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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车夫

    城市是什么?三岁小孩都会告诉你,有很多很多的人、房子,还有很多很多的车子。小孩的话一点不错,的确,车也是城市之所以成为城市的标志之一。尤其是近代都市,车可以说是与之共生的产物,不可或缺的一个项目。车有自己的,有别人的。坐别人的车,就是别人为你服务,让你不用自己抬腿迈步就可以去你要去的地方。这别人就叫车夫,都市生活中典型的一种大众服务者——我们姑且把专为个人服务的车夫撇开不说。

    成都有很多车夫。

    五十年前的车夫,在成都叫拉黄包车的。那车就是骆驼祥子拉的那种,为何叫黄包车?不得而知。那车拉着满街跑,现在看着当然会觉得太慢太寒碜,当时坐着可是挺神气。跷着二郎腿高高在上安稳坐着,别人光脚丫子拉着你跑,你就会神气。事实上那年月能坐黄包车的,也只能是有钱人。而拉黄包车的,却是城市中最低下卑贱的下力人,其地位连小工仆役洗衣服的老妈子都不如,除了讨口叫化子,可能就数这些车夫地位最低了。

    车夫大都来自穷乡,家里没法活了,进城来混口饭吃,一无所有,唯一身筋骨力气可卖。农夫本色,生性老实巴交,只知埋头拉车快跑,以求一日温饱。兼之地位悬殊,与坐车者迥然两极,无论身体、精神,均是一低低在下,一高高在上,故而绝对谈不上二者之间还会有什么交流。黄包车夫们只埋头弓腰不住迈动光脚板,默默前行,恍如无言无笑无有任何表情的机器人。

    苦命人哪!好心的人望着他们都会这样摇头叹息。沉默与苦命真是如影之随形。苦命人大抵都是郁郁寡欢默言少语的人,这仿佛是一种人世定律。

    但似乎又不完全是这样,后来取黄包车夫而代之的三轮车夫,说来好多也命苦,却并非是沉默的一群。成都的黄包车是何时绝迹的呢?大约是五十年代中后期。那时开始出现三轮车了,且很快就风行一时。比起黄包车,三轮车自然神气多了,虽仍系人力,却不需要人脚板贴在地面上跑了,车夫也坐在了车鞍上,直了身子。铃声丁零零一响,行人赶快让道,还满威风呢。

    也不知是不是就因这人坐高了,与后面车斗里的坐车人一般了,那精神也就随之高了起来。

    同样叫车夫,这三轮车夫可是与黄包车夫大不同了,面上不再是麻木板滞的神情,一路蹬车,一路居高临下——哪怕只高路人一个头呢——随意四处张望,流着汗,满面红光,笑嘻嘻地。

    高兴了,还随口哼点小曲或来点川戏。“文革”中啥也不好唱了,蜀人之嘴闭得难受,便来两句京腔:穿林海,跨雪原,气冲哇霄汉……车子蹬得风风火火的,衣襟被风撩起来,那情形好像他就是打虎上山的杨子荣似的。

    其实呢,可能完全相反,他很可能就是昔日座山雕们手下的脚脚爪爪,一句话,国民党时期的旧军官、旧职员。国民党一九四九年大溃逃时,丢下了好多散兵游勇在成都,解放后有的虽未被当成阶级敌人对待,但那段历史至少也让他们背了一张不光彩的皮。变成老百姓了,要正儿八经找个工作,特别是进国营单位,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原先的黄包车夫们翻身解放了,回乡当最光荣的贫下中农,留在城里的也成了响当当的工人阶级。车当然不会拉了,就是换成三轮车了,也该另外的人去接替了。于是,旧军人们不少就填补了这个空缺。大约受过去苦命的黄包车夫阴影的笼罩影响,那时一般城里人还是不愿去干这差事的。车夫,算什么?

    车夫们蹬着蹬着,却渐渐觉得这差事满不错了。钱挣多挣少倒没什么,那年代一般人谁又能比谁多挣几个钱呢?都在吃大锅饭,一人一小勺子。关键是这蹬三轮车自在,单个劳动,没得工厂机关单位里那么多管束。想多挣,就早出晚归多拉快跑勤快点,想休闲一下,就把车停在树阴底下,拿张报纸把脸盖了打瞌睡。反正每个月只要向上面交够了费用,向老婆交够了一家人的吃饭钱,就行了。

    心理上一满足,精神上自然就旺火,脸上就有光彩,嘴巴上话就多。成都人本来就话多,三轮车夫一天到黑四处跑,接送八方客,他们的话就更多。说话也方便了,他是跟你平起平坐,主客关系似乎也变了,没什么尊卑悬殊,他一边蹬车一边就跟你老朋友老熟人似地信口随说。

    他们不是来自穷乡僻壤的农民,他们都是有见识有文墨的人,闯荡过四方,恐怕比你还见多识广。东西南北,上三教,下九流,他都可以跟你说个热闹。最欢迎你是外地客,他会跟你说蜀汉,道三国,明朝年间张献忠剿四川,辛亥革命时候张澜张胡子做讲演,赖汤圆如何好吃,武侯祠如何好看,成都的妹子你要仔细打量了,成都的贼娃子你要小心点……言谈间,你会觉得他是个教书先生,指点时,他仿佛就是顶呱呱的导游一般。成都的三轮车夫,不简单!

    本来么,他们就并非等闲之辈,寻常下力人。在成都的三轮车夫中,除了前面所说的有历史问题的人之外,后来历次政治运动中被清洗出机关学校的所谓有政治问题者,尤其是被开除公职的右派分子也不少。解放前成都民间有句老话,叫做:整烂就整烂,整烂跑灌县。那意思是说什么事情弄砸锅了,闯大祸了,在成都立不住脚了,那最后还有一条路,跑到灌县去。

    干什么?到那边的深山老林里藏身避灾,当棒老二(土匪)。把这句话换到这批人身上,则可以改做:挨整就挨整,整到底了就蹬三轮!

    有这样的“前科”来由,成都的三轮车夫自然叫人觉得不简单了。你要真在车上碰到个过去的校官教授什么的,也并不奇怪。所以,虽说他们的命也不能算好,可他们又不像早先的黄包车夫那样终日愁眉苦脸沉默寡言。这可能与他多少有些文化不无关系。看来,这知识文化于人生还真有点作用,它既可以使人沉默沉重如罗丹所塑之思想者,也可以使人开朗舒展如成都的三轮车夫。

    不过,这里所说的多是上一代的三轮车夫,现今却也变样了。八十年代后期以来,成都的出租车业兴旺了起来,三轮车渐渐少了,车夫也大都又换成了进城打工的年轻农民。他们只知拉着客人飞跑,跟汽车抢道,吓得你坐在上面提心吊胆直冒冷汗。他们才不会跟你搭话呢,他们一心想的只是:多拉快跑,挣钱!

    现在成都车夫的主力该是出租车司机了,几千辆红车身白顶灯轿车一天到晚满城跑。但你若要把他们也归入车夫系列,他们肯定会不依不饶,认为你在侮辱他。成都的出租车司机可俏着哩,神气着呢,好多成都女娃子还就想嫁个开车的丈夫呢,好玩又有钱,这正是这些成都妹子追求的人生目标。由此你便可看出,成都的这新一种车夫——出租车司机,地位有多高。

    你坐在他的车上吧,除了问问你去哪儿,他才不会理你呢,好像他拉的不是一个客人,而是一段木头,好像他不是为你服务的,你也不是他的“上帝”。看模样,反过来还差不多,他是老板,是主人,让你坐他的车,是给你的恩典。你要问现代成都车夫怎么个样?就这么个样!

    还可以与外地出租车司机作个比较。广州是出租车王国,车多乘车人也多,打“的”是家常便饭。那儿的司机也个个像“职业杀手”,一律地板着脸,不吭不声无表情,只不停地开车飞跑,如在车间里上班一样严肃专注。从这点看,有点类似成都早年的黄包车夫。

    北京的呢,与老广相反,话可多了,大地方派头,满口政治经济文化,令你佩服,不愧是咱国家的京都,盛产侃爷的地方,连开车的嘴上都有这么多天下风云,世上咸淡。他高兴的时候,你会觉得有点成都早年三轮车夫的风范。

    成都的司机呢?可以说既不同于广州的那么冷漠死板,也不同于北京的那么专好逞能神侃。

    他们一路上也不停地说话,但不是跟坐在后座的乘客寒暄,而是对着对讲机在跟他的师兄师弟师姐师妹穷聊个没完:喂喂,张哥哇?你娃娃今天中午咋个不到皇城老妈火锅来哩?嗨呀,那两个妹子才叫乖哟……喂喂,李师姐哇?今天晚上又打算到哪儿去搓一盘嘛?二娃屋头?

    要得嘛。龟儿子我车上这个老俵要到郫县去,等我在西门车站把他甩了,掉头我就赶起来,等到我哟,师姐……

    有时候他说笑够了,也就不再开腔,但那小“电台”仍然开着,他就一边慢慢打着盘子,一边听师兄师妹们通过电波的扯淡调笑,听得津津有味,比听音乐还安逸!

    总之,他不大会跟你讲话,他有他的天地。你跟他的关系,只是你坐他的车,他载你一段路,如此而已。最后你交钱下车了事。

    但成都出租车司机也有一个好处,若是路上遇到哪儿出了事,他一定要赶过去,哪怕调头转弯多绕一段路都行。成都人本来就爱凑热闹,何况他手里有车。若是有人被撞着了,伤着了,或是老大爷老大娘摔倒了,外地人病倒了,小娃娃走失了,他会二话不说,把那人抱上车,一溜烟开到医院或是派出所去,一分钱不收。这里说他二话不说,只是讲他的态度,是成都人话咋会不说呢?而且说得大声武气:让开,让开,你们把人家围到干啥子?还怕闷不死么?

    来来来,快动手嘛,盯到看就看活了呀?抬到我车上来,龟儿子些!这种时候当然该他神气,他有车子,他是司机。

    而倘若这时候他车上有乘客呢?那就得看你这个乘客的自觉性如何了,乖乖地下来,另外去赶车就没事,如果你赖着有点不情愿的表情,那就有你受的了,他会叉着腰把车门呼地拉开,就像喊犯人一样赏你一顿痛快:下来下来!赖倒我车上干啥子?我这儿又不是熊猫馆。你看人家伤得那个样子,你还坐得稳呀?啥,你有急事?有急事你去坐火箭炮嘛!多给我钱?笑人哟,球大爷稀奇你那几张烂票子!听倒,救人如救火,你给我快点滚下来,不然,老子把你一块丢到派出所去!

    这种时候,你的确也会觉得称他为车夫是有点不合适,他那形象蛮英武高大的,活像个治安联防队长嘛。

    嘿嘿,成都的这一代车夫,真有点叫人不好说,也说不清楚,神气又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