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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得救靠本能



                习惯,疲倦,遗忘,生活琐事……苦难有许多貌不惊人的救星。人得救不是靠哲学和  宗教,而是靠本能,正是生存本能使人类和个人历尽劫难而免于毁灭,各种哲学和宗教的安  慰也无非是人类生存本能的自勉罢了。

        人都是得过且过,事到临头才真急。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上,仍然不知道疼。砍下来,只  要不死,好了伤疤又忘疼。最拗不过的是生存本能以及由之产生的日常生活琐事,正是这些  琐事分散了人对苦难的注意,使苦难者得以休养生息,走出泪谷。

        我们不可能持之以恒地为一个预知的灾难结局悲伤。悲伤如同别的情绪一样,也会疲劳,也  需要休息。

        以旁观者的眼光看死刑犯,一定会想像他们无一日得安生,其实不然。因为,只要想一想我  们自己,谁不是被判了死刑的人呢?

        许多时候人需要遗忘,有时候人还需要装做已经遗忘——我当然是指在自己面前,而不只是  在别人面前。

        身处一种旷日持久的灾难之中,为了同这灾难拉开一个心理距离,可以有种种办法。乐观者  会尽量“朝前看”,把眼光投向雨过天晴的未来,看到灾难的暂时性,从而怀抱一种希望。  悲观者会尽量居高临下地“俯视”灾难,把它放在人生虚无的大背景下来看,看破人间祸福  的无谓,从而产生一种超脱的心境。倘若我们既非乐观的诗人,亦非悲观的哲人,而只是得  过且过的普通人,我们仍然可以甚至必然有意无意地掉头不看眼前的灾难,尽量把注意力放  在生活中尚存的别的欢乐上,哪怕是些极琐屑的欢乐,只要我们还活着,这类欢乐是任何灾  难都不能把它们彻底消灭掉的。所有这些办法,实质上都是逃避,而逃避常常是必要的。

        如果我们骄傲得不肯逃避,或者沉重得不能逃避,怎么办呢?

        剩下的惟一办法是忍。

        我们终于发现,忍受不可忍受的灾难是人类的命运。接着我们又发现,只要咬牙忍受,世上  并无不可忍受的灾难。

        古人曾云:忍为众妙之门。事实上,对于人生种种不可躲避的灾祸和不可改变的苦难,除了  忍,别无他法。忍也不是什么妙法,只是非如此不可罢了。不忍又能怎样?所谓超脱,不过  是寻找一种精神上的支撑,从而较能够忍,并非不需要忍了。一切透彻的哲学解说都改变不  了任何一个确凿的灾难事实。佛教教人看透生老病死之苦,但并不能消除生老病死本身,苦  仍然是苦,无论怎么看透,身受时还是得忍。

        当然,也有忍不了的时候,结果是肉体的崩溃——死亡,精神的崩溃——疯狂,最糟则是人  格的崩溃——从此萎靡不振。

        如果不想毁于灾难,就只能忍。忍是一种自救,即使自救不了,至少也是一种自尊。以从容  平静的态度忍受人生最悲惨的厄运,这是处世做人的基本功夫。

        张鸣善《普天乐》:“风雨儿怎当?风雨儿定当。风雨儿难当!”这三句话说出了人们对于苦  难的感受的三个阶段:事前不敢想像,到时必须忍受,过后不堪回首。

        人生无非是等和忍的交替。有时是忍中有等,绝望中有期待。到了一无可等的时候,就最后  忍一忍,大不了是一死,就此彻底解脱。

        着眼于过程,人生才有幸福或痛苦可言。以死为背景,一切苦乐祸福的区别都无谓了。因此  ,当我们身在福中时,我们尽量不去想死的背景,以免败坏眼前的幸福。一旦苦难临头,我  们又尽量去想死的背景,以求超脱当下的苦难。

        生命连同它的快乐和痛苦都是虚幻的——这个观念对于快乐是一个打击,对于痛苦未尝不是  一个安慰。用终极的虚无淡化日常的苦难,用彻底的悲观净化尘世的哀伤,这也许是悲观主  义的智慧吧。

        对于一切悲惨的事情,包括我们自己的死,我们始终是又适应又不适应,有时悲观有时达观  ,时而清醒时而麻木,直到最后都是如此。说到底,人的忍受力和适应力是惊人的,几乎能  够在任何境遇中活着,或者——死去,而死也不是不能忍受和适应的。到死时,不适应也适  应了,不适应也无可奈何了,不适应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