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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选个姓金的进村委(2)



  金大头看看墙上,他用粉笔写的“金路”两个大字赫然入目。这是他为了防止族人在会上投错票,特地将这两个字写在墙上,给大家上了一堂急用先学的识字课。这两个字,就连八十二岁的文岭叔也说已经记牢了,然而叫这名字的人却还没来!

  这可怎么办呢?

  一阵啜泣声从大床的床角传出。那是金路的娘。这个当年十分俊俏现在已是满脸核桃皮的老女人呜呜咽咽道:“还不回来,怕是路上出事了吧?”

  这话,让金大头的心急剧下沉。坐飞机要从天上走,这本身就是很悬乎的事儿,自从昨天没见金路,他就暗暗往这方面担心。昨天晚上,他早早守在电视机前看新闻,想看有没有飞机出事的消息,可是罗京和李瑞英说这说那,直到说再见也没提飞机的事,才让他稍稍放了心。眼下金路娘又嘟哝出事,金大头想,会不会真在路上出事呢?

  一股更为严重的焦虑烧烤着他的心。他把烟袋狠狠地咂了几下,往桌子腿上一叩说:“我到公路那里看看去!”

  一个叫瓤子的青年愿跟他一块儿去,两人就出门走了。跌跌撞撞走完十里山路,到了与公路交接处,路边忽地站起两个人影。那是又在这里等了一天一夜的大官和小壶。两个青年一见家里来人,说话都带了哭腔,说他们一直在这里瞪眼瞅着来往的客车,可是来来回回几十辆,就是不见金路下来,你说急不急死人!

  金大头的心更加沉重,他像个病弱的老豹子似的颓然坐下,半卧在了路边。

  几个人都不说话,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看路上。可是此刻路上的车很少很少,多是些赶夜路拉货的。客车只见到几辆,大约是跑很远地方的,到了这个路口一刻也不停。

  等,等,一直等到东天边发白。

  再等,再等,一直等到日头出来。

  看看那颗又圆又红的东西,金大头的大头上冷汗津津。他抹一把头皮说:“不能再等了,再等就耽误开会啦,快回去!”

  他跟瓤子就爬上大官和小壶的自行车后腚,四个人颠颠地往回赶了。

  一进村子,就听村支书荆洪安在大喇叭里催人去开会。他用他女人般的嗓门说,选举马上要开始了,马上要开始了。金大头他们急急来到村部大院,眼前果然是黑压压的一片人。金姓人早在一个角落里坐成一堆,此时见他们回来,都抬起手像小孩见了娘似的急切招呼。金大头走过去,金姓人从他脸上看出了两天来等候的最后结果,所有的嘴巴一起发声:怎么办呢?这可怎么办呢?

  金大头没法回答他们,便掏出烟袋蹲下抽烟,一边抽,一边注意着会场上的动静。

  干部们还没露面,预备给干部们坐的一排桌子空无一人。但大喇叭里也没有了支书的女人嗓门。金大头知道,此时干部们正在屋里开小会,开完小会就出来开大会了。

  他再看看院里的人群。有一部分人还是像以前几次选举一样自发地分片坐着:有一片是姓段的,有一片是姓叶的,有一片是姓谢的。而占绝对多数的荆姓人则散散漫漫,坐得到处都是,显示着他们的强大与傲慢。再看看身边的金姓,实在是“丁点儿”,实在是“文革”时常说的“一小撮”。领着这么一小撮与其他几大姓抗争,真是难呀。

  想到这里,金大头用嫉妒与仇恨的目光向会场上扫射了一圈。

  村委办公室的门开了,宋片长、乡里来的两个干部以及村支书等人都扛着严肃的脸盘走出来,到桌子前端端正正坐下。这时,金大头又向大院外边看一眼,严重的焦灼感弥漫在他的心间。他顾不上多想,就在荆洪安敲敲话筒宣布选举大会现在开始的时候,他腾地站起身喊:“等等再开!”

  干部与全体选民都为这这话吃惊。荆洪安看一眼金大头,厉声喝道:“你要干什么?你知道破坏选举是犯法吗?”金大头却没发憷,他依然用高声说:“俺不想犯法!俺只想叫您等等再开会!”

  这时金姓人也都站起来,七嘴八舌地叫唤:等等吧!等等吧!

  宋片长拉过话筒问话了:“你们为什么叫等等?”

  金大头说:“等等金路,他快回来啦!”

  荆洪安“哧”的一笑:“他在广州,怎么能赶回来?”

  金大头说:“他说他坐飞机!他早就拍来电报了!”说着,将手里的纸片一扬。

  金姓之外的选民都惊讶地咧嘴:“坐飞机回来?真是把选举当成事了呀!”这么惊叹着,不少人还抬头向天上看去,看是否有金路乘坐的飞机来临。

  宋片长又问:“他坐哪天的飞机?飞哪个机场?”

  金大头说:“16号的,坐到省城!”

  宋片长看看表:“16号?今天已经是18号了,他要来早就来啦!”

  金大头说:“片长,还是等等吧,等等吧!”

  他的身后,二十三名金姓选民也一迭声地恳求。

  台上,宋片长和其他人小声嘀咕几句,然后抓着话筒说:“老金,你们的要求不能答复,选举日期一旦决定,是不能随便更改的!”

  金大头急了,红头涨脑地道:“你不改,俺姓金的不是吃大亏啦?”

  宋片长说:“吃什么亏?不就是少一个人投票吗?”

  金大头:“少一个人也是吃大亏!”

  大姓选民们听了这话哄堂大笑,都说可见是人少了,少一个人就当成大事!说笑间带了居高临下的嘲讽。

  宋片长将脸拉了一下说:“老金,你不能太狭隘了,要懂得顾全大局!选举按原计划进行!老荆,开始吧!”

  支书荆洪安立马抓过话筒宣布:“大会进行第一项,由宋片长作动员讲话!”

  事已至此,金大头与金姓选民只好沮丧地坐下。宋片长是怎么动员的,他们一句也没听进去。他们做的,是不时地向院门外看,然后是面面相觑声声叹息。

  荆洪安宣读候选人名单他们听见了。听见六个人中果然有金路,这让他们稍稍有些振奋。金大头急忙小声叮嘱:“六个选五个,听见了吗?等票发下来可别填错了呵!”二十三个金姓脑袋点得像地震中的鸭梨。

  就在要发票的时候,大院外面突然有一阵“呜呜”声由远而近,转眼间有一个公安人员骑着摩托车窜了进来。金大头认出那是乡派出所的小左。只见小左停住车,脚步匆匆地去台上向宋片长和荆洪安小声说起什么。这两人听了两句,便紧张地向金姓人这边看,再听几句又朝这边看。

  金大头看到这种眼神立马想到,小左一定是带来了与金路有关的消息。他站身向那边跑去,边跑边问:“金路怎么啦?金路怎么啦?”他的身后,金姓人全都呼呼噜噜地跟着。

  荆洪安等他们跑到跟前,喘一口粗气说:“金路死了。”

  金路的爹娘“哇”的一声哭倒在地。金大头顾不得搀扶他们,急忙追问小左:“你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左便站在那里讲:刚才他在乡派出所接了县局的电话,说是省城附近的平川县在稻田里发现一具男尸,经检验是高空坠亡。专家分析,这人在外地是偷偷爬到飞机的起落架上面躲起来,想这样坐不花钱的飞机,到了高空就冻僵了,在飞机降低高度将要落地时掉了下来。翻出他带的身份证看,这人是你们村的金路。

  金路的爹娘听罢哭得死去活来,金姓人个个眼泪汪汪。

  只有金大头站在那里没哭。他咬着嘴唇在心里说:金路呀金路,我实指望你能成个人物,原来你也是块孬熊哇!

  小左这时说:“谁是他的家属?快跟我去平川县处理后事吧!”

  金路爹流着泪对金大头说:“他叔,咱还不快走?”

  金大头却铁青着脸大喝道:“忙什么?”

  他转过身问:“宋片长,这村委选举咋办?”宋片长思忖片刻回答:“继续进行。不过,金路已经死了,要重新推举一名候选人。”

  金大头立马说:“不!还按原来的选!”

  荆洪安道:“那怎么行?”

  金大头高声道:“怎么不行?谁说那死的就是金路?要是别人揣了他的身份证呢?看一个人的死活,是活见人、死见尸。这两样咱们都没见到,你怎能说他是死是活?说不准这事,金路就还能当候选人!”

  金姓人这时已经明白了他们首领的思路,都流着泪悲愤地高叫:“还叫他当!还叫他当!”

  宋片长看看眼前情景,对台上的几个人说:“咱们议议吧。”说完,他们就走进了办公室。

  这边,村民们早已围到了金姓人旁边,议论,叹息,有许多妇女还掉了眼泪。

  干部们很快又走了出来。荆洪安宣布,选举照常进行,候选人名单不变。听了这话,金大头连忙扯起还坐在地上哭泣的哥嫂,说:“快准备投票!”两位老人止住哭,蹒蹒跚跚走回原来坐的地方。

  发票,写票。会场上变得一片安静。

  投票,计票。会场上亮起一片期待的眼睛。

  结果出来了。荆洪安宣布了当选的五人名单,其中得票最多的是金路。

  金姓人爆发出一片哭声。

  金大头擦擦眼泪,招呼身后的金姓人全都站起,他高声喊道:“乡领导,宋片长,全村的兄弟爷们!姓金的给你们磕头啦!”

  二十四名金姓选民一起跪倒,庄重叩首。

  受此大礼的人们十有八九红了眼圈,有些妇女掩面而泣。

  荆家沟新一届村委从产生的那天起就是四缺一。不过他们每次开会的时候,都是摆着五个座位。每当议起一件村务事,村主任荆二祥在听取了其他三人的意见后,都要说一声:“不知金路有什么意见?”

  这时,几个村委成员便向那个空空的座位看去。他们会想到,假设自己坐在那个位子上会表示怎样的态度。大家把在那个位子上形成的态度表述出来,村主任最后拍板作出决议。

  从此,荆家沟的金姓人活得比以前轻松多了。金姓男人到外村走亲戚,或是金姓媳妇回娘家,都一脸喜气地向人炫耀:“俺姓金的如今不受气了,俺在村委里有人!”“谁?”“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