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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入赘(1)



  这种万分恶毒的念头,是瓜瓤近几年才有的。以前,瓜瓤非但不敢这样想,还对老天爷怀了无量的敬畏。那时的今天,瓜瓤都要天不明就起床,在娘的指挥下,虔虔诚诚地安好供桌,虔虔诚诚地摆上几样供品,然后烧纸,放鞭,叩头。在娘撅着屁股率领他们兄弟俩行敬天之礼时,他想到那个白胡子老头就在天上望着他,像看一只瓢虫的斑点一样明察着他的品行并以此来安排他的命运,他便浑身上下都蓄满了紧张,而且有一种要鼓尿的感觉。

  今天,瓜瓤却恨死了那个老头儿。他恨他并没有真正在这世界上实行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政策。因为他看见身边许多品行并不咋样的人过得比他都好,老天爷对他瓜瓤格外不够意思。今天,他还特别恨老天爷设了这么一个叫“年”的日子,让他每到这个日子就格外难堪,每到这个日子就不得不逃离人群。

  此刻,瓜瓤抬起疤眼,向天上射出两束极为凌厉的凶光。可惜,他看不见他的仇敌。而他的仇敌却展现给他一个十分温馨祥和的元日天象,天空蓝瓦瓦的,一丝云彩也没有,在东南方,太阳已经油光光地飞起两竿之高了。

  瓜瓤认为这是老头儿故意与他作对。要知道,老头儿给了人们这种天气,人们就把这个年过得更欢了。

  在一个有着大片枯草的土坡跟前,瓜瓤转过身,打量起岭脚下沿溪而居的村子。果然不出所料,村街上的人已经空前地多了起来,一疙瘩一疙瘩的,来来往往。还有许多的红红绿绿,那是女人与孩子们的新衣。瓜瓤知道,这是人们在串门拜年。

  在那些人疙瘩中间,瓜瓤看到了他十年前的影子。一个疤眼青年,兴冲冲的,傻乎乎的,挤在人堆里瞎串。三哥、二叔、嫂子、婶子,进门就喊,就叩头,一条破棉裤跪成屎黄色。最爱去有新媳妇的人家闹腾。荤的素的想啥说啥,有时候还去新媳妇身上掐掐捏捏。看着女人飞红的小脸,自己心里晃荡起巨大的快意。

  但这快意就像一朵云,在五年前飘走,再也没有回来。那年瓜瓤二十七岁。他在过年串门时突然发现,村里刚娶的新媳妇,已经没有一位是他的嫂子、是他能够上门戏逗的了。有一位新媳妇是他的婶子,按说这是可以的,然而就在他进门开了几句玩笑之后,人家却把脸一板说道:光棍马勺的,不要个死脸!瓜瓤忽然记起,这个新娶媳妇的远房叔也是比他小的。啊呀,我瓜瓤已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光棍了,是一个女人们都要格外提防的光棍了!面对那个新崭崭的小婶子,他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一摊狗屎,赶紧将自己打扫了出去。

  从那一年开始,瓜瓤再没有串门。不仅不串新媳妇的门,就连应去叩头的长辈家里也不去了。他知道,人如果成了光棍,就不像个人了。你不按规矩办事,人家也不会怪罪你。这是一种对光棍汉特有的宽容。这种宽容是十分可怕的。但你还必须接受这种宽容,否则人家会说你不识相,说你不像个人了还硬充人样儿。所以每到过年瓜瓤都不出去,都是一个人闷在小西屋里。可是,这样也不能清静。有些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们往往要找他坐坐,以示安慰。话也没说得太清楚,但那意思却让人很明白。有些家伙还领了媳妇孩子,一副得意扬扬向他炫耀的样子。

  又过了一年,事情变得更让人受不了:他的弟弟瓜皮娶了媳妇。那迎娶新娘子的鞭炮,声声都宣告了作为哥哥的他在人生大事上的彻底失败,让人看到了弟弟越过哥哥的僵尸奋勇向前攻上山头的景象。那年的大年初一,弟弟的新房里人来人往闹闹嚷嚷,戏谑的笑声与新娘子的娇嗔声像一支支利箭,嗖嗖地穿过小西屋的门,将他的心射得像蜂窝一般。最要命的是,还有一些人从东厢房出来偏偏不走,偏偏再敲开他的门找他说话。他们继续保持着在新房里鼓胀起的兴奋劲儿,同时又挂出或怜悯或讥讽的神情,让你觉得自己成了一只瘸腿的狗或一只将死的鸡。于是,下一年的大年初一,天刚一亮,瓜瓤就悄悄走出村子,躲向了北岭……

  在一片“巴山皮”草的枯叶上,瓜瓤裹一裹破棉袄,放倒了自己。此刻,不怎么凌厉的西北风被背后的土坡挡住,黄澄澄的阳光注满了这个小小的空间,给瓜瓤营构了一个良好的逃亡环境。

  瓜瓤对今天这个环境十分满意。他记得以前的几次初一逃亡,都没有遇到这样好的天气。尤其是去年,天是阴的,地上还存了些残雪,贼狠贼狠的北风让人一阵阵浑身发颤。他几次要回村钻到他的小西屋取暖,但想一想那些登门人的眼神又怵然生悸,便咬紧牙关在北岭上坚持蹲到天黑。今天真是不错。你看,不光天气暖和,连地上也很干净。整整一个冬天不见雨雪,地是干的,草叶也是干的。“巴山皮”的叶子本来就厚实,这时候它密匝匝地贴在地面简直就是一个睡铺。

  瓜瓤决定睡过去。他知道,时光这个臭玩意儿就像一根蛇,在你面前爬呀爬呀老也爬不完,而你将两眼一闭,到那个黑而又黑的地场走一走,再睁开眼时,那根蛇就爬过去一段了。

  瓜瓤将身子一歪,让头和膝盖尽量往近里靠一靠,像条狗似的不动了。

  他闭上眼睛,想让自己尽快赶赴那个黑乡。渐渐地,他眼前一片黑暗,大脑一片混沌,物件、人影儿纷至沓来,轻飘飘地时隐时现。

  种种杂乱景象中,有一个人向他走来。那是个女人。再细看,却是他的弟媳妇刘纪英。刘纪英肯定是刚喂完孩子,褂子上还有着两团奶湿。刘纪英径直向他走来,胸前一颠一颠。刘纪英站到他面前,像他经历过的小学生原地踏步走一样,前后甩着胳膊踏个不停,那一双高高大大的奶子在他面前一跃一沉、一跃一沉,那奶头子眼看就要扫着他的鼻尖了……

  瓜瓤突然醒了。他睁开眼睛,从更高角度照射下来的阳光立时让他明白了面前的虚空。但他不甘心,就像一条追赶逃兔的猎狗,急火火抓住自己那条昂扬的尾巴,一边用它疯狂地鞭策着自己,一边闭紧双眼在那个黑乡边缘寻找弟媳妇的影子。这一回刘纪英的影子更加实在,她就在瓜瓤前边飘飞,变化出许多生动的姿态。瓜瓤一鞭一鞭抽打着自己,身子一蜷一耸。最后,他身轻如燕,飞上半空,像鹰抓小鸡一样将刘纪英紧紧抱住……一阵无与伦比的快感过后,他大汗淋漓烂醉如泥。

  但阳光很快把这团泥晒干了。当两条小小裂缝在他面部重新张开,岭下村庄的影像映进那对黄黄的瞳仁,他浑身一抖,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在村街上的人群里,他看见了弟弟瓜皮。瓜皮不是一个人,他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小臭,身后跟着他的媳妇刘纪英。看他们一家三口的样子,是多么亲热。可是,瓜皮并不知道他的媳妇刚才让他的哥哥糟蹋了。前些年,瓜瓤想女人是想女人,但没有固定目标,十年一梦,乱七八糟。自从刘纪英嫁来之后,因为生活在一个院子的缘故,他便经常想她了。不管是独自睡在小西屋,还是一人在地里干活,常常把刘纪英的影子逮过来糟蹋一回。瓜皮呀瓜皮,你哥不是人,是畜生!

  是畜生就该教训教训它。瓜瓤将自己当成一条狗,将他提拎起来,让他跪在地上,拿他的脑袋一下下往地上撞,直撞得眼里冒出火花。末了,两串水珠从他的疤眼里一泄而下,与那些火花相映生辉。

  瓜瓤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在北岭上好容易熬到天黑,回到家之后,会有好事找到头上。
  他走进自家的院子,堂屋里已经亮了灯,瓜皮正与刘纪英一边看电视一边大声说笑。他不愿去那儿,也不敢去那儿。在他听来,小两口的说笑声无异于宰杀他的锃亮钢刀。所以他就直接去了小西屋,去了也不开灯,一头拱在床上,死尸一般躺着。

  娘进来了。他知道娘是送饭来了。娘把两个碗放在桌上,抬手拉开了灯。娘说瓜瓤,吃饭吧。瓜瓤不答话,眼也不睁。娘就坐在床沿上抽抽搭搭哭开了。瓜瓤心里更烦,闭着眼叫:行啦行啦!人还没死呀!娘哭得更狠,哭的间隙里还夹杂着检讨:瓜瓤俺真是对不住你,那年你眼上长了大疖子,俺怎么就不去找先生好好治呢!

  娘的检讨像个钩子,把深藏于瓜瓤心底的恨虫又给勾了出来。他在心里恨恨地道:你还有脸说?有你这么养孩子的吗?

  瓜瓤六岁那年,两个下眼皮都长了疖子,爹娘却忙着去生产队里挣工分,根本不管,结果他的两眼很快发达成鲜桃,让他疼痛欲死。半月后鲜桃熟透,一包花脓漏出,他的下眼皮也外翻下缩,像两个血红色的漏斗。此后,经常有孩子唱一首歌谣给他听:

  疤眼儿青,疤眼儿红,

  疤眼儿上山逮豆虫。

  豆虫放个屁,

  疤眼儿去唱戏。

  唱戏人不听,

  疤眼儿气得去当兵。

  当兵人不要,

  疤眼儿气得去上吊。

  上吊人不管,

  疤眼儿越气越疤眼!

  每听到这首歌谣,瓜瓤便怒不可遏,瞪着两只血红的疤眼追打歌唱者,直打得歌唱者嗷嗷求饶。但这样的时候不是很多。在没有人专为他的疤眼做文章时,瓜瓤觉得自己与众人并无多少区别,因此就将少年时代乐呵呵抛到了身后。

  可是一到找媳妇的年龄,事情变得严重起来。也曾有人到他家说媒,但等到双方见面,姑娘一瞅他的脸扭头就走。有一回,姑娘是个瘸子,按说应该容忍他的缺陷吧?但她也跑,让瓜瓤羞恼不堪,恨不得把她的另一条好腿也给敲断。这么两三年过去,媒人觉得劳而无功,就再也不登他家的门了。

  瓜瓤娘擦眼抹泪喋喋不休。她检讨了当年的严重失职之后劝慰儿子:瓜瓤你甭愁,你实在娶不了媳妇,就叫瓜皮多养一个孩子给你,那样你也算有后了,老了也有人伺候了。

  瓜瓤没想到,娘会有这样的狗屎婚姻观。我娶媳妇是为了孩子么?孩子顶个屁用?我要的是能有一个女人跟我睡觉!想到这里他十分讨厌他娘,声色俱厉地让她出去。

  老女人眼泪汪汪地看着儿子,只好从床沿上抬起屁股。正待要走,屋门被人推开,瓜瓤的远房嫂子李爱爱来了。

  李爱爱有三十郎当岁,以爱开玩笑著称。她的代表作,是四年前对一个军嫂说,军人在外头又搞了一个小闺女,致使军嫂得了精神病至今未愈。所以,人们见了她有三分心思愿听她瞎侃,又有三分心思对她存了戒备。李爱爱向瓜瓤娘喊一声婶子,转身就去看躺在床上的瓜瓤。她说:兄弟,要当新郎官了,还不起来打扮打扮。瓜瓤将腿猛地一蹬,嘴里骂道:我当你爹操你娘!

  瓜瓤对李爱爱态度不友好是有来由的。这个熊女人,平时就喜欢逗弄瓜瓤。两年前,李爱爱在河边挑水时向他说,要把娘家村里的一个大闺女介绍给他。瓜瓤喜极,立马说:好呀好呀。李爱爱说:就是长得黑点儿。瓜瓤说:黑怕啥,黑皮人能干活。李爱爱说:耳朵大点儿。瓜瓤说:耳朵大怕啥,耳朵大有福。李爱爱说:嘴长点儿。瓜瓤说:长就长,咱还挣不上她吃?李爱爱说:还有一条,奶子多一点儿。瓜瓤一愣,问道:几个?李爱爱咯咯大笑:十八个!瓜瓤明白了,这是母猪。瓜瓤气得要揍她,李爱爱却颠着一双大奶子飞快地逃走,以后见人就讲瓜瓤对老母猪的痴情,让瓜瓤对她恨之入骨。

  此时的李爱爱却是一脸委屈。她对瓜瓤娘说:你看你看,好心做了驴肝肺,驴×做了捣磨槌!罢罢罢,俺走啦!说着就将胖身子扭转向着门外。瓜瓤娘见她不像开玩笑,急忙拦住她,让她坐让她说。

  李爱爱坐下后,从她那往常只会吐肥皂泡的小嘴里,吐出了一朵让瓜瓤目迷神醉的灿烂莲花。

  雨刷刷地下着,山路上伸手不见五指。包二杠身披蓑衣行走在无边的黑暗里,眼前却是一团耀眼的光明。光明里,坐着他的老婆吴春花,吴春花则一个臂弯托了一个儿子。包二杠想,真他娘的邪门,媳妇娶进门,整整五年没生养,这一下呼通呼通连生两个,而且都是带把儿的,真好哇,真好哇!儿子生下后的三天里,包二杠一直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昨天晚上他端详着那对宝贝,伸手按一按老婆的鼻尖儿说:你真能。老婆笑嘻嘻瞅着他说:还是你能。他说:你能!老婆说:你能!两口子都这么谦让,都被对方深深感动。两口子手握着手商定:要齐心合力继续努力,把两个儿子喂出个样儿来!包二杠见一个儿子只拥有一只奶子,奶水似乎不够,便对吴春花说,俺找东西给你催奶去。

  包二杠现在正走向催奶之物。那物在离村四里远的水库里,叫做鲫鱼。白天水库有人看守,他只得把逮鱼的时间放在下半夜。这样,他那一瓶炸药在水里爆响时就没人听见。等到天亮,他下水把那些死鱼捞起来,正好赶回去给老婆熬汤。他摸摸夹在左腋下的瓶子,又检查了一下瓶口的导火线有没有让雨水弄湿,然后加快了脚步。

  脚下小路变得又宽又平,水库大坝到了。他蹲下身听听周围,除了雨水的刷刷声再无其他动静,于是一步步摸索着走下了大坝的斜坡。雨中的坝坡滑溜溜的,让包二杠接连摔了两个屁墩,弄得腚上全是烂泥。很快,他感到凉凉的水气扑面而来,再睁大眼睛瞅瞅,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水边。他平抑了一下心跳,急喘几口气,将装满炸药的瓶子拿到了右手上。他用右胳膊架起蓑衣的一角,遮住雨,用左手拨燃了打火机。小火苗在瓶口晃了几晃,就有一溜火光“哧哧”喷出。包二杠急忙把它高高举起,身体后倾,做出投掷的姿势,然而这时他脚下一滑,整个人仰面躺倒。那个喷着火光的物件脱手而出,落到他脑袋后方的坝坡上,咕噜咕噜滚向他的肩头。

  一团更大的火光爆起,映红了半个水库。

  天亮时分,水库管理员过来巡视,发现这里聚了一大群鱼。鱼们在争抢一个葫芦似的东西,弄得水花儿泼泼溅溅。

  十五年后,瓜瓤在李爱爱的带领下,走向了吴春花的家。

  这是大年初三的下午。初一那种灿烂的阳光不复存在,已经被满天的阴云彻底蒙蔽。这样,阴云与大地之间就成了一个朔风横行的通道,人在这样的通道里行走,特别艰难。李爱爱感到那风不怀好意地直往她衣服里面钻,只好将小棉袄在肚子前方提了提,提出一些多余的部分来,然后将其掐紧,抿倒,牢牢抱住,才在一定程度上挫败了风的阴谋。

  她回过头大声说:瓜瓤你个杂碎,要不是为了你,俺才不受这个×罪呢!

  瓜瓤一见他的恩人发火,急忙赔笑:嘿嘿,嫂子。嘿嘿,嫂子。

  李爱爱把眼一斜:你说说,你这会儿心里啥味儿?

  瓜瓤说:还有啥味儿?恣的味儿呗。

  李爱爱道:你这×人连话也不会说。你那个味儿叫什么?叫幸福!

  瓜瓤立即点头:对,幸福!

  经李爱爱这么阐明,瓜瓤心里的幸福感更加强烈了。在他的感觉里,脚下布满石头的四里山路,都是由至柔至软的绸缎铺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