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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新仇旧怨(1)



  她先去赌场,伙计说今儿一天没见过七少人影;再问有没有去过洪全发那边,也说没有。念汐心头打鼓,转头去他平日喝酒的几家酒楼挨家地问,还是说没有。这下可犯了难。他以往会去的也就这么几个地方,自同与念汐在一起后,连花街都绝足了。这个时辰,能去哪里?

  念汐吩咐司机道:“你开着车,慢慢顺街绕。长生,你眼神比我好,替我看着点儿。”

  先在几条较繁华的街面上找,一无所获。长生忽然想起原来他们传递消息时常去的胡同口七棵大柳树。于是掉转车头,还没见到柳树呢,刚刚路过河堤,长生陡然瞥见王霆高高坐在堤岸上,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念汐忙叫停车,叫长生留在这里,自己一人走了过去。

  凉风习习,岸边灯火通明、金碧辉煌。她来到跟前,挨他坐下,两人就这么并肩坐着。她静静坐了一坐,轻轻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之上,感到他似动了一下,却没有抽开。

  听他沙声缓缓说道:“我妈原来……是十里洋场的舞女。”

  这话,她很早以前便听过。还是在两人初遇之时,被洪全发关在家宅内,闲聊时曾提过一句。那时候,谢念汐曾问过他猜不猜得出自己是做什么的。他一眼便看穿她的倌人身份,非但未觉低贱,反甚为亲近。

  王霆扶着额,叹了一口气:“我看过她早年的相片。算不得多么好看,可是温柔可亲,与她日后的模样全不相似。她出道做这行时才十五岁,寄在一个姨妈府上,拜了人家做‘干娘’。一应吃穿都由她干娘管待。十六岁时身边已经有了不少熟客,只是因为年纪还小,所以不让出师。到二十岁上下,在上海舞场内算得上当时顶尖的交际花了。

  “她在二十二岁正负盛名时,逢着我爸,我爸当时十分喜欢,就半强半诱收了房,行四。算是第四房的姨太太。那时她还有个恋慕的男人,是位正经人家公子,两人交往了三四年光景。本来彼此十分有意,可因为我爸是帮会中人,又在上海颇有权势,那人怕惹火烧身就销声匿迹了。因此我妈跟着我爸本就是不情不愿。

  “我妈二十二岁嫁人,年纪轻,加上自幼受惯了周遭人的宠爱,性情未免有些狂傲。我爸虽然出身市井,但在为人与治家上却很古板,在外又要面子。我妈因怨恨他当初逼娶手段太狠,所以常常在外人跟前对他不假辞色、冷言奚落。一次两次犹可,三次四次之后,别说我爸,上边那三房早已容不下她,背地里百般作践。我爸虽然想撵,可是新娶不过半年,若撵出去他怕面上不好看,就在别处置了间房子给她搬过去。每月送钱米,自己却不过那边。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我妈肚子其实大了。后来到了五六个月时,体态实在遮瞒不住,才有人悄悄去回了我爸知道。我爸这才上门探望,我妈对他理也不理,他见到这样,只好放下钱就走了。临走时跟她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想着谁,只要你还想着一天,我就一天不会叫你好过!’”

  念汐听得入神,心中未免有些嗤之以鼻,暗道:怎么天下男的全都一个德性?你管得了天管得了地,还管得了人家的心吗?

  “我妈当时只以为他这话说说而已,没往心上去。那年冬天我出生,我妈很高兴。据后来老用人说,‘姨太太好几年没曾露过笑容,那一段时间可是高兴坏了。’后来我跟着她,长到十岁,一直由她带着。我爸偶尔来,印象里来得极少。即便来了,也不坐,也并不瞧我,那时他给人印象极坏,我不喜欢他。

  “其间来过一回客。那客人是她从前恋慕的公子哥儿,辞别父母打算留洋。临了路过上海,就想来望她一望。这些事情都是我后来知晓的,彼时小得很,纵模糊感觉到些,也不知就里。当时坐了坐,茶还没冷便走了。不想这下传到我爸那里,他登时勃然大怒,当即便找人将那位少爷绑了来拷问。并没拷问出任何奸情,只是他气不消,剁了那人一只胳膊才放人走。我妈听说后连哭带恨便病倒了……”

  说至这里,她感他身上似轻轻一颤。念汐向来只见他人前人后桀骜不驯,嬉笑怒骂随心所欲,从不曾见过他这样脆弱伤感的一面。

  王霆说到此处,声音越发低沉,语调更加缓慢了:“……算来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还算正常的模样了。那几天里她就躺在床上发怔,不笑也不说话。有次我看她实在太难过,就想同她说说话。可她一看到我,立时神色大变,把我推开,口中嚷着:‘你是他儿子!你走开,别碰我!’恰好我爸在门外听到,就冲进来,将我带了出去。不知他们在房里说了些什么,后又听我妈哭喊着追出来,可那时我已看不到她了。

  “自跟着我爸回公馆,他就把我关了一段时间,不许我回去看我妈。他送我去念书,我与他不睦,所以故意不念,打小时候起便出去与外边三教九流的人物混在一起,为此没少挨过打。他越打,我就越跑,最后索性将书烧了,学自然也就上不成了。我们家里我是除我爸以外唯一一个不识字的。众兄妹里,他揍我揍得最多最厉害,不过别人都说他最上心的人也是我。我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

  “再后来,你差不多也能猜得着了。直到十五岁时,我才见着我妈。我爸不许我去探她,她原来的住处也一搬再搬。我去望她时,她早抽上了大烟,烟瘾极深,几乎日日不离床,成天吞云吐雾。她已认不得我了,同她说话她也没反应,人瘦得难看,只剩下骨头。全没当年的半点儿丰韵。我那时候并不知道她不久于人世,到她病入膏肓,我想再去瞧瞧她,我爸却不准。他曾说过不会叫她好过,所以至死不让我见她一面。由那时候起,我们父子关系便不大好了。”

  王霆以前便说过自己的买卖绝不沾烟土,亦提到过老爷子许久以前就收山不做烟土买卖。当时念汐尚觉诧异,须知青帮在上海本就是靠着这门生意发的家。如何父子两个却对此深恶痛绝?时至今日,方揭穿谜底。

  而他心结亦结得尤深,断非一两句话可以开解得了。

  不过她此刻倒是深能体悟王霆不想回上海的心境。

  她柔声道:“不管刻下回不回那边,但家总是要回的吧?你知我怕冷,在这儿坐久了有些待不住。”

  说着斜身往他那边靠了靠,果然手脚发凉,以示自己所言非虚。王霆无奈,只好由得她拉起身,两人并肩下了河堤。

  宝瑟见他们同回,喜出望外。念汐吩咐备消夜,又让宝瑟拿瓶上等洋酒到房里。既然清醒时说之不动,不如放倒了再问,没准能成。这些花招也都是原来在书寓时平妈妈教的。如今拿来对付自家男人,虽说失于厚道,然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谁叫他的脾气那么倔?

  念汐旁观者清,早瞧出他并非不想回去,只是面上抹不开,心内有坎没过去。这时正需人从旁推一把。

  既没别人,只好她来唱这白脸啦。

  那洋酒斟在玻璃杯里,琥珀色,浸着冰块,越发剔透。洋酒劲道大,易上头,念汐今儿特意叫宝瑟拿这烈的来。王霆本就心情甚坏,千头万绪,正想借酒消愁。他素知谢念汐一向量豪,不疑有他,就你一杯我一杯喝了起来。

  念汐边喝边拿好话为他解劝。酒过三巡,她瞧他已有七分迷糊,说话也左一句右一句,不大着边际。于是放下玻璃杯起身过来,挨他腿上坐下,凑到耳边缓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又不能都说出来。当年我妈撇了我同人跑了时,我也是这般怨恨。可你有再多怨恨,终还是忍不住要念着他的,对不对?”

  也不知他听到没听到,拿手盖住脸,靠在椅背上,默然无语。

  “没人强逼着你要怎么样。只是平心说一句吧,当初他至死不叫你见你妈,如今你至死不肯见他一面。到头来你岂非成了与他一样无情无义的人了吗?我断不会信你有这样的铁石心肠,我谢念汐相中的男人,不会如此冷酷无情。”

  他捂着脸,隐隐听得笑了一声,竟不曾全醉,夸奖的话倒听得真切。

  念汐见火候差不多,便顺势道:“这样好啦,要回不回你自己决定,你若回呢,我自然明日一早便吩咐打点行李,宜速不宜迟。你若不回呢……哎?哎?醒醒?”

  恰逢宝瑟推门,便冲她打个手势,“嘘”了一声。宝瑟问:“着了?”

  她笑招手,叫过宝瑟,悄声吩咐,明早起来倘若七少要问,你便这样这样这样回答。

  王霆晕乎乎,一觉睡到天亮,被人叫起,立时感到宿醉头痛发作,自是欲仙欲死。念汐早给他备下醒酒的东西,哂道:“早让你悠着些,你就不听。自作孽了吧?”

  他强挣着爬起,又听外头脚步杂沓,不禁皱眉,问:“好吵,搬家吗?”

  念汐故作淡然,答道:“我让宝瑟、长生收拾行李,下午起程回婆家。”

  王霆一口茶汤冲口喷出,险些呛个半死。念汐忙纠正:“口误,是回上海。一不留神就说岔了。”

  “回……回上海?你先慢着,谁说要回上海了?”

  念汐诧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昨天晚上临睡前分明说得好好的,如何又来问我?”

  他十分不信,可细回想,只忆得起昨天晚上到家后,两人豪饮的场景。再往后一片空白,到底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情实是全没印象。

  她看他神色将信将疑,索性叫了长生与宝瑟进来,道:“昨晚上七少说了什么,你们当时都在旁边听得真切,再说一遍。”

  长生就把昨天她教的那套说辞复述了一回:“七少说叫明儿一早早起,收拾东西赶火车。当时我和宝瑟都在房里,听你亲口这么说的。”

  “我这么说了?”

  宝瑟忙补道:“不但说了,且着急得了不得。所以今日早早便起,刻下行李都已准备妥当了。”

  王霆听到此处已猜度是念汐使了计谋,看着她,笑而不言。末后摇头道:“你来,让我瞅瞅你身上藏了什么迷香?居然下套下到我头上来了。”

  念汐被他拆穿,登时正色,“却也不是故意要诓你,不过事急从权。这是你的家事,旁人其实插不上嘴。我多说一句,你别恼火就是了。不论过往怎样的过节,终要当面将话讲明。你便不将他当作父亲,他终将你当作儿子。他如今若是心怀愧悔,肯不肯原恕,你总该是要跟他说一句的。不然,反成了永久的心病。你说呢?”

  王霆双手交握,支在颔下,沉吟许久,涩声道:“说得是。”

  论浮世喧嚣,繁华之盛,放眼海内,怕未有别处及得上上海了。

  那种腐朽衰败中开出的奢华,最是绚烂而唏嘘。是谢念汐大约此生此世,梦里也不曾到过的地方。

  可命运就是这等奇妙啊。

  她若没同松霖闹翻,仍旧在那幢大宅子里做个低眉顺眼、忍气吞声的小媳妇,哪里有机缘走出来亲眼见到这番景象?她若不曾亲眼见过这些,如何知道在那方小小的天地之外还有这样大大的世界?

  套用一句老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王家公馆算不得奢华气派,这话王霆早同她说过。因此,车行至门口,见了那扇漆得溜光不镶金不饰银的门扉,并不觉得奇怪。举步而入时,里头却也未必逼仄。宅邸轩敞,透着明亮,风情是洋派格调。与邻舍较之,确算得上朴素了。

  王义夫借口养病,这些年来避世不出,往年会中时有人上门拜望,想请之出山。后看他容色委顿,深居简出,屡屡劝之无益,后也就不来了。念汐与王霆两人到时,楼上走廊早高高矮矮、胖胖瘦瘦,聚了一帮人。大多乃家人。有从天津赶来的,有从北平过来的,除在英国的王延,在南洋的立仁、立昭未曾到场外,其余人等皆到得齐整。谢念汐吩咐长生将行李搬到客房理好,把谢小虎交给宝瑟看顾,便随着王霆来探老爷子。

  小妈杨素贞盈盈立在当门口,含笑冲念汐一颔首,以谢她从中周全之德。王霆方才明白原来是自己小妈串通了自己女朋友给他做的局,不免一哂,低声向素贞道:“真有你们的。”

  杨素贞道:“七少架子大啊,不设计,怎么请得到你?不然,要跟上回一样遣人押着你回来,你又要说我这个做妈的不给留情面了。”

  他当即反唇相讥:“所以说后妈难为,你既做了我妈,反回头给我使美人计,有当妈的这么算计儿子的道理吗?”

  “甭跟我贫,你要是孝子,我何苦来与你斗法?回回搞得倒像戏里唱的诸葛亮收姜维,劝降似的。”

  这话说得众人皆笑起来,原本有些肃穆的气氛立时松快不少。念汐眼角余光瞥见有个小姐打扮的大姑娘站在壁角,正拿眼睛偷瞄自己。据年纪算下来,该当是王霆所说的八妹王娇雅。不留神之际,旁边老大王雷插口问道:“老七,你来了半天,也没给介绍这带的是哪位?”

  王霆即道:“不给你们介绍,你们个个都是色狼。”

  王雷笑啐,谢念汐忙过来与他兄弟见了礼。大家事前早听说老七在外边有个相好,连老爷子也早默认二人的关系,因此概不将她当作外人。反倒是真正的儿媳妇金碧桂,今日不曾露面,念汐不禁暗自狐疑。

  王霆将素贞拉到旁边,问:“老爷子的病情怎样?”

  “前天出的院,仍然气喘,不过这两天气色倒好些,没什么大动静。只记挂着你,听说你要回来,精神头好了许多。”

  他亦觉不像原先说的那般严重,且大家的神色也不像病情危重的模样。“你先前说的,是故意往重里说的吧?”

  “不说厉害些,怕你不肯回。”

  王霆听了,暗自叹息:“我进去瞧瞧他。”

  他牵了念汐的手,一前一后,推门而入。屋里暗暗的,天鹅绒布窗帘全拉上了,将外边的光线掩得一点不剩,尚漫散着股子熬药的药汤味道。她隐约望见大床上半躺半坐着个人影子,胸口微微起伏不定。

  那人转过头来,向他们招招手,沙声道:“过来。”

  王霆肃着脸,走至跟前。王义夫先将谢念汐上下打量一番,末后闭眼点点头,“甚好,听说老七喜欢你,如今与你在一起?”

  “是。”

  “嗯,你先出去。”

  她知有这一句,就算长辈点头允可了,于是恭敬退出,反手掩门。娇雅早等得不耐烦,这时忙近前来,低声问道:“我爸怎么说的?点头没有?”

  念汐不好直承其意,笑而未答。娇雅见她如此神色,就知成了,握住她手,开心道:“我早听七哥说过你的故事,觉得可传奇了。我向来不怎么出门,好多事听起来就跟书上写的小说一样。姐姐,你可得讲给我听。哎,听说你是从什么书寓里出来的?那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呀?”

  她一派天真,口无遮拦,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念汐听她这么说,一时无法作答,便将话头岔开道:“你是八小姐吧?你七哥也常跟我说起你,想不到真人这样漂亮。”

  素贞忙过来打圆场,嗔怪道:“娇雅,别拉着人家问长问短,才到家连水都没喝一口呢,哪经得住你这么连珠炮似的?还这么孩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