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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叠纪(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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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傅积宽这种还算是幸运的,他被判罪,至少没戴红帽子。当时最流行的判法是给你戴红帽子,所以如此,和检举匪谍可领奖金有关。有一次屠申虹开玩笑说:'我生平最大的目的是想检举个匪谍,领点奖金花花,我穷死了!'我说:

  '‘匪谍’岂是好检举的!我在军法处坐牢时候,看到不少检举‘匪谍’的,糊里糊涂,弄得同‘匪谍’一起坐了牢!‘国特’们办案,你不知道他们心理,他们是被告宁滥毋缺、宁多毋少的。他们‘闻过则喜’-闻别人的过;也‘诲人不倦’-毁灭人的毁。他们办案,觉得被告人数不足时候,就会把检举人一并拉进来充数,所以啊,你检举了‘匪谍’,你可能同时也变成了‘匪谍’!'屠申虹听了,哈哈大笑。

  在检举'匪谍'以外,还有一种同类的检举,就是检举反动传单、反动标语。'国特'们鼓励检举这些,声称检举者有赏,不检举者有罚。于是,小民领命,在地上捡到了传单,或在公厕里看到了粉笔字,就直奔官府报告去讫,不料'国特'们收到这些,破案为难,可是不破又不成,于是干脆就地取材,把检举人横加罪名,说发传单者即阁下、在茅房门后写'打倒蒋××'者亦阁下,阁下以检举人始,以谎报人终。他领奖金你坐牢,一幕反共抗俄大戏,最后以鼻青眼肿收场。

  还有一种检举,是跟以上检举别异其趣的,以上检举是检举别人,这种检举却是检举自己,这就是所谓'匪谍自首'。'国特'们号召'匪谍自首',信誓旦旦,保证自首以后既往不咎,有些人弄不清自己是不是'匪谍',为了安全,先'自首'了,这下子麻烦大矣!因为你一'自首','国特'们就如获珍宝,以为你是共匪地下工作负责人,一切惟你是问。

  结果一间三不知,'国特'们于赫斯怒,遂锡阁下以最新罪名-'自首不实',就是虽然'自首',可是有所保留,不老老实实交出关系。结果阁下'自首'未成,反倒罪加一等。

  他领奖金你坐牢,一幕弃暗投明大戏,最后也以鼻青眼肿收场。

  我住军法看守所第二房的时候,正对面是第十房,住着调查局的处长范子文,他被局长沈之岳诬以'匪谍',关进牢中,我早就听说,台北武汉大旅社姚嘉荐命案,就是他主持'侦破'的,用的全是刑求逼供的手段,他在牢中大声念佛,表达忏绪,声声不断,至少有一声应和姚嘉荐命案有关。救在'放封'时和他一组散步,我没好意思问他姚嘉荐的事,只听他唠叨自己在调查局被刑求的事,我问他那你在调查局做处长,你也刑求人了?他说刑求人的事,他们高阶层的不知道!我说那沈之岳也不知道了?他沉思半晌,痛苦他说:'沈之岳也不知道吧?'事实上,他被我问到死角,有苦说不出了。

  散步时他告诉我:'是不是共产党,我们行家一‘闻’就知道,今天牢里抓进来的,都是假共产党,真共产党他们根本抓不到!'范子文这话,自负中不失可信度,因为就近取材,眼前的红色难友,简直无人不假,判一二十年徒刑的,固比比皆是;判死刑的,也大有人在。

  范子文以外,关在第四房的调查局副处长李世杰也是另一个假匪谍。他做副处长时,负责处理台湾'政治暗流'情报、研判'反党反政府分子'、'分歧分子'的政治主张动向等。'奉命'把高玉树等人当'敌人'看待,也'奉命'要视雷震、李敖等为'敌人'。自一九五一至六五年,李世杰先后获得陆海空军褒状、国民党中央党部奖状、数度年终考绩'特优',记大功、蒋介石二次召见、赠给'玉照'等等。蒋介石赠'玉照'、称'同志'后一年,'李世杰同志'突然变成蒋家钦定的'匪谍'!他从云端一头栽下,从此挣扎生死线上,展开了悲惨的人生。李世杰下狱后,两次被判死刑,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张画面是:一九七二年九月十二日,他第二次被判死刑,再度戴上脚镣,彳亍而归。放封时他戴着脚镣,不良于行,面色死灰,但却劲气内敛,令人又同情又佩服。他那时是死刑犯,死刑犯除了例假日外,每天清早五点钟,都可能被提出去枪决。所以每天晚上入睡之时,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第二天太阳出来。这种夜夜惊魂的日子,真教人难过。这种夜夜惊魂的折磨,终于在三十二个月以后,告一段落。一九七五年五月十二日,改判无期徒刑定谳,脚镣再度离开了他,这时他五十八岁。同年九月二十二日,我从初判十年改为八年六个月,这时我四十岁。我早已搬到第八房,李世杰也搬到第九房,放封时与我在一起,谈话渐多,交情也渐深。同年十二月六日晚饭后,监狱官开了他的房门,通知他立刻收拾行李,准备移监绿岛(火烧岛)。李世杰在班长监视下,无法向我道别,只好在提着行李、路过我窗下时,冒出'good一bye……good一bye'以为暗讯。第二天清早,他便被解送外岛了。李世杰走后十六天(十二月二十二日),我也突被通知收拾行李,解送'仁爱教育实验所'。景美军法看守所时代,便就此告一结束。

  一九七六年我出狱,我出狱后十年(一九八六年二月四日),李世杰也出狱了,他坐了二十年牢。出狱之日,太太已死了,家散人亡,他也老态龙钟,这时他行年七十,已经是白发老人了。我深知李世杰博闻强记,笔下又行,听说他出狱,亟思鼓动他写出几十年来种种见闻,以存信史。一九八六年六月二十五日,我通过陈菊,打听出李世杰的电话,跟他取得联络,说动他展开大写作计划。他本来只想用化名写,不敢用真名,我说你写出来的事,一查就是只有你李世杰才清楚的,你还赖得掉吗?还是抛头露面迎头痛击吧!他同意了。同年九月三十日,他的大作开始出现在我主持的'万岁评论'、'千秋评论'上,连续发表,前后四年,直写到中风死去。四年间,夜以继日、锲而不舍,写出了两百多万字的揭发黑暗的文字,我为他印行的有《调查局研究》、《调查局黑牢345夭》、《军法看守所九年》等,都是内容翔实的不朽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