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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现在是夜里十一点钟了,我的恐惧还在,又增加了对一个人的厌恶。我考虑着回家的事。
  我咳嗽了一声。
  苏马上问夏婆婆:“干娘,我听说今天夜里香炉山上看得见神灯呢,你会占卦,知道神灯什么时候出来。”
  夏婆婆极为聪明地瞟我一眼,犹豫地说:“可能年纪大了,算不准。……多少年没算准,没人信我了。我昨天算出神灯是今天夜里十二点一刻出来……但是谁知道呢?谁知道它出不出来?啊哟,我知道了,现在天象气候都变了,它也就不准时了。”
  这夏婆婆,她把失算推在天象气候的变化上。
  这两个人极为严肃地讨论神灯的问题,不像是一个陷阱——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安全保证。我想。我略一踌躇,不去细究这百分之八十里到底有多少可靠的依据,下决心上香炉山一探究竟。
  “燕姐姐是你的妻子吗?”在路上,我问苏。“算是吧。但我们还没拿结婚证书。”苏说。“男人就应对女人负责,不管有没有正式结婚。”我一本正经地说。这句话在我的耳边“嗡嗡”作响。为这句话,我一时倒怔住了:我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软弱?也学会说这样的话了?“增寿是谁?”我又问。
  苏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笑得酣畅淋漓,看来他真是一个快乐的人。
  “增寿是一只母鸡。”他说。
  而后,我明白了一件事:增寿确实是一只母鸡,养着它是为了给苏的亲娘增寿,所以它就叫“增寿”。三年前,苏的母亲生了怪病,吃什么吐什么,连大医院也看不好。眼看着奄奄一息。后来,苏的父亲到花码头镇上的大道观去求签。去晚了,一个道士也没碰到。大道观的看门人老邬听了他的叙述,就对他讲,养一只“增寿”鸡也许有用。以前的人就这样做。男的用公鸡,女的用母鸡。这鸡一定要精心养护的,鸡死人也死,鸡活着,人也活着。于是,苏的父亲就到花码头镇的集市上买了一只健壮的小母鸡,回家的路上,交给了苏的干娘夏婆婆养着。苏的母亲从此没有了呕吐的毛病,活下来了。
  苏讲完了这件温情的乡里故事,我心里有些安定:这些都是心地善良的人啊!
  ……镇上的人不是都在说,那个杀人的人,平时脸上总是笑嘻嘻的,杂货店林家的孩子,不是被他抱过?还亲了一下……前两天看到一篇故事,说以前与汪精卫一起做汉奸的褚民谊,就在本市刑场被国民政府枪毙那天,还对记者说他的身体很好,可给医院作解剖用,心脏和骨骼尽数供给医学界研究之用。可见人是具有多面性的。夜深人静,荒郊野外,更要小心提防。
  我不由得有些后悔起来。我是个女人,深知女性的弱点,爱吃后悔药就是弱点之一。现在到了山脚下了,来不及后悔了。
  这时我又觉得苏有些怪异,他看得见夜里的一切东西:静悄悄藏在沼泽地里的白鹭,竹林里的野鸡,野苋菜下面的青蛙……甚至五六步以外的一株兰花他都看到了。他把他看到的悉数告诉我,因为我不相信,他还朝一根竹子上投去一个石子,结果惊起一只野鸡。关于那棵兰花,我坚决不信。他和我打了一个赌:赌一个拥抱。我的好奇战胜了提防心理,欣然应战。我们一起走下路沿,苏用手电筒光一照,真是一株野生兰花草。于是我们走回路上,苏也没提拥抱的事。他还算识趣。
  夜里的这些东西我都看不到,我暗自羡慕他。
  你是鬼吗?我心里问了一声。他当然不是鬼,是我今夜特别乱,我患得患失,怕他这个人,也怕他这人是一个鬼。神灯一定也是一个可怖的事物,或是某个不祥的信号,神灯升起时,苏会不会转眼变成一个鬼?
  “你,你见过神灯吗?”我战战兢兢地问苏。“我只见过一次,还是八岁那年,干娘带着我上山来看了。”
  “什么样子的?”
  他回答:“小小的一个火苗,边上一圈光晕。从山下什么地方晃晃悠悠地升起来,快到半山腰时,不见了。当时看到有六盏吧,一模一样的,我觉得有仙女在暗里提着它们,上了山,就把它们吹了。”
  苏的故事很有感染力,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我听了这个故事后,不再想入非非了。我得承认,这个世界确实有一些使人心旷神怡的东西,哪怕只是想一想它们,也会得到有力的安慰。
  到了香炉山上的观云台,窄窄的上弦月一下子不见了。它不见以后,我更觉得四周的寂静,一丝风也没有。放眼从半山腰望下去,下面就如一条黑漆漆的大河。看久了,双脚恍如腾空,魂若离世。苏坐我边上,坐得很近,我听到他坐下来的时候,惬意地叹了一口气,这不是微妙,简直是明目张胆了。苏在地上扯了一根狗尾草,轻轻地哼起一首歌来,看来他真是很享受这一刻啊。离神灯出现还有二十多分钟,我必须安然度过这段时间。我问苏:“刚才碰到你时,好像唱的也是这首歌。”苏回答我:“正是。一把钥匙配一把锁,哥是钥匙妹是锁……”他还想唱下去,被我打断了:“你去看过燕姐姐了?你干妈说她有一群金腰燕。”
  苏在淡薄的夜光里微笑,语气里也弥漫着笑意:“嗨,这个人,各别。”
  “各别”就是特别,有个性的人就叫“各别”。这里的人都这么说。
  “——她就是一个各别的女人。人家像她这样的,一定到城里去发展了。她读完师范学院,就回村子里当了小学老师,语文、数学、体育,全教,一是爱孩子,二是舍不得小学校里的那群金腰燕。那金腰燕关她什么事?有一百多只呢,住在小学校后山上的木房子里。她经常带着小孩子们去看燕子,给它们投食。燕子也经常到她上课的教室里去看她……所以,人家叫她燕姐姐。其实她叫齐阿巧。我问她,齐阿巧,你到六十岁的时候,难道还让人叫燕姐姐吗?”
  “哟。这是一个好人,你要好好珍惜她,早点结婚,让她安心。”我决不放过任何机会敲打苏。
  “正是。”苏说,“你看,我本来有许多机会出去发展的,但她不让我走。我就留了下来。”
  我问苏:“为什么不让你走?”这是我第一次对他产生出兴趣。
  “她是怕我变心,——女人都这样的。但是我这个人,走也好,不走也好。我在什么地方都会让自己过得舒舒服服的。”
  “你为什么会这样?”我忍不住又问。苏好像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在任何地方都过得舒舒服服的。此时他认真地想了一想,竟说了一个让我想笑的理由:
  “我会唱情歌!”
  这话乍听之下让人发笑,细想一下,确有道理。
  二十分钟过去了,我们没见到神灯从山下飘升到半山腰上。我觉得应该再等一下,就建议苏唱一个。苏有些不好意思,走到山崖边,背对着我,脸朝山下,蹲着唱:“一把钥匙配一把锁,哥是钥匙我是锁。河水清清河水长,哥是橹来妹是船。春来满山鸟咕咕,秋来枫叶满山红。”
  苏拖泥带水地唱完了,还是不见神灯。苏开始唱第二首情歌。他唱完后,我站起来向山下走去。苏追上来说:“再等等看。我肚子里的情歌唱不完,唱到天亮都行。”
  我没有搭理他。很快走下了山,走到通向会稻路的直路。苏在后面跟着我。这条路我认识,我加快步子,一面走一面对他说:“你回去吧。谢谢你!我要快点走的,我丈夫在家里肯定着急了。”苏在后面说:“不用你谢的,我也要穿过会稻路,苏家庄在会稻路的南边。”
  我一直保持着匀速的快步,苏也一直跟在我后面看得见的地方。我气喘吁吁,他悠然自得地唱着歌。会稻路临近了,他停止了唱,小跑着接近我,在我的身后,我几乎感觉到了他的鼻息。
  我猛地回过头,严厉地问他:“你想干什么?”我感到旁边的树叶都一惊一乍。苏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想送你回家。”我看看这条路。我从没听说过这条路上出过什么事。我放缓了语气说:“不必了。这条路很安全。”我真想对他说,他才是一个不安全的因素。
  苏说:“我送你,跟安全无关。”“那和什么有关?”苏说:“跟一个男人的面子有关。”显而易见,不是这个理由。但我想了一想,决定尊重他说出来的这个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