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玄幻奇幻 > 大武生 > 第4章 (1)

第4章 (1)



  苍茫的大山根下,关一龙和孟二奎拉开架势,威武地蹚着蹉步,带身段大唱《夜奔》。余胜英苍老了许多,着一身便装,坐在远处一把圈椅上,看着兄弟两人练功,嘴里喃喃哼唱着昔日熟悉的调子。

  原来,余胜英已带两名爱徒避入深山,悉心授艺。两个少年天分高又肯吃苦,唱、念、做、打都不在话下。余胜英日渐苍老,两个少年的功夫却是日渐精进。

  可少年毕竟是少年,难免淘气,师父一不在身边,就忍不住由着自己的念想做事。

  一日休息时,孟二奎手执一把竹片削的飞刀,对准树干上一只蝉,飞刀出手,一下子插入蝉的背心。孟二奎笑着对关一龙道:“该你了!”

  关一龙的飞刀功夫不比他差,手中稳稳捏着竹飞刀,手腕用力,一把将刀射出,把一朵花正好齐着花朵削得满天飞舞。

  孟二奎又是高兴又是忐忑:“小心点,别叫师父看见。”

  被两个少年拿来练习飞刀技艺的物种很多,但最常见的不是蝉和花,而是一张画得蹩脚的摄政王画像。

  关一龙和孟二奎常拿那张画像练手,百发百中,最后竟练到闭着眼也能准确无误地将飞刀插入摄政王咽喉。随着两人唱戏的功夫突飞猛进,飞刀的功夫也是不甘落后。

  又一日休息时,关一龙和孟二奎又在练习飞刀。二人用布蒙了眼,出手准确,两把飞刀先后插入摄政王咽喉。两人拿下蒙眼的布,孟二奎跑上前拔下竹飞刀,又狠狠踢了画像两脚。

  随后,两个孩子躺在花丛里,碧蓝如洗的天空倒映在孩子眼中,如一块巨大的蓝宝石嵌在幽深高远的山巅上,宝石上浮着几朵悠悠的白云,两个孩子对着蓝天白云说心事。

  关一龙一脸的志在必得:“等我们长大了一定要给师父报仇!把那块匾夺回来!”

  孟二奎却道:“我不要那块匾!”

  关一龙问:“为什么?那可是咱唱武生的荣耀呀,就像人家读书人中了状元。”

  孟二奎含恨道:“那块匾是摄政王写的,他杀了我全家!等给师父报了仇,我就去杀了那狗王!”

  关一龙吓了一跳:“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连师父都要被杀头的!”

  孟二奎道:“我知道,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孟二奎想起灭门之仇,翻过身,咬着嘴唇不说话。

  关一龙见状,安慰师弟:“等咱长大了,我帮你一起报仇,谁杀你全家,咱也灭他满门!”

  孟二奎依旧铁青着脸不吱声。关一龙翻过身去,拿出自己随身带的那个核桃饰物看,叹了口气,说:“你还见过爹娘,我连他们长啥样都不知道,就给我留下这么个信物。”

  这时一只白鸽飞过,兄弟俩目中一亮,同时飞出刀,白鸽哀叫一声,自半空直直坠下。

  兄弟两个忙爬起来,奔向白鸽落地的地方,想捡起受伤的鸟儿。孰料二人跑了没几步,就看到躺在地上的白鸽旁多了一双黑布鞋。余胜英看着两个不争气的徒弟,一张脸黑如锅底,关一龙和孟二奎怔在当下,望着师父不敢出声。

  余胜英大怒之下,将两个徒弟倒吊在树上重重责打,边打边教训两个徒弟。

  待训得差不多了,余胜英依旧是满脸怒气,手执藤条,一人抽了一记藤条,问:“记住了吗?”

  小哥俩同时回道:“记住了。”

  余胜英厉声道:“大声念!”

  孟二奎忍着痛楚,大声回道:“飞刀是天桥的把式,下三烂,决不能练。”

  关一龙也高声道:“我们是武生泰斗的徒弟——”

  “啪!”又一记藤条,狠狠抽在关一龙背上,少年的背上立刻多了一条血红的痛楚。

  余胜英斥道:“不许再提‘武生泰斗’这几个字!”

  关一龙不敢顶嘴,只是大声道:“我们是科班大武生,要练光明正大的真功夫!”

  余胜英命令道:“念一百遍!”

  说罢,扔下藤条离去,小哥俩则在背后继续大声念。看师父走得远了,关一龙给孟二奎做了个鬼脸,二奎则冲他撅撅嘴。

  山中岁月平淡温馨,师徒三人每日里悉心授徒、勤加练功,小哥俩偶尔打闹一番,虽然寂寞清苦倒也安然自在。也正因为寂寞,所以哥俩练功时没有杂念,专心致志苦练功夫——大武生身段和飞刀绝技。

  余胜英用一根藤条抽打两兄弟,两兄弟卖力地翻着小翻儿。在一个接一个的小翻儿中,在余胜英喃喃哼唱着渐渐老去中,时光荏苒。报纸的版面如时光流转,上面醒目的大标题如世事无常般不停变换着:

  孙中山的北伐军在战场上争战……

  小皇帝宣统逊位,清朝灭亡……

  军阀争战……

  山谷中,师兄弟二人在眼花缭乱的对枪中长大了……

  青年关一龙和孟二奎用各种兵器对练,虎虎生风,英姿飒爽。

  已经苍老的余胜英坐在一边,他看着两个工架纯熟、身段英武潇洒的徒弟,忽然喊了一声“停”。

  兄弟二人忙停下来,看着师父。关一龙问道:“师父,哪里不对?”

  余胜英端坐在椅子上,神情肃穆:“跪下!”

  兄弟俩一脸惶恐地跪下。

  余胜英道:“你俩已经练成了,我也没什么能教你们的,今天出师,下山去吧!”

  兄弟俩又高兴又难过。孟二奎道:“我们还要照顾您呢,我们不走。”

  余胜英道:“我不用你们照顾,你们下山去,成名成角,把我余派武生发扬光大,也不负我这么多年一心一意教你们。”

  关一龙郑重道:“您放心,我们成了角儿就回来接您。”

  余胜英笑了笑,那笑容里夹杂了一丝凄凉,接着,他嘱咐道:“……你们两兄弟性格不同,在这深山里相依为命容易,进了城入了那花花世界,能接着做兄弟最好;做不了,也要讲义气!台上演英雄,台下也要做好男儿,给祖师爷争脸……”

  兄弟俩忍不住哭了,哽咽着保证:“师父,我们记住了。”

  余胜英又正色道:“我有三件事交代给你们。”

  关一龙肃容道:“我们一定做到!”

  余胜英一一交代:“第一,不要练下三烂的把式,你们是武生泰斗的徒弟!”

  兄弟俩听到“武生泰斗”四个字从师父嘴里说出,俱是一惊,忙又低头称“是”。

  余胜英接着道:“第二,不要和花旦苟且,这是祖上传下的行规。”

  兄弟俩齐声道:“知道了。”

  余胜英又一字一顿道:“第三,不要和武生比武。”
  兄弟俩对望了一眼,没点头。岳江天的夺匾之恨,他们日日记在心头,这事还没了呢!余胜英看两个徒弟不吭声,大声道:“不许和武生比武!武生撅了枪,就什么都没了!”

  看师父动怒了,兄弟俩只好点头答应。

  余胜英这才放下心来,他指指挂了一屋子的行头:“去把这些行头收拾了,记住,穿上我的行头,绝不能给我丢人!”

  兄弟俩起身去收拾行头。余胜英又指指那套《罗成叫关》的白盔白甲:“这套给我留下,陪陪我。”

  关一龙和孟二奎收拾好行头,拜别了师父,背着行李和刀枪把子下山去了。

  正值满山青翠,曲折蜿蜒的山路上,关一龙勾上脸,扎上那套白盔白甲,开始唱起《界牌关》,一会是罗通的念白:“白盔白马白银枪,白旗白马似秋霜”,一会又是秦怀玉的新水令:“奉王命征战西辽邦,领雄兵无人敢挡”。

  兄弟俩正闹着唱着走着,那只白鸽忽然惊慌飞过。二人不由一回头,却见山上的小屋竟是大火熊熊。

  二人赶忙扔下行李,大喊着向山上狂奔。

  余胜英在火中舞着,唱着……

  火光冲天,浓烟蹿起……

  白鸽在天空漫无目的地飞着……

  山谷中回响着余胜英的《罗成叫关》:“勒马停蹄站城道,银枪插在马鞍桥。临阵上并无有文房四宝,拔宝剑,割龙袍……”

  低回委婉的曲调中,很有几分英雄末路的不甘,恨不能将罗成遭屈被害的凄惨情怀悉数唱尽……

  轨电车停在繁华大街上,关一龙和孟二奎穿着很不时兴的新衣裳,戴着孝,目光单纯地望着十里洋场的人潮人海。兄弟二人本就对当年的事心有不甘,师父的死更让他们打定了主意要夺回金匾,是以,二人从京城千里迢迢来到上海!

  街上远远地有鼓乐声传来,岳江天的戏班——天和班的花车在站前广场游街宣传……

  车上写着丹桂大舞台,连台本戏《目连救母》、《翠屏山》、《挑滑车》、《艳阳楼》等。岳江天威武的《霸王别姬》剧照挂在花车醒目的位置,上方高悬那块“武生泰斗”的金匾。

  车上面,色艺无双的刀马旦席木兰正领着一群宫女表演着《天女散花》,场面十分热闹。

  席木兰抖着长长的彩绸,转身卧鱼儿,身段婀娜,美艳无比。街上人都站在车下看着,有喝彩的、有吹口哨的。

  大街上,洋车、电车、摩登女子川流不息。

  人流中的关一龙、孟二奎被人群挡着,看不清这边的情形,兀自做自己的事。两人背着成捆的刀枪把子,在路边买了几个包子,刚付完钱,忽然,一个年轻小贼劈手抢过关一龙手里的钱包,转身欲跑,关一龙手疾眼快,抬腿把小贼踢飞。小贼显然是个惯偷,顺手把钱包扔给一个同伙,同伙刚接到钱包,冷不防孟二奎已闪到跟前,一把抓住他脖领,喝一声:“拿来!”

  小贼的同伙高高举起双手,手里的钱包已不知去向。

  一旁被踢倒在地上的小贼一骨碌爬起来,大声喊道:“乡下土包子撒野啦!叫警察!”

  孟二奎一晃神,松了手,他手里的小贼趁这时机撒腿跑了。关一龙见状,猛地把刀枪把子一下撂给了孟二奎,紧跑两步飞身腾空,一串跟头踩着围观人群的肩向前飞奔,那小贼就在他前面不远处的人群中逃窜。

  孟二奎扛了两捆刀枪把子在后面紧紧跟着。刚跑出几步,关一龙忽然看见了天和班花车上的岳江天照片和“武生泰斗”的金匾,大喊一声:“二奎,快看!”

  两人一见花车,钱包也不要了,追着花车跑着、看着。二人边跑边说话,关一龙道:“二奎,认清了,是姓岳的吧?”

  孟二奎抱着刀枪把子边跑边跳:“可不就是吗?认不清人,那块匾还有错吗?”

  话没说完,只见关一龙在奔跑中,飞身扯下路旁的一块幡子,腾空而起,一把甩出幡子,正盖在那块“武生泰斗”的匾上,几乎同时,关一龙跳上花车。

  围观的路人一下子惊了,整条街上立马热闹起来,街上的人干脆喝着彩,看起热闹来。

  花车上的人一看飞上来一个土包子也都惊了。

  一个小花脸见有人捣乱,上手抽刀就打,关一龙空手接打,三两下就把小花脸打下花车,连同他手里的刀也夺了,横刀而立,十足的亮相,虽说衣服土,但人却英武无比。

  路人疯狂喊好!关一龙和孟二奎根本没有交通意识,这一番折腾,让路上车辆都堵了。

  关一龙见势一高兴,索性耍起了长刀。一套刀法被他舞得虎虎生风气势磅礴,街上人都停了,更多的人围过来喊好,看热闹的人群将花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记者不失时机冲过来,对着花车“啪啪啪”猛拍照。

  一个戴着眼镜的记者追着花车问:“小兄弟从哪里来?”

  关一龙收了刀,答道:“京城。”

  眼镜记者又问:“来做什么呀?”

  关一龙长刀一指,斜斜指向“武生泰斗”的金匾。

  街上人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记者对着亮相的关一龙又是“啪啪啪”一阵猛拍。

  远处的孟二奎直到这时,才背了两捆刀枪赶到车上。

  花车上的席木兰早看不下去了,见关一龙想要夺匾,一声娇斥:“你也配!看枪!”言罢,一通枪花打了出来。关一龙冷不防躲闪着,以一把刀护头盖脸。

  席木兰手中花枪越舞越快,一旁的众天女也纷纷加入助阵,一时间,关一龙单刀无助。

  孟二奎早看清了形势,蹾下刀枪把子,抽出枪,大喊一声:“师兄,接家伙。”

  “嗖嗖”两杆长枪飞上了花车。只见关一龙连接带打,“哗”一下,轻易便将宫女的枪挑在自己的枪尖上,一根根转着扔下花车。席木兰见状就要拼命,怎奈关一龙一下把她的枪按住了。

  关一龙道:“好男不跟女斗,今天到此为止。回去跟你师父说,照十五年前一样!”

  席木兰一双美目怒视关一龙:“十五年前什么样?”

  关一龙也不多解释:“回去问你师父。”说完,关一龙挑了席木兰手中的刀,转着扔了出去。接着,一个吊毛翻下了花车。

  席木兰美人怒目,愣愣地看着花车下面的人。

  关一龙来到孟二奎身旁,接过另一捆刀枪,和孟二奎两人扛起刀枪把子。孟二奎不舍地回头看着席木兰美艳的样子。

  这时,有警笛吹响。两兄弟根本不知道这是警笛,仍只是高兴地在街上搂着肩膀走。

  众记者冲围上来,“啪啪”地按着相机,把兄弟俩这一刻照了下来。

  两兄弟后面,是一群正奔跑过来的警察。眼镜记者照完相后喊着:“快跑,警察来了。”

  两兄弟也不懂,听他这么一说,听话地跑了起来。两人在人群中伶俐地穿行着,枪上的红缨子在人群中不时闪动。

  席木兰家的浴室内,屋子里只有一盏台灯亮着。

  岳江天在浴盆里洗澡,席木兰在背后细细地梳理着他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