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关于鲁迅 > 第2页

第2页



  鲁迅的作品,我已说过,比较精彩的是他的杂感。但是其中有多少篇能成为具有永久价值的讽刺文学,也还是有问题的。所谓讽刺的文学,也要具备一些条件。第一、用意要深刻,文笔要老辣,在这一点上鲁迅是好的。第二、宅心要忠厚,作者虽然尽可愤世嫉俗,但是在心坎里还是一股爱,而不是恨,目的不是在逞一时之快,不在“灭此朝食”似的要打倒别人。在这一点上我很怀疑鲁迅是否有此胸襟。第三、讽刺的对象最好是一般的现象,或共同的缺点,至少不是个人的攻讦,这样才能维持一种客观的态度,而不流为泼妇骂街。鲁迅的杂感里,个人攻讦的成分太多,将来时移势转,人被潮流淘尽,这些杂感还有多少价值,颇是问题。第四、讽刺文虽然没有固定体裁,也要讲究章法,像其他的文章一样,有适当的长度,有起有讫,成为一整体。鲁迅的杂感多属断片性质,似乎是兴到即写,不拘章法,可充报纸杂志的篇幅,未必即能成为良好的文学作品。以上所讲也许是过分的苛责,因为鲁迅自己并未声明他的杂感必是传世之作,不过崇拜鲁迅者颇有人在,似乎不可不提醒他们。

  在小说方面,鲁迅只写过若干篇短篇小说,没有长篇的作品,他的顶出名的“阿Q正传”,也算是短篇的。据我看,他的短篇小说最好的是“阿Q正传”,其余的在结构上都不像是短篇小说,好像是一些断片的零星速写,有几篇在文字上和情操上是优美的。单就一部作品而论,“阿Q正传”是很有价值的,写辛亥前后的绍兴地方的一个典型的愚民,在心理的描绘上是很深刻而细腻。但是若说这篇小说是以我们中国的民族性为对象,若说阿Q即是典型的中国人的代表人物,我以为那是夸大其辞,鲁迅自己也未必有此用意。阿Q这个人物,有其时代性,有其地方性。一部作品,在艺术上成功,并不等于是说这个作家即能成为伟大作家。一个伟大作家的作品,必须要有其严肃性,必须要有适当的分量,像“阿Q正传”这样的作品似乎尚嫌不够把它的作者造成一个伟大作家。有一次肖伯纳来到上海,上海的所谓作家们便拥出我们的“伟大作家”鲁迅翁来和他会晤,还照了一张像在杂志上刊出来,一边站着的是一个身材高大须发银白的肖伯纳,一边站着的是身材弱小头发蓬乱的鲁迅,两相对照,实在不称,身量不称作品的数量分量也不称。

  在文学的研究方面,鲁迅的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他的那本“中国小说使略”,在中国的小说方面他是下过一点研究的功夫的,这一本书恐怕至今还不失为在这方面的好书。我以为,至少这一本书应该提前解禁,准其流通。此外,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别的贡献。有人说,他译过不少欧洲弱小民族的文学作品。我的知识太有限,我尚不敢批评那些所谓“弱小民族”的文学究竟如何。不过我想,鲁迅的翻译是从日文转译的,因此对于各民族的文学未必有适当的了解,并且鲁迅之翻译此类文学其动机可能是出于同情,对被压迫民族的同情,至于其本身的文学价值,他未必十分注意。

  五四以来,新文艺的作者很多,而真有成就的并不多,像鲁迅这样的也还不多见。他可以有更可观的成就,可惜他一来死去太早,二来他没有健全的思想基础,以至于被共产党的潮流卷去,失去了文艺的立场。一个文学家自然不能整天的吟风弄月,自然要睁开眼睛看看他的周围,自然要发泄他的胸中的积愤与块垒,但是,有一点颇为重要,他须要“沉静的观察人生,并观察人生的整体。”(Toseelifesteadilyandseeitwhole)。这一句话是英国批评家阿诺得MatthewArnold批评英国人巢塞Chaucer时所说的话。他说巢塞没有能做到这一点,他对人生的观察是零星的局部的肤浅的。我如果要批评鲁迅,我也要借用这一句名言。鲁迅的态度不够冷静,他感情用事的时候多,所以他立脚不稳,反对他的以及有计划的给他捧场的,都对他发生了不必要的影响。他有文学家应有的一支笔,但他没有文学家所应有的胸襟与心理准备。他写了不少的东西,态度只是一个偏激。


                    所谓“文艺政策”者

                          梁实秋

  今年六月鲁迅先生“硬译”的文艺政策“印成书籍模样”了。我读过之后,有两点感想:第一,鲁迅先生的译文还是“晦涩,甚而至于难解之处也真多”,第二,举我所能了解的来说,文艺政策根本上是一种无益而又不必要的东西。

  鲁迅先生的译文难解,是一件事实。这事实的原由,鲁迅先生已经很明白的告诉过我们。一半是“因为译者的能力不够”,一半是因为“中国文字本来的缺点”。其译文之所以难解,还有更大的原因,那便是读者之不肯“硬着头皮”读耳!在我自己,我应该承认我是连“读者”的资格都没有的,因为我的头皮实在硬得不够能读懂鲁迅先生的译文。兹试录数段译文于后,以质天下之硬头皮者:

  “在给我的信里,--但这也是颇为残酷的信--同志托罗兹基掷过这样的句子来,‘你竟误解我到这样么,宛如我们较之自己们,是更尊重他人似的?’诸位同志们今日为止的态度,是还是如此的。而同志瓦浪斯基在这座上,作为我们的反对者,又作为无产阶级文学的反对者而出面的时候(这在许多处所,都能够随便证明的),诸位同志们,在这里,是明明白白--有着较之自己,倒在他人的尊敬的”(一四九页)

  这一段是有点“晦涩”罢?我所认为难解的是那一句“较之自己们,倒更尊重他人”,简直莫名其妙。像这样的译文,不胜枚举。但再举几个短些的例:

  “我决不是要由这一点,在同志里培斯基上头树起十字架来。”(一○四--五页)

  如何可以在一个人的“上头”而“树起”一个“十字架”来呢?我觉得这句话应该有注脚。

  “在这里,就重演着那全世界的温暾主义者的态度--”(二○八页)

  “温暾”是什么东西呢?应该加注。

  “说是弄着专门家讨伐,以非难我们。说而这是全不明白事情的。”

  “中国文本来的缺点”固多,然而这一句却不能算是中国文罢?

  硬译的成绩我们瞻仰过了,请进而论文艺政策本身。

  “文艺政策”,谁的文艺政策?是“俄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议决的,这一点首先要交代明白。鲁迅先生认定“这一部书”“于现在的中国,恐怕是不为无益的”,所以才把这一部书硬译出来。俄国共产党的文艺政策,我们看看,当然是不为无益,不过这样的一本书也要挂上“科学的艺术论”的招牌,这就不免带有夸大的宣传的意味。译者并未述明他自己对于这个“文艺政策”的态度,我们也无须加以推测,但是我们若对这书的内容稍加思索,便可发现目前中国所谓的“普罗文学”“左翼作家”等等的口吻颇多与俄国共产党的文艺政策相合的地方。假如中国目前的“普罗作家”“左翼作家”是与俄国共产党不谋而合的,那自然也是一件盛事,但事实并非如此,恐怕还是一般人把俄国共产党的文艺政策当作文艺的圣旨,从而发挥赞扬罢?如果鲁迅先生硬译的这一部书,事实上的效果不是供给一般注意文学的人作参考,而是供给了一般青年的偏激的文人以不纯正文艺理论,那么,这一部硬译的书于现在的中国,未必是有益罢?并且以鲁迅先生文名之大,在加上译笔之玄,其眩惑人的力量,恐怕未必是很小罢?

  “文艺”而可以有“政策”,这本身就是一个名辞上的矛盾。俄国共产党颁布的文艺政策,里面并没有什么理论的根据,只是几种卑下的心理之显明的表现而已:一种是暴虐,以政治的手段剥削作者的思想自由,一种是愚蠢,以政治的手段来求文艺的清一色。俄国共产党的文艺政策虽然也有十几段,洋洋数千言,其实它的主旨也不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