜集,并不以案头为满足,利用各种机会,踏访实地,亲问旧人。以我孤陋的见闻,远在十七世纪(《桃花扇》“凡三易稿而书成”,最后脱稿于1699年),以这种方式和意识产生的剧作,仿佛只有《桃花扇》。

    剧中主要角色有三:一位妓女,一位才子,一位奸佞。他们之间,通过一柄折扇串接起来。妓女恋慕才子,才子以扇定情,奸佞从中破坏,妓女因此血溅折扇——所谓“桃花”,便是溅于扇面的血迹,按照作者的原话:“桃花者,美人之血痕也。”[2]

    这自是一段古典凄美的爱情,如将其视为“才子佳人”的故事,予以体会、感喟和欷,颇为自然。然而,作者却给我们打预防针。他说,只看表面的话,《桃花扇》要么是“事之鄙焉者”,要么是“事之细焉者”,要么是“事之轻焉者”,乃至是“事之猥亵而不足道者”。[3]这绝非他写作的目的。写这作品,在他是一个已揣了几十年的梦想:“予未仕时,每拟作此传奇,恐闻见未广,有乖信史”,是极郑重的。他回顾,自己还在少年时,族中一位长辈因曾亲身经历,“得弘光遗事甚悉”,“数数为予言之”,特别是“香姬面血溅扇,杨龙友以画笔点之”这一情节,对他触动甚深;多年萦绕,终于酿成一个构思——以“南朝兴亡”,“系之桃花扇底”。[4]所以,在类乎序言的《桃花扇小引》里,他特别点明该剧主旨是:

    知三百年之基业,隳于何人?败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不独令观者感慨涕零,亦可惩创人心,为末世之一救矣。[5]

    用我们今天的话说,虽然题材和情节似乎是吟风弄月,《桃花扇》的真实主题却并非爱情,而在政治。这极为有趣。如果我所记不错,在政治中挖掘性的因素和影响,或者说从性的角度解读政治,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后随文化批评时髦起来的视点。而孔尚任写《桃花扇》,竟似在十七世纪末已得此意。这样讲,是否夸张,抑或有所“拔高”,读过《桃花扇》的人不难鉴识。剧中,“李香君”这一元素,实际起到一种隐喻的作用,来代表人心向背、是非取舍和政治褒贬。作者让政治立场,去决定一位美人的情意所归——政治“正确”者,得她芳心倾许;而政治上的丑类,辄令她性趣荡然。

    尤应指出,这位美人,除容貌、颜色上被赋予种种的美妙,从而对于男性普遍地构成梦中情人般的吸引,还特有一个“妓女”的身份。这使她的含义格外具体、固定和突出,而根本区别于“普通”女子。换言之,从身体到社会角色,无论“自然属性”或“社会属性”,她都是一个明确、强烈而纯粹的性的符号。在她身上,那种“性之于政治”的隐喻意味,不单单是毋庸置疑,简直也就是唯一的意味。

    不妨看看剧中有怎样的体现。第二十四出“骂筵”,当着几位奸佞,那迷人樱唇间吐出了如许的娇音:

    东林伯仲,俺青楼皆知敬重。干儿义子从新用,绝不了魏家种。[6]

    在第二十一出,马士英得知其党田仰的聘礼为香君所拒,气急败坏:

    了不得,了不得!一位新任漕抚,拏银三百,买不去一个妓女。岂有此理!难道是珍珠一斛,偏不能换蛾眉。[7]

    而阮大铖的几句唱,切齿之余,则酸溜溜地散发了醋意:

    当年旧恨重提起,便折花损柳心无悔。那侯朝宗空空梳栊了一番。看今日琵琶抱向阿谁。[8]

    权力、金钱与性之间向来的对等,突然消失,“新任漕抚,拏银三百,买不去一个妓女”、“珍珠一斛,偏不能换蛾眉”,抑或权力、金钱所暗含的性优势被公然无视,唤起几位高级男性政客内心深刻的失落。来自美艳妓女、天生尤物的否定,较诸直接的政治挫折,也许更加令人意气难平。

    孔尚任却显然从中感觉到快慰。实际上,他是把“性”作为奖赏给予所称颂的一方,也作为鄙夷而给予了另一方。在他,这是历史批判的一种依托,一种方式。此即开场第一出侯方域登台自报家门时点出的“久树东林之帜”、“新登复社之坛”,以及吴应箕那句“小弟做了一篇留都防乱的揭帖”,所共同透露的内容——一直以来存在于南京且日趋激烈的党派斗争。这斗争,在明朝已延续四十年之久,一边是作为近倖小人集团的阉党,一边是坚持道义、真理与改革的知识分子阵营。此二者间的消长,关乎江山社稷兴亡;至少在孔尚任看来,南渡之后阉党得势,是弘光政权病入膏肓、不可救药的标志。

    二

    虽然我们不会像孔尚任那样,把明朝消亡仅仅归结于政治和道德;毕竟,将近四百年之后,我们已经走出了古典兴亡观及其话语体系,而拥有更多的观察角度和不同的思考方向。可是,《桃花扇》所着力表现的内容,在短命的弘光朝历史中仍有分量,乃至是相当重的分量。

    这是那时代所特有的事实。

    从1644年5月下旬围绕“定策”发生的明争暗斗,到翌年6月3日(乙酉年五月初十)朱由崧出逃,一年之内,南京几乎没有哪件事与党争无关。岂但如此,我们对弘光朝各项事业,从政治到军事,从民生到制度,均留下无头苍蝇般的印象,从头到尾,一盆糨糊,没有完整做成一件事,全都虎头蛇尾、半途而废,或干脆只形诸语言不见于行动——权举一例,从皇帝到群臣一致信誓旦旦反复念及的恢复中原、为先帝复仇,也根本停留在口头,直到最后也不曾实质性地发出一兵一卒;而唯独对于一件事,人们贯穿始终,全力以赴,未尝稍懈,这便是党争。福王之立、马士英当政、史可法出督、阮大铖起复、张慎言刘宗周姜曰广吕大器高弘图等先后罢退、左良玉反叛……所有的重大政治变故,差不多都酿自党争。直至崩溃前一个月,马阮集团全神贯注去做的,仍是针对东林-复社阵营罗织罪名、图兴大狱,并以处决其中两个活跃分子周镳、雷祚,作为高潮。

    它的根源,有远有近。

    远的,是万历、天启、崇祯三朝一系列起起伏伏,其中有两大关节:一是天启年间魏忠贤、客氏当道,屠戮东林;一是崇祯登基后定奄党为“逆案”。更多的头绪,先前我们已有交代,读者若有不明,重温即可,兹处不复赘及。

    我们将了解的重点,放在近处。那是崇祯十一年(1638年)秋天发生的一桩事,内容便是吴应箕在《桃花扇》第一出所说的“小弟做了一篇留都防乱的揭帖”。

    这份揭帖名叫《留都防乱公揭》。先解释几个名词:古代把公开张贴的启事、告示称作“揭帖”;“揭”是它的简称;“公揭”,则是有多人具名的揭帖;至于“留都”,指的是南京。如若转为当代语,《留都防乱公揭》略同于一张由南京部分人士集体署名的街头大字报。

    列名其上的“南京部分人士”,多达一百四十余。朱希祖先生曾以专文对具体人数进行考辨[9],我们在此且不管它,而着重注意上述人数所表现出来的声势。倘在今日,一张百人签名的大字报也许算不了什么,但这是在将近四百年以前,当时,受过一定教育的人纵非万里挑一,千里挑一总是差不多的。所以,能有百人签名,这张大字报在知识界显然具有相当的代表性。代表谁呢?主要是复社。这是明末的一个知识同人团体,欲知该团体势力之大,我们来看眉史氏《复社纪略》的记载。据它说,早在十年前,亦即戊辰年(崇祯元年,1628年),以姑苏为首,各地青年学人社团(复社前身)成员即达七百多人,书中将这些姓名逐一开具,然后叹道:

    按目计之,得七百余人,从来社集未有如是之众者!计文二千五百余首,从来社艺亦未有如是之盛者!嗣后名魁鼎甲多出其中,艺文俱斐然可观;经生家莫不尚之,金阊书贾,由之致富云。[10]

    天下读书人,没有不崇尚复社的,甚至出版家也靠印他们的书发了财。

    《桃花扇》里就有这么一位书商蔡益所,专刻复社名流之作。他上场时以“贸易诗书之利”、“流传文字之功”[11]自夸,倒是出版家外俗内雅的好对。

    须知以上尚是1628年的情形,又经十几年,复社势力之膨胀简直令人侧目。阮大铖曾这样煽动马士英:“孔门弟子三千,而维斗等聚徒至万,不反何待?”[12]维斗乃复社领袖之一杨廷枢的表字,阮大铖说他“聚徒至万”,肯定是危言耸听,以说动马士英出手镇压。另有说法称,杨廷枢“声誉日隆,门下著录者三千人”[13],这大约比较客观。仅仅杨廷枢一人,身后追随者即达三千;其他复社巨擘就算达不到这种规模,但把每个人的影响面计算起来,无论如何都会是个使人瞠目的数字。难怪有人要愤愤不平地告御状说:“东南利孔久湮,复社渠魁聚敛。”[14]

    复社兴起,有一实一虚两个背景。前者是崇祯初年定奄党为逆案,为东林平反,形成一种直接而具体的刺激,令读书人志气大长,而东南一带原系东林渊薮,此地年轻后学,率先跃起,集会结社、谈经论世、指斥方遒。至于后者,则须联系晚明整体精神思想氛围。主要自王阳明以来,明人讲学之风大兴。笔者曾往泰州崇儒祠谒访,得见当年王艮为外出讲学,仿孔子周游列国的车制而自制的蒲轮车,虽非原物,而是今人想象下的赝品,却也提供了一种形象。据说他就乘着这古简之车,从江西出发,沿途聚讲,直抵北京。明末学派林立,就是讲学风盛所致。“东林”被诬为“党”之前,其实是个书院的名称,无锡至今有其旧址。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顾宪成忤旨革职,返乡讲学,重修东林书院并任主持,名儒耆宿纷至沓来,很快成为思想、学术重镇,最终给朝政以深刻影响。东林模式或东林经验,既激于时代,反过来也是对时代的有力印证。由于经过了思想、历史、伦理层面的究问与反思,历来士大夫作为王朝政治“齿轮与螺丝钉”的那种功能,明显朝着带有自我意识的知识分子政治独立性转化了,所以,整个明末知识分子阶层的斗争性、反叛性以及基于思想认同的群体意识空前提高和增加,乃至现代的知识分子已可以从他们身上嗅到一些亲切熟悉的气息,这是从未有过的。

    复社,作为东林的延续,而且基于对后者经验的汲取,意识上更加自觉,一开始就迅速迈向组织化和统一。《复社纪略》记载:

    是时(壬申年,1632)江北匡社、中洲端社、松江几社、莱阳邑社、浙东超社、浙西庄社、黄州质社,与江南应社,各分坛坫,天如(张溥,表字天如)乃合诸社为一,而为之立规条,定课程曰:“自世教衰,士子不通经术,但剽耳绘目,几倖弋获(”弋获“,获得、获取之意)于有司。登明堂不能致君,长郡邑不知泽民;人材日下,吏治日偷,皆由于此。溥不度德,不量力,斯与四方才士共兴复古学,将使异日者务为有用,因名曰‘复社’。”又申盟词曰:“毋非圣书,毋违老成人,毋矜己长,毋形彼短,毋巧言乱政,毋干进辱身。嗣今以往,犯者小用谏,大则摈。既布天下,皆遵而守之。”又于各郡邑中推择一人为长,司纠弹要约,往来传置。[15]

    这件材料,将复社诞生经过、名称含义、创始者等各方面情况,录述甚确。我们可以认定:第一,这是一个从思想认识到组织形式相当成熟的社团,有宗旨、有规章,而且是跨越多地(从河南、山东到江浙、湖广)的全国性组织;第二,这是一个兼顾学术与政治的组织,由学术而政治、由政治而学术,学用相济、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这意味着,它注重思想性,是学人和知识分子而非官僚与政客的团体,但又不同于闭门式的单纯读书会,强调所学所思“务为有用”,目标最终指向社会政治探索,以此观之,复社是针对社会、政治改进寻找思想之路的共同体,这一精神内核与现代政党已很接近。

    至于张溥以“兴复古学”诠释“复社”之名,我们不必为其字眼所拘。一来这跟张溥个人思想主张有关,我们知道他推崇前后七子的复古论;二来在中国历史上以及古代语境中,“复古”往往是现实批判的好用工具,“改制”者往往“托古”。与复社从内容到形式的鲜明的历史创新性相比,“兴复古学”一类遣词,不会迷惑我们。相反的,我们恰要指出,复社的主体是晚生后辈,跟其前驱“东林”相比,年轻气盛乃其突出特点。“东林”的构成,几乎清一色是朝臣,纵不位居要津,亦有一官半职,抑或为致仕之名宦。复社成员相反,比如我们较熟知的吴应箕及所谓“明末四公子”陈贞慧、侯方域、方以智、冒襄,除方以智登过进士,余皆为诸生。他们的年龄,或许不算真正年轻(最年长的吴应箕,主笔《留都防乱公揭》时年已四十四),但心态究非登堂入室的心态,普遍看上去疏狂不忌,这其实亦是锐气使然。

    如果我们以复社成员为“学生群体”,则可以将复社视如明末的“学生组织”,而《留都防乱公揭》事件便是这群体和组织掀起的一场极具轰动性的“学生运动”。它有着明显的青春色彩和青春气质,冲动、激昂、理想主义,同时也不免浮夸、偏执、耸人听闻。现代学潮所表现的那些特点,此一事件基本应有尽有。比如,不妨比照着“五四运动”来想象1638年8月复社学子们之所为,一样地自视进步、崇高、热血,也一样地不容置疑、唯我独尊、霸气十足。和诸多现代学潮一样,它的缺陷也很明显,很有待商榷乃至可诟病之处,但这都不能掩其历史价值。它是发生在传统权力空间(庙堂)之外的群众性政治运动,有着自发性、自主性,独立表达了一种声音与诉求。远在十七世纪上叶,中国出现这一幕,颇能说明知识阶层的思想活力,以及对权力加以分割的意愿,这些深层次内容远盖过了它的某些缺陷。

    三

    一百四十余人群起而攻之的,是阮大铖。清朝官方所修《明史》,从近三百年历史中确定了十余人为“奸臣”,阮大铖便分得一席之地。他名列《奸臣传》最后一位,换言之,他是明代“奸臣”的压卷之人。论其由来,即因天启年间依附魏忠贤。以此崇祯元年遭弹劾,第二年定逆案,遂论罪,但网开一面,允许他“赎徒为民”,“终庄烈帝世,废斥十七年,郁郁不得志”。[16]照理说,一个废斥了十七年,在整个崇祯朝都毫无机会的人,就是十足的落水狗,复社诸人为何还要“痛打”?关于这件事,笔者认为要从两方面看:其一,复社方面确实不懂“费厄泼赖”;其二,事出有因,并非无故。从阮大铖方面说,他根本不是能甘寂寞的人。《明史》对他有几个字的评价:“机敏猾贼,有才藻。”写这句评语的人,碍于其“奸臣”身份,不肯使用好字眼儿,但看得出来,实际认为此人非常非常聪明,非常非常有才。晚明盛产才子,而且是那种触类旁通、全能通识型的才子,就像欧洲文艺复兴以来之达·芬奇、卢梭一流的人物。而即便在这些才子中,阮大铖也要算一个佼佼者。作为饱读诗书的人,笔墨文字就不必说了。他在出版、戏剧、音乐、园艺很多方面,都居顶尖的地位抑或深孚众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