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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成都人出川(1)

    但川人执拗,偏是好越险而出,闯荡天下。甚至有一说法甚为谬种流传,道是在川为虫,出川是龙,川人要想有出息,非得出川不可。此话看似有理有据,实则不然,至多只说对了一半。诚然,出川为雄者确实大有可数,古有太白,仗剑去国,浪迹中原,遂成就为一代诗仙,其他如汉扬雄宋东坡等等也皆如此。近代更有大批川籍学子求索异域,逐鹿中原,其中不少成了大政治家、军事家,或科学家、文学家。但这并不能说明川地贫瘠,不育英才,你得看到另一半,事实上也有不少外乡人是在四川这块沃土上大展才华的。仅以诗坛为例,杜甫、陆游等一代魁首,皆在蜀地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绝佳诗篇。其实个中道理非常简单,一个人的成才,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经历风雨,这些只是表象,君不见尚有许多越读越迂,越行越呆者么?在此为虫,在彼仍为虫者也大有人在。关键是不同文化的冲撞,常能迸出非同寻常的大火花,不同人文景观的熏染、比较,有助于扩张视野,激活思维。我们看重的应是这实质性的内涵。

    此番,二○○○年仲秋,我与几位同仁赴会东行,便又一次深切感受到了这一点:川人出川,犹如虎落平原,或似飞瀑泻地,总是要撞出火星,或者演出活剧来。正好追记于此,作为这本成都人记趣杂拾的结尾吧。

    出川·喜剧上演桑家坡古代的成都人出川,据称只有两条通途,一是旱路,北出剑门;一是水路,东出夔门。其实都非通途,而皆险关。“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蜀人李白,仓皇逃命、流寓蜀中的诗圣杜甫,都曾有诗一咏三叹,惊呼连连。太白诗云:“噫吁,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所谓“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便是指北道剑门了。我曾走过此途,是走,非行。坐汽车,乘火车,那都是经行而已,风光掠眼过,脚下无坎坷,历程滋味是无法体会的。我走那一程,时光是倒回去三十年,“文革”

    期间红卫兵徒步长征大串联,实实在在不折不扣是迈脚板在走。记得出成都北门驷马桥,过唐玄宗曾经亡命逃奔的天回镇,经广汉、德阳而至罗江古镇,已远离现今的川陕大道了。林木蓊郁,寒气森森中,一条宽约三尺的青石板小道,蜿蜒起伏于冈丘草莽中,当地老人讲,那便是古之北大路了。果然,登上一座小山冈,阴霾天空下,便出现一坝败壁残垣,风雨剥蚀的石廊柱上,依稀可见一些刻画图案和符号,也不知原是佛院还是道观,只觉神秘而阴森。

    冬天,冷风飕飕地吹过,黄叶飘零,仿佛经过历史的墓穴。而历史也果然就横尸于前——从此冈往北,沿缓坡下行一里许,一片黑树林中,便兀然耸着一个大土馒头,那是圈了石条的一座大坟,名曰庞统墓。原来那被林木隐蔽的缓坡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落凤坡,三国蜀汉大军师庞统就在此中箭落马,葬身林莽。回看来路,倒也觉得此事在情合理,想那庞统何等精明人也,率师挺进,上坡时一定小心翼翼,上下握刀提盾,张弓搭箭,警觉前行。待得平安登上冈顶,那骄纵之心一下便上扬起来,三军放松下行。却不料对手谋深一层,知晓凤雏庞统欠于伏龙孔明者,就在谨慎不足,而骄纵胜人,于是伏兵于下坡路上,趁其松懈,而乱箭齐放于丛林,将之射下马来,一举断了刘皇叔半条臂膀,也葬了庞军师一世英名。古事已越千年,而今坟墓犹在,森气依然,仍旧让人凉肝寒胆。

    这便是北大路了,料想当年是没有多少蜀人敢放胆由此出川的。

    东大路则不同,只消翻过小小龙泉山,便可一马平川直奔渝州。古时水源丰沛,也有直接从成都东门或南门外登船乘舟,放流南下嘉州,再折向东行,经金沙江段而抵渝州的。杜甫诗中所绘成都盛景:“门泊东吴万里船”,便是当时此况写照。儿时家居成都东门有名的九眼桥附近,我亦曾亲见开阔的锦江水面,缓缓漂浮着大型带桅木船,运载木柴、炭、石灰、粮食等货物。而听老辈人讲,他们还曾由此登舟,过下游黄龙溪,经眉山、夹江去嘉州。那一段岷江水路,平缓澄碧,两岸田园特别丰美,终年葱茏翠绿,木船静静划破江心,真有“欸一声江南绿”的况味。这等逍遥云游,消停漫行,最合成都人的性情,也最对成都人的口味。

    他们常津津乐道“南路妹子水色好”,这南路即指眉州、嘉州一带,那里的村姑娇娃确实长得肤白颊红,水灵可人,大约也和那一方水土特别滋润,那一带山川格外秀美有关吧。而再由嘉州折向东去,岷江、大渡河、青衣江三江相汇,咆哮冲击,是为长江上游的金沙江段了,直奔宜宾而赴渝州,水势就大不同了,舟楫颠簸,浪涛逼人,喜好闲适的成都人就颇不习惯了,故而一般出川,还是选择旱路直达渝州,再转水路继续东行。

    过去所谓出川,还得由此乘江而下,经万州抵因蜀汉皇帝刘备落葬而得名的奉节白帝城,再破浪击涛,穿过“万水汇一门”的天险夔门,方可算数。而今呢,自一九九七年起,重庆直辖,四川版图大为龟缩,川人出川就再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事了。此番去南京赴会,我们一行六人,乘成渝高速路的大巴,不足两小时便到了川渝交界处。此地名号桑家坡,过去并不为人所知,左看右看,也着实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路中横着一道收费关卡,标明川渝两省市划分,仅此而已。而关里关外,都是一色的浅丘,一样的起伏,完全是浑然一体,绝无明显差异。想一般的省区,分界处好像都是有些特别的,或是隔着江河,或是横亘着峻匹,天然形成界线。譬如晋与陕,辽与冀,或者鄂与豫,苏与皖,多有关内关外河东河西或江左江右之谓。而我曾去过一处据称是划分云贵川三省界域之处,在川南一片原始大森林南侧,兀然横亘出一道峻峭山冈,那上面还擎天而起一柱颇似阳具的大圆柱石,一面是林涛似海,一面却云雾混沌,大有划分阴阳之概,站在那冈上,自觉前后左右便是不同天地了。而这最新划定的川渝分界处呢,却实在叫人看不出差异,平庸得很,确实是和平年代的人为划分了。

    但你不要小看了这貌似平庸的桑家坡,据闻它不久前才演出了一幕令川人侧目的喜剧,或曰闹剧,但绝非正剧,尽管主演者和炒作者原本是想把它当做一回煞有介事的正剧,甚至是带悲情色彩的正剧来操作的。那主角儿是谁?缘何要把这不知名的桑家坡当做表演舞台?且按成都人的习惯,慢慢道来:

    这角儿当然非是等闲常人,而是烧透了的炭——此话怎讲?大意是这样:那炭是以前四川人冬天烤火盆专用的木炭,用木棒烧制而成,成段成型,方便易燃,取暖甚宜。炽燃时通体红亮,热气烘人,暖意融融。待到烧过,便面上一层白灰,内里逐渐黯淡发黑。当时来桑家坡的角儿便是这样一种情态了。他乃前几年在成都市井文化圈中大红大紫大富大贵的所谓“散打王”李某人。散打,外地人恐不解,得啰嗦两句,这不是指武术散打,而是成都摆龙门阵讲评书之一种,即东说南山西说海,天上地下熔一炉,尽管调侃取笑,嘲谑刺讽,杂古杂今,说人说事,扯把子,卖关子,不拘一格,不求一律,不必要像传统评书那样有一个完整的故事,零敲碎打,即兴发挥皆可,故名散打,以别正统。这些年正是另类上扬,正统下抑之期,散打李遂以一张尖酸伶俐油嘴,一副扯客野仙形象,在成都这块酷好新异滋味、酸俗文化的宝地,扎扎实实火红了一把,名噪一城,成了成都这文化古城新时代最火爆的“土特产”大腕儿了。上电视、办专场,出入厅堂,交结名流,还题诗绘画,增加风度,红红火火,风光一时。只是炭难于持久,三两年过去,其高门大嗓的尖声咶噪,便渐教人耳腻,而其扯把子形象,似也扯不出什么新名堂来了。旺燃过后,形容灰黑,喜新厌旧的成都人便渐次将其冷落了,而挑剔者更是对之嘲讽有加——其实一个文化底子就是那般的民间艺人,能做到那样已属不易了,何必过誉之后又过于苛求呢?幸得这李先生聪明过人,不待别人将他像炭灰烬一般夹出丢弃,便自己学了孙猴子,一个跟头跳了个十万八千里,他突然放话媒体,声称自己要到大重庆新天地去谋发展了。原委呢,是因为尽管他给成都做出了偌大贡献,但仍然流浪江湖,没有正式编制和职称,一句话,成都对不起他这个成都当代杰出的文化名人。所以他只有被迫背井离乡,离开千千万万深爱他的成都听众观众了,转投直辖市重庆,当干部,吃皇粮,争取评上个国家二级演员职称。真是事出有因,哀情动人。于是某月某天,他便乘高级轿车“出走”了。名人出走,当然不似情人私奔,悄悄地干活,而是前呼后拥,车队浩荡,“狗仔”追随,拍照摄像,声势吓人。热热闹闹到得桑家坡,回头告别老成都了,散打李不愧是优秀演员,便在此演出了十分精彩的告别戏:白衣白褂,下得车来,镜头下,人眼中,端然肃立,回望故里,热泪盈眶,酾酒洒地,俯身膜拜,磕头作揖。此景此情,端的十分动人,恍惚电影中曾见的大伟人或者大艺术家,少年壮志凌云,告别故里,远渡重洋去异国他乡求索时情景。只可惜得知这情景时,我脑里立即叠加出另一幅情景,当年挂名李大师的火锅城开业志庆时,大红灯笼高高挂,汽球标语飘飘飞,他先生似也是这么一副白衣白褂形象,头发溜光,眼光通明,摇一把大黑折扇,方步矩行,那是何等风采照人,威仪出众。

    两幅影像一叠加,我便什么也看不清了,大艺术家风度乎,老袍哥作派乎?只觉得五个字:

    好耍,好笑人!

    桑家坡似长坂坡?当年蜀汉五虎将之张翼德立马横枪一声吼,“吼断了桥梁水倒流”,从此长坂坡名噪一世。而今演戏的李散打在桑家坡抹涕挂泪,也能让世人肃然么?

    而今,我又从此经过了。因川渝分家,便记住了这桑家坡。因有上述一幕喜剧,这平常的桑家坡便在眼前栩栩活了起来。看来我们成都人走到哪里,哪里便会生出戏剧来的。那李大师毕竟还是成都种,但愿他在重庆真能觅到一方重现风采的新天地。

    好了,前面就是新概念的大重庆了,且让我们路过一品。

    重庆·朝天门上笑乌龟一到重庆,好客主人便接了去,驱车满城兜风,要让我等成都人开开眼界,看看重庆直辖后的新面貌。这也是重庆人的豪爽作派。说新,倒也不假,原本只夹在两条山沟间的城市,经几年巨资营建,似乎一下子变得开阔多了,楼群成色也新多了,更因为大都依山势而筑,便格外显得高峻宏伟,层次丰富。本来山城多坡坎,但现今却大道坦荡,车若行云,似乎较我们的成都还要通畅一些。这重庆过去我常来,只近几年未曾留迹,不想竟有如此大之变化,看来这直辖还并非只是浪得虚名。

    古人尝云: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分分合合大约的确各有各的道理,均因形势发展变化使然。想那重庆,古称巴国,巴与蜀,比邻而独立,无论政治经济,还是文化习俗,都是有同有异,有类亦有别的。单讲行路这寻常事儿,那重庆人就比成都人步履匆匆多了,长年累月爬坡上坎,更练得一副好脚劲,所以过去搞田径或是踢足球的,四川队中的多数名将其实都是重庆人。论说话,成都人绵绵软软,阴阴平平,说得好听,成都娇娃们叫莺声燕语吧,而那重庆人却是放机关枪一样,又快捷,又高亢,火爆爆的炸耳,或是妹子们脆铮铮的好听。虽然,在外省人耳中,他们都是说的川话。这也许就叫做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吧。

    论地位,两者似乎也从来难分高下伯仲。成都自古是富饶的盆地经济中心,而重庆历来是长江上游最繁荣的水陆大码头。成都有三国蜀汉帝都的荣耀,重庆也在抗日战争中成为世所瞩目的所谓“陪都”。解放后,成都虽然依旧被定为四川省会,而当时的西南军政委员会却是设在重庆,俨然大西南的指挥中心。只是后来大行政区划撤销,重庆才似乎矮了半寸。据闻重庆人对此是一直心中耿耿的,压抑着一股不平之气:我大重庆哪一点比你小成都差了?干嘛要归你管领?

    好了,现在终于直辖了,该当“扬眉吐气”了。懂么?直辖,比你成都省会还要高一篾片地位呢!你们电话号码区号是多少?028。格老子我们重庆,嘿嘿,现今是023,比你们排前了五位!不要以为这是笑话,玄龙门阵,有些重庆人就是这么放言称洋的。

    按重庆人的性格,这样说还算温柔了,更厉害的是球迷。重庆的火锅有名,重庆的球迷更是火爆得有名。过去川渝未分家前,重庆球迷要看球,只有到成都来,浩浩荡荡,车队成行,锣鼓喧天,彩旗飞扬,崽儿们更爱赤膊上阵,肚皮上涂油彩,脑壳上扎“敢死带”,重庆腔噼啦啦高声呐喊:“全兴,雄起!雄起!全兴!”那时他们还是四川全兴队的忠实拥趸。他们的到来,如火上浇油,让成都这个“金牌球市”更显火爆,赢得成都人一片喝彩。然而时移势变,川渝分家,球队如今也是两强并立,相互争雄,虎视眈眈,相逢时甚至比见了其他省市球队更为红眼。这时候,倘若重庆球迷来成都看己队客场作战,温和的成都人至多只投之以讪笑讥刺而已,而成都球迷一到重庆,那就等于赴汤蹈火了,谨防遭火爆的山城球迷用口水、粗话淹死,头上挨几个包来吊起也是常事。为此,好多成都人都感到纳闷不解,何以重庆球迷会格外“仇视”成都球迷呢?难道真是一旦兄弟反目,反较外人不如么?

    其实这只是局部现象,特殊情形,一般的重庆人是并不格外心存芥蒂的。尤其是我们交往的重庆文化人,依然还是兄弟朋友般亲近。这次来接我们的王老兄就是如此,不仅事先忙碌为我们办好了船票,还特意安排在一家高档茶楼为我们接风洗尘。那茶楼濒临江边,往窗外望去,不远处便是嘉陵江、长江两江相汇的朝天门码头。但见江岸山势峻拔,山城雄伟,江面宽阔,江风浩荡,使我等窝居盆地平原的成都人顿觉眼界开阔,心胸舒展,不得不佩服这里的人们自得一种天然的豪爽之气。山城,确实是自有山城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