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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是的,事实上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您一定非常习惯于细致观察人物的面部,等待某个特殊的神情,以及合适的时机。”

  她点了点头。

  “那么您看到类似的表情了吗?”

  “还有别人也看见了,是吗?”

  “是的,而且不止一个。但每个人的描述都不一样。”

  “别人是怎么描述的?”

  “有个人告诉我说她快晕过去了。”

  玛格特·本斯慢慢地摇了摇头。

  “也有人说她是吓了一跳。”德莫特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说,“还有人说她的表情仿佛凝固住了。”

  “凝固。”玛格特·本斯若有所思地说。

  “您同意最后这个说法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

  “它还被赋予了更有想象力的说辞。”德莫特说,“引用的是已故诗人丁尼生的诗句。‘镜子开始四分五裂;夏洛特女郎惊呼:厄运降临到了我身上。’”

  “那里没有镜子。”玛格特·本斯说,“就算之前有,应该也已经打碎了。”她突然站了起来,“等一下,”她说,“我这儿有样东西,要比口头描述好得多,我拿给您看。”

  她把帘子拉好,消失在后面好一会儿。德莫特只能听见她在不耐烦地低声抱怨着什么。

  “真是见鬼了,”她再次出现时说道,“人总是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不过我已经找到了。”

  她走到德莫特面前,将一张光面照片放在他手里。德莫特低头看了看,是一张玛丽娜的照片,拍得非常棒。她的手被一位站在她面前的女士紧紧握住,因此那位女士背对着镜头。可玛丽娜并没有看那位女士,也没有看镜头,她的眼睛盯着稍稍靠左的某个地方。让德莫特·克拉多克觉得有意思的是,她脸上毫无表情。没有害怕,没有痛苦。照片里的这位女士正盯着某样东西,一个东西,这个东西所激起来的情绪是那么得强烈,以至于她无法用任何一种表情来表达。德莫特·克拉多克曾在一位男士的脸上见到过这样的表情,而下一秒,他就被枪杀了……

  “满意了?”玛格特·本斯问。

  克拉多克深深地叹了口气。“是的,谢谢您。要知道,如果目击者都在夸大事实,或者想象他们见到的事物,那我们就很难下定论了。但这件案子不是这样的。那儿确实有什么东西,而且她看到了。”他接着问,“我能保留这张相片吗?”

  “哦,可以,您可以留着。我有底片。”

  “您没把它寄给报社?”

  玛格特·本斯摇摇头。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没那么做。毕竟这是张相当戏剧性的照片,某些报社可能会为此出个好价钱。”

  “我不喜欢做那种事。”玛格特·本斯说,“如果不小心窥视到别人的内心,还以此赚钱的话,我会感到很尴尬。”

  “您跟玛丽娜·格雷格到底认不认识?”

  “不认识。”

  “您是从美国来的,对吗?”

  “我出生在英国,但在美国接受的培训。我是,哦,大概三年前回来的。”

  德莫特·克拉多克点点头。他早就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了,它们就写在他办公桌上的那堆单子里。这个姑娘似乎十分直率。

  “您是在哪儿接受培训的?”

  “莱因加登电影公司。有一段时间我一直跟着安德鲁·奎尔普,他教了我很多东西。”

  “您住在七泉镇,对吗?”

  她看上去一副被逗乐了的样子。

  “您似乎知道我很多事情,您是在调查我吗?”

  “您是位非常有名的摄影师,本斯小姐。您知道,有很多报道您的文章。那您为什么要回英国来呢?”

  她耸了耸肩。

  “哦,我喜欢改变。另外,刚才我也说了,虽然我小时候就去了美国,但毕竟我出生在英国。”

  “我想是相当小的时候。”

  “五岁,如果您有兴趣知道的话。”

  “我对此确实很有兴趣,本斯小姐。您能再跟我详细谈谈吗?”

  她的脸僵住了,凝视着他。

  “您这是什么意思?”

  德莫特·克拉多克看着她,决定冒一下险。其实也没什么可扒的了,莱因加登电影公司、安德鲁·奎尔普,还有小镇的名字。但他觉得马普尔小姐在身旁怂恿着他。

  “事情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我认为您很了解玛丽娜·格雷格。”

  她大笑起来。“证据呢?您是在胡编乱造吧。”

  “是吗?我可不觉得。而且,你知道,只要再多花一点点时间和精力在上面,很快就能得到证实。来吧,本斯小姐,早点承认事实不好吗?承认玛丽娜·格雷格在你小时候收养了你,并和你一起生活了四年。”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这个好管闲事的浑蛋!”

  这让克拉多克有点吃惊,跟她先前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站起身来,摇晃着一头乌黑的头发。

  “好吧,好吧,这就是事实。是的,玛丽娜·格雷格带着我一起去了美国。我妈妈生了八个孩子,住在某个贫民窟里。我想她是成百上千个写信给女明星的人中的一个。她们偶然听说某个女明星想领养孩子,于是就写信过去倒出一肚子的苦水,恳求她能收养一个生母无法给予优越条件的孩子。哦,多么病态的事情啊,这一切都让人恶心。”

  “她一共收养了三个孩子,”德莫特说,“三个岁数不同、来自不同地方的孩子。”

  “对,我、罗德,还有安格斯。安格斯比我大,当时罗德实际上还是个婴儿。我们过着美妙的生活,哦,多么美妙的日子!享尽生活的一切!”她带着嘲弄的口气,并提高了嗓门,“衣服、汽车、住着气派的房子、照顾我们的用人、良好的学校和教育,还有美味的食物。所有的一切都堆得高高的,任我们享用!至于她自己,成了我们的‘妈妈’。这位带着引号的‘妈妈’在尽心尽力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为我们哼唱歌曲,和我们一起照相。啊,多么感人的一幕啊。”

  “她确实很想要个孩子,”德莫特·克拉多克说,“这点确凿无疑,对吗?并不是一个噱头。”

  “哦,也许吧。是的,我想这是真的,她想要个孩子。但她想要的不是我们。真的,不是。那只不过是场华丽的表演。‘我的家人。’‘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家庭是多么幸福。’伊西也任由她这么做,他早该料想到的。”

  “伊西是指伊西多尔·赖特?”

  “是的,她第三任还是第四任丈夫,我有点忘了。他真的是个非常好的男人,我觉得他很理解她,有时也会替我们操心。他对我们很好,但并没有假装成我们的父亲。他不想做父亲,只关心自己写的东西。那时我读过一些他写的东西,既肮脏又残酷,但很有力。我想总有一天人们会觉得他是一名伟大的作家。”

  “这样的生活维持到了什么时候?”

  玛格特·本斯的笑容一下子扭曲了。“一直到她厌倦了这种表演。不对,不能这么说……是直到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突然苦笑起来。“于是我们就得接受现实!我们不再被需要,而是作为小小的临时替代品。我们已经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她真的一点也不在乎我们了,一点儿也不。哦,她非常漂亮地把我们打发走了,帮我们找了一个家,一个养母,支付我们受教育的费用,甚至还给了一小笔钱,让我们能在这世上独立生活。没人会说她做得不对或者不慷慨,但她不要我们了,她想要的是自己的孩子。”

  “您不能因为这个而责怪她。”德莫特温和地说。

  “我不怪她想要有个自己的孩子,一点儿也不!但我们怎么办呢?她将我们从亲生父母身边带走,带离本属于我们的地方。确切地说,我母亲是为了一碗肮脏的浓汤把我卖了的,但她这么做不是为了从中获利。她把我卖了,是因为她是个极度愚蠢的女人,她自以为我会得到‘优越的条件’和‘良好的教育’,过上好日子。她自认为这么做是为我好。为我好?要是她真能明白,就不会这么做了。”

  “我知道,您现在仍旧为此愤愤不平。”

  “不,我已不再愤恨,我从中恢复过来了。我愤恨的是此时我正在回忆,感觉又回到了那些日子里。那时我们都满腹怨恨。”

  “你们几个都是?”

  “哦,罗德没有。罗德从来不在乎任何事情,况且那时候他还很小。但安格斯和我的感觉差不多,而且我觉得他比我更有报复心。他曾说过,等他长大了,要去杀了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

  “您知道那个婴儿的事吧?”

  “嗯,我当然知道了,每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得知自己怀孕后,她简直欣喜若狂,可生出来的却是个痴呆儿。这是她的报应。不过,不管那个孩子是不是痴呆,她都不会再要我们了。”

  “您非常恨她?”

  “我为什么不能恨她?她对我做了最坏的事,那种任何人都会对别人做的坏事。让他们觉得自己被需要、被爱,接着又告诉他们一切都是假的。”

  “您那两位——方便起见,我还是把他们称为您的兄弟吧,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哦,之后我们就分开了。罗德在美国中西部开了个农场。他天性乐观开朗,并始终如此。安格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下落。”

  “他一直怀着报复心理吗?”

  “我不觉得,”玛格特说,“那种感觉您很难了解。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说准备去当演员。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去了。”

  “话说,这些您都还记得啊。”德莫特说。

  “是的,我还记得。”玛格特·本斯说。

  “那天玛丽娜·格雷格见到您时惊讶吗?还是她为了讨好您,才特地找您去拍照?”

  “她?”这位姑娘轻蔑地笑了,“她对那天的安排一无所知。我只是很好奇,想见见她,于是进行了一些游说才得到了那份活儿。我说过,我在电影圈里还是有点影响力的。我想看看她现在怎么样了。”她敲了敲桌子,“她甚至没认出我来!对此您怎么看?我跟她一起生活了四年,从五岁到九岁,而她如今不认识我了。”

  “小孩是会变的。”德莫特·克拉多克说,“而且变化会很大,你会完全认不出他们。我有个侄女,那天我遇到她,我敢说,我完全有可能把她当成路人甲,擦肩而过。”

  “您说这些是为了让我好受一些吗?可实际上我真的不在乎。哦,该死,我们还是坦诚点儿吧。我确实在乎,我在乎。她有一种魔力,您知道吗,玛丽娜!一种能牢牢抓住你心的神奇魔力,简直就是一个灾难。你会恨这个人,可又止不住地在乎她。”

  “您没有告诉她您是谁?”

  她摇摇头。“不,我没有告诉她。那是我最不想做的事情。”

  “您有没有企图毒死她,本斯小姐?”

  她的情绪一下子变了,起身大笑起来。

  “您的这个问题多么荒唐!但我想,您是不得不这么问吧,这是您工作的一部分。不,我向您保证,我没有杀她。”

  “这不是我要问您的问题,本斯小姐。”

  她看着他,皱起了眉头,一脸疑惑的样子。

  “玛丽娜·格雷格,”他说,“目前还活着。”

  “又能活上多久呢?”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探长先生,难道您不觉得那个人很有可能会再试一次吗?而这一次——这一次,也许,他就成功了。”

  “我们会采取预防措施的。”

  “哦,我相信会的。那位爱慕着她的丈夫也会好好地照看着她,确保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不是吗?”

  他仔细地品味着这话中的嘲讽之意。

  “刚才您说,您并不是要问我这个,那是什么意思?”她突然重提刚才的对话。

  “刚刚我问您,是否企图谋害她,你回答说自己没有杀她。这当然是事实,但是有人死了,另外一个人被杀了。”

  “您的意思是说,我本想杀玛丽娜,却误杀了那位某某某太太。请让我在这儿把话说清楚了,我既没有试图毒害玛丽娜,也没有尝试毒死巴德科克太太。”

  “但也许您知道是谁干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探长,我向您保证。”

  “但您有一些看法?”

  “哦,人总会有看法。”她冲他笑了笑,带着一丝挖苦,“在那么多人中,谁都有可能,不是吗?那个像机器人一样的黑发秘书,举止优雅的黑利·普雷斯顿,仆人,女佣,按摩师,发型师,电影公司的人,这么多人——其中很有可能有谁,并不像他或她平时所表现出来的那样。”

  接着,当德莫特无意识地向她走近时,她猛地摇起头来。

  “放松点儿,探长先生,”她说,“我只是在逗您罢了。有人想要玛丽娜的命,可我不知道他是谁。真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