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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不用嘴?”

  “不用嘴。”

  “那烟丝肯定是草原上长出来的。”

  “就是这草原菊,”他摘一朵草原菊,“清朝的祖先是从北方大草原上来的,进了北京老想着老家的特产,就把这草原上的宝贝配制成烟,不用嘴吸,用鼻子闻,闻一下,味儿全都出来了。”

  “草原妙就妙在这味儿上。”

  “还有喷嚏。”

  “喷嚏真好。”

  他打了一个,马杰龙也打了一个。

  马杰龙说:“想女人的时候才打喷嚏,这小玩艺儿也能叫人打喷嚏。”马杰龙捻一朵草原菊,花朵飞旋,马杰龙在他肩上打一下:“好兄弟,大哥我就喜欢听你吹牛,来,咱吹喇叭。”

  他们咬住瓶嘴,整瓶酒嘟嘟嘟响起来,就像骑手吹牛角号。吹完他们长长啊一声,又开第二瓶。瓶盖用牙咬开,酒香冲天而起,像冲出魔瓶的妖魔,向草原的四面八方逃窜。马杰龙说:“我发现我有点着魔。”他说我也是。马杰龙说:“这才是我的好兄弟,我们一起缠上了魔鬼。”

  他们把酒瓶举起来对着太阳看。马杰龙说:“太阳成女人了,太阳穿着红兜兜。”他也看见了太阳的红兜兜,太阳那么一身好肉全让红兜兜给勒出来了,他就把那红兜兜给撕下来。其实那是图案优美的标签,伊犁特曲的标签是红色的,太阳穿上很合身。他叫起来:“哈,太阳成了光溜溜。”马杰龙也叫起来:“太阳是个女的。”他说:“咱们斯文些,女人看咱哩。”他坐端正,马杰龙也挺挺胸,马杰龙说:“你嫂子就是这么个人,爱叨叨,其实她喜欢咱喝酒,也喜欢你吹牛。”

  “嫂子是好嫂子,咱给嫂子敬一杯。”

  酒瓶磕在一起。

  他们喝得高兴,就向太阳敬酒。嘴里嘀咕什么太阳没听清,可太阳看清楚了,他们给她敬酒哩了,太阳就过来了。太阳走到他们跟前,他们打酒嗝;可他们坐得很端正。马杰龙说:“乖媳妇,今儿不吃菜不吃肉,纯纯地喝酒吹牛。”太阳空着手,太阳啥都没端,太阳大大方方走到他们跟前,马杰龙拱拱手:“乖媳妇你坐下。”他也拱拱手:“老嫂子你坐下。”太阳红了一下脸。马杰龙说:“你这兄弟,你嫂子不老么,你一说老,你嫂子就急了。”

  “嫂子年轻着哩。”

  “那你还说她老?”

  “老是好的意思,咱中国人,尊重谁就把谁叫老啥老啥。”

  马杰龙乐了:“兄弟我的好兄弟,我就爱听你吹牛。”

  马杰龙看太阳一眼:“媳妇,咱不叫你乖媳妇了,乖来乖去不如一个老字,咱就叫你老婆。”马杰龙对着太阳叫老婆,他对着太阳叫老嫂子。

  太阳雍容华贵,拎起金光灿烂的裙摆走开了。

  “你嫂子就这么个人,不叫她弄菜,她非弄不可。”

  太阳蹲在绿色草原上,草原亮堂堂的。草原上的女人都是这样做饭,用干牛粪燃起一堆火,煮奶茶煮肉。

  “草原上的女人不容易啊,在屋里侍候男人,男人出外,还得跟着牲口住帐篷。”

  “嫂子跟着你走遍了大草原。”

  “要把牛娃子喂大,就得找最好的草场,它们刚长起来,就变成这个。”

  马杰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片,摇得哗啦啦响。那是一张现金支票,是奎屯一家食品厂的,上面的数字是十二万五千元。

  “老兄你发财啦,你嚷嚷什么?”

  “一大群牛变成一堆洋码数字,你说这算什么事儿?”

  “这确实是桩头疼事。”

  “老哥我头疼得厉害,你嫂子头也疼。”

  “她莫(没)事,我来的时候她起牛圈呢,她干得很欢。”

  太阳在草地上捡牛粪,太阳把干牛粪堆起来,堆得很高。

  “你嫂子就这么个人,干活不惜力气,圈里的牛粪够烧,她还要到外边去捡,堆得跟山一样。”

  太阳把牛粪点着了,烈火熊熊,发出轰轰的吼声。

  “那是我的牛在叫。”马杰龙抹一下脸,泪水就不见了,马杰龙说:“我莫事。”马杰龙看他一眼:“我真的莫事,我给你嫂子留了几头牛,女人心软,本来说好留两头小牛,她一嚷嚷,就多留两头大的,那是小牛的爹和娘。”

  “我看见了。”

  “你看见了?”

  “在圈里,挺不错。”

  “你也觉得不错。”

  “是你马杰龙的牛啊,马杰龙的牛是草原最好的牛。”

  “可我的牛被他们赶走了。”

  “喂老兄,是你卖掉的,人家给你的价钱很公平。”

  “价钱确实很公平,我就是受不了。半夜三更我还提马灯去给牛加料,牛圈空荡荡的,我一下着魔了,骑上马抄起枪,在草原上窜了一夜,把身上的子弹全射光了。我赶到奎屯心里就发毛,那里没有草,我的牛肯定饿坏了。不管怎么说,我得把它们赶回去,赶到草原上去。厂子里的人就是听不进去,还说我无理取闹,为了我的牛我不在乎,我告诉他们,这里根本不是牛呆的地方,牛应该呆在草原上。厂长脸一横,你出尔反尔要受罚。我不在乎,罚多少算多少,我只要我的牛。厂长就往车间打电话,厂长说,你后悔也来不及了,牛全宰掉了。我大叫,二百头牛啊。厂长说,我们是机械化,流水线作业。手下人也嚷嚷,别说二百头,两千头也是一眨眼的工夫。我问他们杀牛干什么,牛跟你们有仇吗?人家就说我是苕子(新疆人把疯子叫苕子),他们跟苕子不说。”

  “你确实有点苕。”

  “你说我的牛能回来吗?”

  “能回来。”

  “那你就给我吹一吹,我的牛怎么能回来。”

  “那里已经有一头牛了,”他指着草原上的太阳,告诉马杰龙,“嫂子在挤奶哩。”

  马杰龙眯着眼睛看,马杰龙喝酒的时候也没挪眼睛。

  太阳的黄裙子拖在地上,太阳的手也是金黄的,在草原菊的花朵上,有一匝红艳艳的牛奶头,太阳的金手紧紧地攥着牛奶头,使劲捋,一道白线就出来了。

  马杰龙直勾勾瞅着美丽的太阳,马杰龙连酒都想不起来了,他碰一下,马杰龙跟着动一下,马杰龙像个机器人一样。他知道他的朋友马杰龙,他也知道马杰龙的婚姻,他往马杰龙的嘴里塞一棵草原菊,他小声说:“这是牛奶头。”马杰龙的腮动一下,草原菊被咂得吱儿吱儿响,马杰龙已经尝到牛奶头的甜头了。他小声说:“你还记得那片草原吗?你肯定记得。草原上最出色的骑手马杰龙赶了好几百里路,干渴难忍,就抓住一头奶牛,咬住牛奶头美美地喝一通,把一对牛奶头都咂瘪啦。”“咂瘪啦。”马杰龙把草原菊咽到肚子里,又一棵草原菊塞到马杰龙的嘴里,马杰龙说:“对,对,是两个,牛奶头是两个。”

  “你的记性还不错,应该是两个。你解了渴就打马走了,你醒来的时候,那头牛卧在帐篷外边。牛吃了一夜草,奶头胀鼓鼓的,你乐坏了,奶牛还要让你喝一回。岂止一回,它要让你天天喝,喝个美。你高兴得发抖,可这回你没咂出奶,你吭哧半天连奶星子也没咂出来。奶牛的那双大眼睛多么亮啊,跟太阳一样望着你,你感动得泪都流下来了,你肯定听见奶牛给你说的话了。”

  “奶牛真的说了?”

  “肯定说了,要不你马杰龙能流泪吗,要不你马杰龙能有那么大胆子,喝了人家的牛奶,还要带走人家的丫头。”

  马杰龙大口大口喝酒,紧张得要命,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好兄弟,我的好兄弟。”他声音小小一点,他几乎是耳语:“那头奶牛显然有神灵相助,神灵附体的动物就能张口说话,给人指点迷津,奶牛告诉你,要成为最幸福的人,必须请来它的主人,主人的手能让牛奶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流出来。新婚之夜,你一着急就把新娘子当成了牛,你没叫新娘的名字,你喊出的是:牛啊我的牛。”

  “我这样叫了吗?”

  “你肯定这样叫了,你火急火燎咬新娘的奶头。”

  “有这么回事。”

  “肯定是这么回事,神灵在天上盯着呢,你没咂出奶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