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成都人 > 第31章 带把子话

第31章 带把子话

    但外地人,包括外省人和本省他乡人,还是有些敬畏讨厌成都人。讨厌在哪里?不在其他,就在于成都人那张嘴,油滑,厉害,尖酸,笑眯眯就把你洗刷了,你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他骂了,实在惹不起。

    首先是一个称呼。不管你是外乡人还是外省人,城里人还是乡下人,成都人通称之为“老俵”。

    无论你是北京人上海人广州人,也不管你是大官要员还是大亨富豪,他仍是这么称呼你说道你。河南农民来耍猴的,叫河南老俵。京城的大腕人物,叫北京老俵。上海阿拉香港老板,也只配叫上海老俵香港老俵。即便美国人日本人,任你哪国人,至多只给你加一个字,叫洋老俵。总之,除了成都人自己,还有关系特别的重庆人被特称为重庆崽儿以外,其他的都这么简单,通叫老俵。

    老俵究竟啥意思?说不清。按说本意或指表亲,有血缘关系的表兄表妹表叔表嫂表舅爷表侄儿之类,或者如江西人称老俵,大意是老乡那样,都有亲近之意。但成都人,当然主要是城里人,这么称呼外地人,却恰好相反,纯粹是一种蔑称,满含轻视之意。同在巴山蜀水间,同为西南大都会,近若比邻亲如兄弟的重庆,成都人尚且嘴巴不饶人地呼之为重庆崽儿,可见老俵所含之意比崽儿更等而下之了。只这称谓,就把你降了三等,未交言先就往你头上吐了一泡口水。

    骂人是孙子,此其一,而对自己呢,则动辄称老子。老子怎么样怎么样,……你敢惹老子……

    几乎张口就是老子,闭口也是老子,一骂人,或者一提劲(虚张声势显威逞能之意),乃至寻常说话,声声口口都离不了这老子二字,简直成了口头语。甚至小辈在老辈面前,学生在师长面前,也时不时顺嘴就这样“老子”了起来。听的人往往也并不介意,似乎称老子跟称我一样,成了成都人特爱用的第一人称代名词。

    除了老子,成都人话中夹带最多的还有一个字眼:龟儿子。说起某人如何,就说那个龟儿子如何如何。如与人对骂则是你龟儿子敢把老子咋个?年轻的被叫做你(或者那个)龟儿子娃娃,上岁数的则叫你(或者那个)龟儿子老不死的。如此等等,不论老少,通被骂做龟儿子。

    说人是乌龟王八,这本是国骂,各地通行,只不过成都人好像特别偏爱这一嘴,用得最多说得最活,龟犹不足再加之以儿子,似乎是最能表达对他人挖苦嘲笑鄙视的辞令,最解气快意的一招。

    成都历来少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战将猛士,民间流传且令成都人沾沾自喜的,便常是擅长以唇为枪以舌为剑的“嘴功大师”。关于龟之国骂,老年人至今爱摆一个老龙门阵:说是清朝年间,四川出了一个了不得的名士,名叫李调元。名在哪里?就在一张嘴上。有一年他在府尹任上,皇上钦派了一个京都大员前来视察,那人是个上海阿拉,川人所谓下江人(即长江下游之人),自视甚高,很是瞧不起土里土气的四川人。李调元陪他巡行,登上重庆枇杷山,纵目览视,见巍巍山城西东横亘,朝天门码头一带直插入长江、嘉陵江两水交汇之浩浩江心,京都大员忽面呈微笑,尖酸得意扬手指划,道是:嘿嘿,李大人,你们这个地方简直像是个乌龟嘛。李大人听了,并不面赧烦恼,也只微微一笑,扬手一指,指向朝天门码头,缓声应道:是呀是呀,大人说得太对了,这地形硬是就像个乌龟,还是个下江乌龟哩。随从众人尽皆大笑,因那朝天门码头确实正像一只龟头伸向江中。下江乌龟所指谁?不言自明了。

    那沪籍大员羞恼万般,无言以对,自讨了个没趣。

    老年人摆这老龙门阵,总是眉飞色舞,津津有味,好像那李调元为川人争了大光荣,出了大气似的。其实此公除了在四川留下些此类妙语趣闻之外,政绩上以至文学上并无多大建树,成都人看重佩服并引以为豪的不过就是他那张擅长妙语击人的嘴巴。

    类似这样的龙门阵不少,你再听听当今成都人说话,便可大致看出成都人的德性。而且值得思之的是,同样是嘴上功夫,说话本领,论及能言善辩,宏论滔滔,国人公认的战国策士、三国孔明之类雄杰伟才,凭三寸之舌,纵横捭阖,话说天下,慷慨激昂,扬波掀澜,历史上展一方绚烂,卷一天风云,留得丰碑传后世之人,其口才在成都人心目中,却并不及李调元以至电影《抓壮丁》中的王保长之类那般受到赞赏推崇。由此亦可看出成都市井中人之趣味。

    他们欣赏的是油嘴滑舌,尖酸刻薄。谁会说,会骂人,会占欺头(即占便宜之意),谁便是英雄。不求占得实利,但求嘴巴过瘾,嘴过瘾了,心理上便得到满足。也许鲁迅先生当年揭示的国民通病精神胜利法,在成都人身上就是这样具体体现的吧,体现得比Q哥还活泼生动张扬淋漓。

    也许正是这种心理的影响驱使,成都人才会如此地偏好骂人,擅长骂人,嘴巴上不吊点脏话怪话就不过瘾似的。相沿日久,习以为常,以至渗而透之,扩而张之,常常并非刻意骂人,也没有吵架争执,只是平常搭白说话,也少不了大量夹带脏话怪话了,真个成了个新编歇后语:成都人说话——出口成“脏”了。最常见的便是,某老兄说话说起劲了,便免不了是你龟儿子听到,我狗日的那天咋样咋样……你龟儿我狗日,我狗日你龟儿,满嘴都是这些辞令,说得昏天黑地,搅缠不分。你以为他是在骂人?错了,这无非是成都人说话的习惯而已。他不是在自己头上也同样加了龟儿狗日之类怪话么,天下哪有这样跟自己过不去的?惯了,这样说起来闹热。而且往往还得是很熟悉很友好的人,他才这么一边亲亲热热拍着你肩膀,一边一口一个你龟儿我狗日地说个不歇哩。

    都是成都人,这倒还不伤大雅,彼此都听惯了,也这么说惯了,如同家常便饭,不这样倒不像成都人,倒显得不够亲热。但口口声声龟儿狗日老子杂种地灌入外地人耳中,即便不使人生气冒火,也会觉得刺耳难受。这些年改革开放,人员大流通,与外地人交往多了,成都人大概也渐有觉察,略有自省。可多年积习实难一朝改正。咋办呢?于是在与外地人交谈时,往往便一面止不住地出口成“脏”,一面表示歉疚地向人家解释:不怕你老兄见笑,龟儿我们成都人说话就是这个球样,爱带“把子”,你莫见怪哇。

    啥叫“把子”?听说过锄头把子榔头把子,无非就是手柄的意思。锄地击物,管用的是铁家伙本身,但也少不了木头把子,以便于用手握住使劲。这说话带把子,约摸也就是这个意思了。本来传情达意并不需要这些脏话废话,它们在话中本不表示实在意义,就跟语气词一般,纯属附加语。按说不用它们,意思照样传达,且简明实在,但成都人真是如自己“批评”自己那样,就这么个球样,总觉得不将脏话夹带其中,就不够味,不热闹,不鲜活,不来劲,犹如挖地击物需要攥住把子才顺手才好使劲一样。难怪成都人称这是说话带把子。

    这么一解释,外地人或可稍解心中芥蒂,不致把这些脏话太当真,把事态看得太严重,以至把成都人看得太粗鲁鄙俗。其实成都人总的来讲还是属于温和型的,少有动辄破口大骂恶语伤人如北方爷们儿娘们儿的,也少有性情暴躁动辄耍横使蛮大打出手如西部汉子江西老俵的。说穿了,使外人反感的,就是那张嘴巴讨厌,说话太爱带把子。

    这毛病还真不好改,骨子里自视甚高,目空一切,面子上又喜欢热闹,无论啥事,包括寻常说话都要闹他个多滋多味多彩多色,这就难免不夸张。嘿嘿,龟儿你莫见笑,龟儿我们成都人说话就是爱带把子——看来这样的解释,作为出口成“脏”的遮羞布挡箭牌,是还要使用一些年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