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玄幻奇幻 > 清水里的刀子 > 第2页

第2页



  就这样,四十的日子一天一天像一大团阴影那样悄然逼近了。

  四十日的前三天,晨光给高高的树梢上淡淡地涂了一抹金色。无数的麻雀在巨大的树冠里异常激越地吵着,让人的心里荡开一粼一粼很温馨的银波。马子善老人正在离树冠较近的高房子里精心的粘《古兰经》,经典历时久了,纸质已经泛黄,而且轻若鸿毛,但上面的字迹却似愈加清晰。突然耶尔古拜跑上来有些焦灼地说,老牛吃也不吃了,喝也不喝了,昨夜里放在槽里的清水与鲜草原模原样地放着。马子善老人的心强烈地一动,他把没有粘好的经典摊开在桌面上有阳光的地方晒着,自己匆匆随儿子来到了牛棚。牛棚盖在大门的外面,平时看不出,这一刻才发现这牛棚有着一些缝隙,一些金叶似的阳光从那些缝隙里照进来,很短,往往在空间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牛棚里很干净,有着一中促人感动的牛粪气息。牛安静端庄地站在那里像一个穿越了时空明澈了一切都老人。它依然在不缓不疾、津津有味地反刍着,它平静淡泊地目光好象是看见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无意看。它的肚子明显有些瘪。槽里有一盆清水,清得像能生出莲花来,显然,这水没有动过,盆旁边是草,显然也没有动过,一夜之间,那么鲜嫩的草有些蔫了。大,你看,这水,它一口都没喝,还有草,都没吃。儿子有些焦灼地说。牛像是没有看到他们父子俩,它投入而又忘我地反刍着自己的东西。儿子突然问他说,大,是不是……他知道儿子要说什么,他的鼻腔深处强烈地一酸,喉头处像硬硬地梗了一个什么硬物,他觉得自己的泪水带着一股温热迅疾地流下来了,他连忙转过头,有些踉跄地疾疾地走了出来。日头升高了一些,光星像凌乱的雪花那样扑面而来,他低下头像在风里面似地走着,上了高房子,麻雀吵得愈加热烈。他坐在炕边上,两手蒙住脸,感觉泪水在指缝里流出来了。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流泪,更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竟有那么多的泪,似乎还有要苦出声来的欲望。终于呜呜咽咽地哭出来了,心像一个大海那样激情难抑,心里满满地都是感动。耶尔古拜诧异地出现在门口,阳光使他的正面显得很暗,见父亲那样,他显得有些无措,很快又走下去了。麻雀们不知受到了重要的打击,轰一声响,骂咧咧地飞了,余下几只在树里,有些胆怯和猜测地鸣着。马子善老人不能自抑地哭了一会儿,感到自己像激流那样平缓了下来,他有着大病初愈那样伤感而美好的心境。他觉得有些罪过,把这么了不起的一个生命竟忽略了,竟像畜生那样役使了它几十年。想起犁地时候他大在它背上的鞭子,他觉得愧疚而难过,如果谁用鞭子打他相同的数量以示惩罚,他一定会很乐意很感激的。还想起一件事来,那就是牛一边拉着犁走一边扬起尾巴拉粪,当时觉得没什么,渐渐就觉得这真是过于残忍了,我们人连一个拉粪的机会都不会给它,在它拉粪的时候我们还不放过它,还在役使它——哪里知道它竟是这样一个高贵的生命!马子善老人又想起槽里的那盆净无纤尘的清水,那水在他眼前晃悠着,似乎要把他的眼睛和心灵淘洗个清清净净。那是一盆怎样的水啊。在那样清澈的水里,果真有一把银光幽幽的刀子吗?记得老人们都讲过的,说牛这样的生命是大牲,如果举念端正,把牛能用到好路上,那么,这头牛在献出自己的生命之前,会在饮它的清水里看到与自己有关的那把刀子,自此就不吃不喝了。显然,这头不吃不喝的老牛是看到自己的那把刀子了,就在它面前的那盆清水里看见了。马子善老人真切地觉到一种难言的强烈的震动,他那样不能自禁地要为此流一些眼泪。

  过了一天,过了两天,牛还是不吃,盆里的水有些浑了,草也蔫得像野风吹过一样,牛肚子触目惊心地瘪了下去。两个后胯那里有着两个深坑,里面可以卧两只母鸡了。但牛依旧静静地立着,双眼微闭,依旧在轻轻地反刍着。没有什么可以质疑的了。这了不起的生命,它竟然这样的韬光隐晦,竟为人役使地度过了自己艰辛的一生。马子善老人心里有了一种驱之不散的肃穆。只要他一闭眼,在他内部的视野里,就有一盆清得让人像涟漪那样微微颤栗的水,在这水里,慢慢就会生出一把世所罕见的刀子,在清水的深处像一种暗藏的秘密那样不断地向你闪悠着银光。马子善老人感恩地点着自己的头,泪水在他的脸上流着,他喃喃说,你比我强,你知道你的死,可是我不知道。他记得老人们讲过,像牛这样的大牲,看到清水里的刀子后,就不再吃喝,为的是让自己有一个清洁的内里,然后清清洁洁地归去。原来是这样的一种生命!这两天里,飞散的麻雀又聚在树梢上了,马子善老人把翻阅破了的经典精心粘好,放在桌面上,大大的玻璃窗上,阳光照进来,像金子那样的阳光落在大大的桌面上,落在摊开的古老的经典上。

  马子善老人坐在高房子外面,纷乱的麻雀声像阳光下的雨泡儿没有明明灭灭个无休无止。他浴在阳光里,想起年轻的时候,老牛还不老,也还年轻,和他一般有着没、暴烈的脾气,不时就将自己那样一个健壮而沉重的身子腾起在半空,在半空里有力而又极度紧张地扭曲一下,它后面还是拖着犁的啊,就将地犁得乱七八糟,马子善老人欣慰地想着这些,喃喃说,原谅我吧,咱们都有过年轻的时候嘛。然而最令他伤痛不已的是,牛知道它的死,他贵而为人,却不能知道。

  明天就是四十祀日了。这些日子阳光总是出奇的好。人总觉得自己是被置身在一个阳光的世界里。耶尔古拜拿了一把刀子来给他磨。刀子足有一尺多长,长久地不用,上面已生了红锈。但刀子是可以磨得锋利的。他借了村里最好的磨石来,灌了一铜汤瓶清水,把清水倒在磨石上,磨石上就显出了一篇碑文。他想他一定要把刀子磨好,红锈在清水里像血丝那样迟疑地流动着,他想他一定要把刀子磨出银子那样的光来。他突然想牛在清水里看到的刀子,是自己磨的这一把吗?一定是的,还能是哪一把呢?因此一定要把手里这把刀子磨得和清水里那把一模一样,不然就对不起那不凡的生命啊。他一边用力地磨着刀子,一边看见自己的眼里有亮亮的东西掉下来,溅到青青的磨石上和耀眼的刀刃上,儿子走过来对他讲什么,他不抬头,儿子就走了。

  那天夜里星星密缀了天空,使整个天空显得沉甸甸的。没有风,偶或撞到极细微的一丝,倒给人一种担心与警觉。夜深的时候,马子善老人顶着满天星光悄然钻到牛棚里去,直到寺里喊邦克时才钻出来,他的脸有些苍白。那时候星星已落掉不少,像被摘去果子的枝头那样,天空显得比深夜时轻渺了许多。耶尔古拜已经起来扫院子了。马子善老人对他说,家里的事你看着弄吧,我去县上买些调和之类的东西。耶尔古拜说,大,今儿你不能走啊。但马子善老人走了。一直到日落,他才回来,他的脸总之是有些苍白,他先到牛棚里转了一圈,然后他像是下了一个决心,他走进门里去了,大拿上他很快站住了,他看见一个硕大的牛头在院子里放着,牛头正向着他,他看不知道牛的后半个身子哪里去了。他觉得这牛是在一个难以言说的地方藏着,而只是将头探了出来,一脸的平静与宽容,眼睛像波澜不兴的湖水那样睁着,嘴唇若不是耷在地上,一定还要静静地反刍的。他有些惊愕,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一张颜面如生的死者的脸。\T=xt**小/说天^堂%XIAOshuotxt。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