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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雨中的愉悦



  “天哪!这怎么办?”一位女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天都快黑了,这儿有旅馆么?”

  司机就注意打量她:“没有旅馆,不过……”

  “没旅馆你夜里住哪儿呀?不睡觉?”女子天真地问。

  一个准备下车的汉子把一块塑料布蒙在头上,说:“汽车师傅到那儿都有热被窝等着,这会儿说不准谁家大嫂都给准备好洗脚水啦……师傅,你说是不是?”

  司机就笑,脸红了。

  城里来的女子仿佛才明白不应该再搭白,她对身旁那位沉默的年轻人说:“我们下车吧。”

  因为沿途都有人下车,此刻实际上剩下不多的几个旅客了。

  眼望着几个下车的农民迅速消失在羊角寨东西南北的小路尽头,又眼望着汽车倒过身子疾驰而去,那女子却不显得惊慌失措,她仰起脸去接受那蒙蒙细雨,让长长的丰厚的秀发去听凭山风的摆布。

  沉默的青年看上去实际上挺年轻,白白的脸子,还不曾展出过真正的胡子呢。他是故作老成,小青年在姑娘面前大都会故作老成的,他们心中也许装着许多浪漫的想法。

  “呃,我们咋办?”

  “朝前走吧,到乡政府就有招待所。”

  “还有多远?”

  “不远,几里路。我去过一次的。”

  “你去过么?什么时候?”

  “去年吧。”

  “去年你才毕业。”

  “是,刚分配到县上,局长叫跟他一道出来搞调查。”

  “可是我们没带雨伞呀!”

  “这风衣也能抵挡一阵子,雨不大。秋天都这样。”

  “秋天都怎样呵?”

  “我是说秋天的雨都不大,没有夏天的雨那样大。”

  “哦,不行!这鞋……”

  “糟!你怎么穿着高跟鞋出来呢!这是下乡工作,又不是逛马路……哎,这样吧,脱掉。我也脱。走拢招待所洗脚后再穿。”

  姑娘犹豫。

  男的脱下皮鞋及袜子提在手中,看着她。

  姑娘满脸通红,是急的。

  “不脱也行,慢慢走吧。只怕后跟儿陷在泥里不好拔。”

  “不,我要脱。”姑娘向他嫣然一笑,将挎包递给他,“替我暂时拿一下。我这就脱。你生我气了,是么?”

  “哪里生气了?没有嘛!”

  姑娘脱下高跟鞋以后,却怎样也不愿脱掉袜子。

  “走吧。包由我全带着。你打空手。”

  “哎呀,我的妈妈吔……”

  “怎么了?”

  “你扶人家一下嘛!”

  “你看我两手有空么?”

  “你就不能站过来一点么?”

  青年向她走近。她就伸手抓住他的肩膀,试着朝前走。他则跟她配合着小步小步地迈。

  这种速度当然是不行的,半夜也到不了小谷乡政府。青年就有点急躁了。得想个什么办法加快速度。

  青年的急躁,姑娘马上就感觉到了,她站住。

  “别生气好不好?我自己也能走的。”

  “有了!你等一下,把包拿着。”

  他来到一棵老树底下,抬头望望,便迅速爬上去。浓密的枝叶掩住了他。她看不见他了。

  一会,他跳下树来,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把树枝交到她手里,又接过包来背上。

  “把鞋也给我。”

  “不,我的鞋自己拿。女人的臭鞋,你不计较么?”

  “这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看不出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

  “好啦好啦,快走吧。我们有什么必要为这个小小问题争论得这么认真呢?真是!”

  泥土的路面给细雨浸湿以后,软软的,凉凉的,并不是想象的那样难走。姑娘拄着树枝,竟越走越快,故意地走到前面去,然后,又回过头来等他。两眼脉脉地望着他掮着行囊挎包一步步向她走来,心的深处就生起一些朦朦胧胧的幻想和期待,是什么幻想全然不知,只是有了这个,心就塞满了温柔和痛苦。

  她会永远记得这个情景。永远忘不了这个雨天。当她将来老了,白发苍苍的时候坐在城市里她自家的窗前回忆往事,那时一定会想起这个秋天的黄昏小雨、这个旷野间湿漉漉的山路,以及此时此刻新生的弥漫的情怀。

  他走近了。她好高兴。她控制不住自己的高兴,伸出那只空着的手来抓住他的胳膊。

  “我们一道走。还是一道走吧。我太快了,是么?”

  “你真行!你很能走。”

  “行什么?没有你,我可不行呵!”

  青年笑了,很满足地笑着……他的确感到了一种满足,当她在前面望着他的时候,当她迎着他抓住他的时候,他都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

  这是什么原因呢?须知,他并不是一个从小禁锢在深山古刹中的出家人,他读完了大学中文系。虽然考试成绩平平,但小说却读过不少,从中结识过很多很多的古今中外的情场男女,他曾有过幻想,有过欲望,他曾写过情书,得到过女同学的青睐,他知晓一切神秘……然而,不一样,今天的感受是如此的特别、新奇和令人振奋!在大人面前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自己是个保卫者、是个负有重大责任的男子汉……他心中为自己这种新的发现、新的觉醒而激动万分。也许,无论作为人或是人类,都得经历一次新的发现和觉醒?一次又一次地,便连接起人和人类的历史……

  “说话呀!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历史。”

  “历史?”姑娘显得有点失望,“那又怎么样?”

  “你看这路,弯弯曲曲地铺陈着,通向山的深处。我们可以想象,它是无尽无止的绵密和悠长。这不就好像人和人类的历史么?”

  “嗯,”姑娘天真地点头,她似懂非懂,她不知道他究竟要说出什么来,她希望听他结尾的话。她为此怦然心跳,期待他别转弯抹角而直接说出一些重要的话来。

  “……还有这些山,你看,在这秋雨中是这样显出了它们的厚重和雍容。这,也如人类的历史,雍容而厚重。”

  “嗯,还往下说呵!”

  “说什么?”

  “完啦?”姑娘有点失望。但是,她觉得他刚才说的空洞而又动听的话,似乎也触动了她的心,只是更难捉摸更难把握住。她不由陷入沉思。

  她不习惯沉思。她认为深沉的思虑是男人的事,沉思的女人,容易很快变老。好的男人老了也可爱,女人可不行。这个看法她是从她父亲和母亲那里总结到的。她只喜欢年轻时候的母亲,母亲一过四十五岁,就变得唠唠叨叨,歇斯底里,愁眉苦脸。母亲是个历史教师,希望女儿上大学也读历史,为了实现这个希望,在女儿身上下了不少工夫,工夫下得太多了,弄得女儿大学也没考上,只得了个水电中专。

  她竟莫名其妙地生气起来。闭着小嘴唇,横了他一眼就侧脸向着山岩,同时加快了脚步。

  袜子早已磨破。她索性脱掉往一边山谷里扔去。小巧雪白的脚就露了出来,立即又糊满了泥水。

  “你怎么了?走累了就休息一下。”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算是回答,同时又回头横他一眼,继续往前走。他不明白。但加快脚步跟上去。

  他终于想出一个办法,逗她快活。还来不及考虑便突在她身后叫起来:

  “注意,蛇!”

  姑娘随即“哇”的大叫一声,本能地转身向他扑过来,但腿吓软了,没等扑到他身边,就摔倒在湿地上。

  青年这时后悔了,忙上前一步去拉她,安慰道:“没事,没事,快起来……”

  她就死死地抱着他的腿。半晌缓过气来还惊问:“在哪儿?蛇……在哪儿?”

  青年赔笑道:“没有,吓唬你的。”

  姑娘就捶他,用拳头和高跟鞋捶他的腿,用头去撞他的腹部,不停地捶着,撞着,笑骂着:“你坏你坏你坏……”

  突然,像触电一样,姑娘停止了一切动作,把手松开,跪在他面前,深深地把头埋下去。

  他则脸色惨白,牙关咬紧,铁柱般地直立着。

  霏霏的细雨无声无息,像雾,但不是雾,是浸润万物也润湿人心的雨……

  过了好一阵。他们都像被狂风刮上天国刮入地狱之后重又回到现实来一样,她仰脸望他,眼里含着泪,他神态严肃,弯腰去抚平她那一头乱发。

  他说:“其实……我不想吓唬你,只是打算逗你快活……起来,站起来,真抱歉……”

  他扶她站了起来。与此同时,他们紧紧地拥抱。

  他们属于很难准确描述的当代中国青年中最难复写的一群。他们显然已经远离了少年的天真和稚气,却又尚未成熟得满是心机和计谋。也许他们才是最有希望的一代人,他们不会迷信什么而上当受骗,也不会用阴谋诡计去盘算他们的同胞。他们将充分地享受而又深知自己的责任。

  当他们重新上路的时候,他们嬉笑着。

  而夜幕四合,他们便手牵着手,相扶相携。

  终于望见小谷乡的灯火,他们欢呼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