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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万先廷走在路上,感到格外地轻爽、舒畅。他穿着一套洗得干干净净的军装,身上斜背着军毯,肩上扛着一个装得鼓鼓的口袋——那全是他这一段时间内所能买到的书。似乎只有在今天,他才深刻地感到一个人没灾没病、健康地生活着有多么幸福。二十多天的伤兵生活,使他如同经历了一个漫长难熬的冬天。北洋军的子弹没有使他叫苦,手术台上穿心的疼痛没有使他叫苦,然而那舒适安逸的病床生活,却使他实在难于忍受了。回想起那些天他为了早日结束这样的“磨难”,对看护小刘故意找出的那许多“别扭”来,他便感到又惭愧,又好笑。

  从赵大叔向他讲过父母的遭遇和他自己的身世后,在他的记忆里就失去这个“家”的概念了。尽管赵大叔一家待他比亲人还亲,可是当他想起自己刻骨的仇恨来时,便有一个隐秘而坚定的愿望:不能受大叔家恩养一辈子,要为死去的父母争气,闯出去,寻找机会为他们报仇!后来在他到赵三公家做了长工后,这种时刻找机会出外奔走,为父母和穷人报仇的意愿就更强烈了。虽然在回到赵大叔家时就跟回到自己的父母面前一样的亲切温暖,可那情感上总有着一些“做客”的感觉。这种情感,在他进了革命军的队伍,在他跟自己的弟兄们一起生活了几天后,却完全消失了。他渐渐地感到,自己这才找到了一个真正的家。后来,当他从自己的同志们身上感到力量,从激烈的战斗中得到满足,他完全习惯了一个士兵的生活后,他对这个“家”的热爱和留恋就更加强烈了。

  这就是他难于忍受那舒适安逸的病床生活的原因。

  在那些离开了战斗和操练生活的日子里,那已经变得生疏的做长工时候的习惯,又慢慢回到他的生活里来了。每天天没亮他就起了床,悄悄地把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拿着把大扫帚到外面去扫地。开头几天,看护小刘为这个实在着了急。然而,她尽管着急地说,而且后来还变为斥责;万先廷却只老老实实地微笑地听着,过后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这真叫小刘无法可想。后来她只得把这件事报告了队长。不过,队长并没有采取什么说服的措施;医生的对人细腻深刻的观察,使他了解了这个年轻人的心;如果他相信自己做这件事的正确,那么任何说服和阻止的企图都将是白费。善于体谅伤兵的何队长甚至感到,也许他这样的劳动,正是加快他恢复健康的步骤;虽然这样的奇迹在从前的病例中并未见过,然而正像有经验的医生也会在某些莫名其妙的病症前束手无策,医学上的未知数还是那样的多啊!他只是叮嘱小刘,多留心他在劳动后的伤情。

  也许世界上真有违反科学的奇迹,也许科学本身就是由奇迹创造的,万先廷健康的恢复竟比何队长所预料的还要快得多。尽管他的身体还有些虚弱,尽管伤口的考验期还没有完全过去,但是何队长终于同意他归队了。

  临走的前一天夜晚,万先廷兴奋得坐立不安。他所带的东西,都由看护小刘收藏着。他要她晚间拿给他收拾一下,但是小刘却不拿给他,只是说明天上路时准误不了,要他安心休息。

  万先廷却怎能安心啊!他的心早就飞向了北方,飞向了自己的团队,飞向了那些亲切的弟兄们中间。浏阳的那一边,就是他的故乡——平江了。在那里,将要有一场更为激烈的战斗。他想起那哺育他成长的故乡的山水,那许多的朋友和乡亲;在那里,生活着赵大叔的一家,生活着他的亲人——赵大叔、大婶、小莺、黑牯、还有大凤……是啊,大凤现在又怎样了呢?她是否早已回到了家中?这样的夜晚,她又在哪里奔走呢?想到这里,一件最令他惋惜和心疼的事又涌上心来:在这次激烈的战斗里,他的那个最珍爱的荷包失去了。他始终记不起来是在战场上倒下后被弟兄们匆促包扎伤口时遗落,还是在被送往株洲再转到醴陵的这漫长的途中丢失的。当他在动了手术之后的第五天,才陡然发现荷包没有了时,他流露出来的那种焦急不安的心情,连小刘也非常吃惊。不过她始终也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知道万先廷丢失了一件珍贵的东西。可是即使她完全知道了,她又能有什么最好的办法,来安慰万先廷那颗失去宝物的惋惜的心呢?……

  在晚间八点钟光景,救护队的何队长来了。在军用马灯的灯光照耀下,他那文质彬彬的脸上显得十分疲惫,大约是刚从伤兵身边忙碌完就来的。他详细地问到了这些天对伤口的感觉,又进行了一次最后的检查;然后便叮嘱他许多回队后应当注意的事情。

  “你要相信我,万先廷同志,我的每一句话都是对你说的。”何队长最后真挚地说,他特别加重了后面那个“你”字。接着,他爱抚地望着万先廷,充满激情地说道:“我感谢你。我们全队的同志也都感谢你。这一段时间你让我们懂得了很多。我干这个干了十多年。可是从现在才开始知道,有些病人是不能光用医师的观点来看的。”

  “不,队长,我才真得感谢你们!”万先廷激动地说道,“说起来,我这条命也是你们给的。那么多同志为我操心、忙碌。可是我,”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道,“还尽给你们添麻烦。……”

  何队长笑起来:“你今天才说了心里话。小刘是我们队里最厉害的姑娘,连她都喊起制不住你,可见你这麻烦闹的算不小了。”

  “这些时,可真叫她受了累。”万先廷惭愧而又感激地说,“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她。……”

  他们又谈了一阵子话,何队长便起身回去了。小刘从外面走进来,像每天一样地督促他休息。

  可是万先廷这时才开始感到,往常总是活泼而又爽朗的小刘,今天的神情却显得有些忧郁,满怀心事;而且说的话也显然比往常少了。那语气也比往常低缓、温和,似乎分手时反倒变得客气了。情感深重的人们常是这样的。

  “小刘,”万先廷笑着问她道,“今天是跟哪个吵架了?还是有人欺负了你?”

  “才没有呢!”小刘微微一笑道,“革命军男女平等的,谁还敢欺负人?……”

  万先廷看得出来,小刘虽是口口声声在叫他休息,可是她自己却总想在房里多呆一会。这是明明白白的。

  “怎么样,还有事情要忙吗?”万先廷问。

  小刘摇摇头。

  “那就坐一会吧。”万先廷大哥哥似的向她笑着说,“这些时真把你拖累坏了,连坐的工夫也难得。”

  “那有什么,我们的工作就是这样的。”小刘颇不以为然地说,却在床前刚才何队长坐过的凳子上坐下了。

  “小刘,”万先廷真挚地说道,“临走我真得向你陪礼。你知道,我的这性子,只顾要回去,也不管别人的工作好不好做:叫你也受了不少委屈。”

  “你真厉害。”小刘老老实实地微笑了一下道,“我见过不少要回前方的人,可就没见过你这样厉害的。”她无意之中叹了口气,这叹气泄露了她心中那留恋难舍的情感。

  可是这一点万先廷并没有发现。他只是随便地说道:“就让你说个够吧。小刘,我明天就要走了,这些天你还有什么没说完的呢?”

  然而,小刘却反而沉默了。过了一会,她突然站了起来,用平静的声音道:“你休息吧,万连长。明天你还要走路呢。”

  “不要紧,”万先廷道,“反正睡也睡不着,再坐一会吧。”

  “不,”小刘匆忙地说,“你快睡吧,天不早了。”她向房中迟疑地看了一眼,便转身走出去了。

  ……万先廷躺下了好一阵,还久久的不能入睡。这半个多月的伤兵生活,一一地在脑子里映出来。他睁着两眼,望着身上盖的洁白的夹被,和那被马灯光映在周围墙上的巨大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朦朦胧胧地睡去了。在模糊中,他似乎见到小刘又从外面走了进来,把一个蓝色的包袱轻轻放到桌上,又站在床前,默默地看了他一阵;然后捻小了马灯,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