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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于头,来酒!……”

  于头看模样虽是糊糊涂涂,可他的心眼儿比谁都机灵,就像俗话说的: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他看在眼里,想在心里:营长多少天来心里的那个疙瘩,今天突然解开了。这是明明白白的。

  这些天来,樊金标一直在火头上。要不是长期行伍生活养成的服从和纪律性约制着他,那他实在很可能在这山城里来一回全武行的。万先廷回来以后,使他高兴了一会;但是他们的谈话没有涉及到那件不愉快的事情上。万先廷隐隐约约地劝营长把心放开些,服从党的章程,暂时忍住火气。不过,说心里话,要是那回打土豪劣绅时,这个小伙子也在眼前的话,他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今天早饭过后,各营的营长就被召集到团部去了。这是一次紧急的、重要的会议。樊金标回到营部时,已经是晌午时分了。

  二营的营部,设在东门外河边的一座瓦房里。房东是一个老搬运工人,只有老俩口,跟樊金标还谈得来;住在这里,他就不觉得像在豪绅公馆里那样窝火了。

  于头见营长心情开朗,自己也很高兴,一面拿酒,一面试探着跟他搭话。

  “房东老大娘真好记性。”于头满面笑容说,“她知道你喜欢拿皮蛋下酒,硬送给我们二十多个……”

  “那可要算钱噢!”樊金标大声地说,明明很高兴。他把军帽掷给于头,拿一条粗布手巾使劲擦着刚生出短发的光头,一面叮嘱道:“咱们是为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可不能像那帮军阀豪绅,喝老百姓的血汗!”

  “那还用说!”于头很自豪地把头一摆,趁樊金标去换草鞋,他装着尝酒的味道,抿了满满一大口,擦着嘴装没事地说道:“咱们哪回小气过?总是加倍偿还!”他把酒碗和菜碗摆好,踮起脚把棚顶上吊着的一个小箩筐拉下来,从里边抓了两把花生堆在桌上,又把箩筐顺手送上去。据说这样吊着不惹老鼠,这些玩艺是于头的拿手杰作。

  樊金标入了席,端起酒碗来闻了闻,喜笑颜开,连声称赞道:“啊,这酒不错!……”

  “那还用说!”于头不放过表功的机会,夸张地说道,“操他窝窝的,这鬼地方,找一家卖好酒的,比找一匹五条腿的毛驴还难。可我就连阎王爷那儿卖酒也闻得出来!我在外头一嗅:这儿准有好酒!进去一看,哪,哈,喷喷香……”

  “得了,再吹一会,酒都叫你偷喝光了!”樊金标并无怒意地责备道,“你当我没看着是不是?三口了!要喝就坐到这儿,规规矩矩,别装那么一副穷酸样!”

  “我这命哪,是属小孙猴的——专爱吃偷酒。”于头乐呵呵地说。他一转身,像变魔术似的把一碗切得很齐整的皮蛋放到桌上,一面摸营长的底,他装着很同情地说道,“说是说,笑是笑,可我还不明白,土豪劣绅为什么不叫打?操他窝窝的,往年我们当滇桂军,要杀个老财也悄悄干了。可如今是革命军,正要革这些坏蛋了,反倒不让了!这叫什么革命啊?你不是还告诉过我,那个大胡子老头儿……嗯,他,他叫什么来着?”

  “马克思!”樊金标道,抿着酒。

  “对呀,对呀,就叫马克思!”于头十分欣喜道,“他不是说,要把全——全天下的吸血鬼都枪毙?这话说得多好!我见过他的像,那真是个好老头儿……我一眼就看得出……”

  “你当心点!”樊金标忽然忿忿地说道,“别再老头儿长老头儿短的,没大没小!”

  于头似乎受到了夸奖,乐呵呵地点点头:“反正,那是个挺讨人喜欢的老……老大爷!他要是那么说,那就准得该照他那么做。可咱们呢?”他摊摊手,“啧啧,土豪劣绅打不得,东家老财碰不得,操他窝窝的,倒好像得拿八抬大轿抬他们来坐上席!这是,这不是明明欺负咱们么?!”

  “是啊……”樊金标点头,端着酒碗,看住于头还要说什么,忽然又想起自己的身份,他警惕起来,眯着眼盯住于头道:“你唠叨了多少天啦!整天油汤油水,也不会看看世道。这革命又不是贴窗户纸——稀糊一盆就够了!你往后得看点书,学会长点心眼!”

  于头仍然嘻嘻笑着,索性在打横的长凳上坐下来,满有兴致地研究着营长的脸色,一面说道:“我一猜就准,营长!你呀,刚刚到团部去定是遇着什么高兴事了。”

  樊金标呷了口酒,抹了一把络腮胡子,快活地说道:“什么事也瞒不过你,狗娘养的!你知道我在团部见着谁啦?咱们——”他往下本要说“咱们党”的,可一想到于头不是党员,连忙煞住,“咱们广州派人来了!”

  “哦!”其实,于头心眼鬼得很,早明白了这“咱们广州”是什么意思,他喜滋滋地问:“是谁?”

  “袁野同志。”樊金标神采焕发地说。

  “哈,袁党代表!”于头打心眼里高兴地叫起来。袁野同志对他们是并不陌生的。在广州时,他经常到这个团队来上课,他的风趣幽默的讲话深为大家热爱。虽然革命军的编制上没有团党代表,但是士兵们都亲切地称他是“咱们的党代表”,并且以这一点自豪。

  “他昨晚才到!”樊金标把酒碗一放,说道,“他拉着我的手,就这样说:樊金标同志,我代表咱们的党,也代表全广东的民众来问候你们!他说,你们用行动,打破了那些反动家伙的胡说八道,给劳苦的工农民众增加了光采。”

  “哦,那些家伙胡说些什么啊?”

  “多啦!狗娘养的,说咱们北伐是假公济私,扩张实力,要在湖南搞共产,要……要这个那个的,”樊金标觉着越说离自己越近了,赶紧支吾着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忿忿地把酒碗一放,“狗娘养的,真不像话!”

  “真不像话!”于头也忿忿地说。“可是,土豪劣绅叫不叫打啊?”

  “当然打!可得看怎么打!”樊金标教训地说道,“民众起来了,自己就会扫掉那帮乌龟王八蛋的!可我们呢,还是国民革命军,不能叫那些家伙抓住话把子。咱们只管把天下打下来,民众起来了,还怕土豪劣绅不倒?这么着,不比咱们自己去干还快得多啊?”

  “等等、等等,”于头像发现什么奇迹似地问,“这话是那个老头儿——呃,马克思说的?”

  “差不离,”樊金标肯定地说,“是他的徒弟。”

  “是啊,是啊,这倒是个新鲜理儿。”于头摇头晃脑地说,“操他窝窝,可我也早就……”

  “你早就!”樊金标是嘲讽他,也是嘲讽自己似地说道,“是谁把那帮师爷捆起来又骂又打?哎?”

  他们都不由相对着哈哈大笑起来。趁着樊金标高兴的工夫,于头又端起酒碗来咕咕喝了两大口,他愁苦地拉长脸子,但却很舒服地呼了口气。樊金标用巴掌拍着桌子叫道:“你怎么了?觉着嘿嘿一笑就没事啦?快去给我把六连长找来。别让人家闻着醉醺醺的。一副邋遢样!”

  于头跳起来,又显得利索了:“你放心,营长,我喝酒就跟灌井水似的,谁也别想闻出个味儿!可现在找六连长做什么啊?”

  “团长要他去干一件要紧的差事。还要我想法让他今天好好睡一觉。”

  “啊哈,要万连长好好睡一觉啊?”于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下奇闻,头摇得像博浪鼓,“那可办不到,营长!打他从救护队回来,这些时真连命也不要了哩!……”

  “谁说的?”樊金标瞪起两眼问。

  “这全是他那勤务兵说的!”于头道,“你要他休息,要他睡觉,可他自个儿总得偷偷熬到鸡叫半夜。这回回来,听说又有几夜眼都没合哩!”

  “这鬼家伙!”樊金标忿忿地思忖着,端起酒碗来慢慢呷了几口;他呆了一会,忽然高兴起来,拍桌叫道:“好了,就这么办!你快去找他来,叫他先把连里的事全交代给连副!”

  “交代?”于头摸摸后脑勺,“啊哈,营长,你又出什么好点子啦?……”

  “别管!”樊金标挥手道,“你给我快去!”

  “是!”于头敬个礼,一转身敏捷地跑出去了。

  第六连驻在东门外紧靠浏阳河边的一座大古庙里。天不亮起床后,他们在河边上跑完了步,上完早操,各班就开始做早饭了。从广东出发以来,万先廷为了锻炼全连弟兄的快速作风,规定在行军中除了吃一顿干粮,早晚两顿饭都把东西分发下去由各班自己做。这就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开头有好些个班不习惯,稍慢一些,就耽搁了时间,只好在路上边走边吃了。后来渐渐习惯起来,这规定倒格外受到弟兄们欢迎了。一歇下来,人们无事可忙倒像缺少了什么似的。开到湖南前线后,投入了艰苦紧张的战斗,一天三顿饭都由伙伕班做了;可是,只要稍有点空,他们还保留原来的习惯。哪一班都有了不少热心烹饪的人,甚至还有些是调味的能手。谁不想借此显露一下自己的手艺呢?各班领来了应得的一份,他们尽可以去搞自己的花样,只要不违犯军纪,即便吃得跟办喜酒一样也行哩。

  早晨是美好的。初升的朝阳带着清新湿润的水气,在浏阳河上泛出了金色的霞光。各班都在河边搭好了泥灶,用树干支起三角架,把吊着铁丝的洋铁菜盆架到火上。在饭熟以前的这一会,是士兵们一天紧张生活中唯一而宝贵的悠闲时间。各班的弟兄都三三两两地在灶火周围谈天、认字、写信……士兵们的心中都格外轻松愉快。只有善于紧张工作的人,才能更深地体会到这种短暂憩息的乐趣。这时只有负责掌勺的人,在热气蒸腾的火旁边忙碌着;不少热心肠的小青年围在旁边,欣赏他的手艺,发出津津有味的评语和赞叹。

  刘大壮和他全班的人也是这样。不过,他在自己班里有一种特别的令人信服的力量。他那稳重的八字胡和有条不紊的动作,就足以使你把一切都交托给他,而且觉得完全踏实放心。做饭当然也是如此,在他的分配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譬如做汤时放多少水,加多少盐,再配些什么佐料,还要放切好的菜叶、细细的葱丝,等等……他的动作准确而肯定,使你相信这一切都必需是这样,而少加一点或者多放一点,都会有损它的美味。当一切都安排完毕后,他便抽出他那从不离身的旱烟杆,装好烟,趴下身去点着了火,然后眯着眼,舒舒服服地吱吱吸起来。

  这时候,陈欢仔便会好奇地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来了。

  “班长,你看,那是什么啊?”他那双挺有精神的、深陷的眼睛,又发现了什么新鲜的事,惊喜地叫起来。

  刘大壮顺着他的手指向河中望去,只见河面上飘着一只两头尖的双船身小船,船头上有几只黑老鹰似的大鸟,中间一个戴斗笠的渔夫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把它们赶下河去,然后又从河中一只一只地把它们捞上船来。

  “鸬鹚,”刘大壮从嘴上拿下旱烟杆,满有兴趣地望着他道,“你们家乡可没见过稀罕东两吧?”

  “吓,我还当是大老鹰呢!”陈欢仔傻气地笑着说,“我说怎么这里大老鹰还洗澡哩!……”

  站在旁边的谢万发嘿嘿地笑了,向他逗趣道:“大老鹰就不兴讲干净了?这些大老鹰可是娇贵,它洗完澡还要穿衣戴帽呢!”

  “真的,班长?”陈欢仔似信似疑地问。

  刘大壮稳重地笑着,不厌其详地指点道:“这又叫鱼鹰。你看,船上的人是拿它叼鱼的。往下你到了湖北那边,见到的还要多呢。”

  “那——”陈欢仔更加惊奇地瞪着大眼,“它不早把叼的鱼吃到肚子里去啦?”

  刘大壮看着他的傻劲,望着谢万发笑了笑,又向他道:“船老大可没你这么傻。他们就靠它叼鱼换钱,临下河前早把它的脖颈扎住了。”

  “啧,啧……”陈欢仔仍然惊叹不止,“真有意思。我们那儿要见着这么大的老鹰,眼皮子非跳不行!……”

  “怎么的?”刘大壮问。

  “倒霉呗!”陈欢仔认真地说。

  他的认真的神态引得谢万发和旁边的士兵们大笑起来。谢万发笑得叫烟呛着了,涨红着脸,连笑带咳嗽地向旁边的弟兄们道:“你们听,当了革命军……他还信眼皮子跳呢!……”

  “可不是,”陈欢仔严肃地证实道,“这兆头可灵验啦!有一回我爸爸就眼皮子跳啦,跳了一天,到下午我们家的牛就叫东家牵跑了!真的……”

  士兵们笑得更厉害了。陈欢仔不好意思地望着他们,不知为什么这样好笑。他只好求援地望着班长。谢万发笑得捧着肚子弯下了腰,向弟兄们指着他道:“瞧他!还有牛……哈,牛……”

  “牛就是牛嘛!”陈欢仔急得眼睛更大了,广东口音也更加夹杂不清起来,连说带比划地争辩道,“我妈老说,眼皮跳,没好兆。

  他的神态越认真,人们也就笑得越发厉害。谢万发支不住笑,站起来跑到一边去。刘大壮虽然也感到十分好笑,但他仍时刻不失稳重而庄严的仪态。他微笑着,装着烟,爱抚地向陈欢仔开导道:“小家伙,别尽说傻话了。你是个革命军,革的就是那些封建军阀的命,往后可得把那些神哪怪的收着点。”

  陈欢仔虽然一向信服班长的话,这时却仍然有些疑惑地说:“可我们家的牛……”

  “那是财东的过。”刘大壮亲切地开导说。他正要把自己知道的一些关于鬼神的道理讲给他听,可是忽然听得旁边一个士兵轻轻喊道:

  “连长来了!……”

  刘大壮和陈欢仔都丢开争论,向河坡上望去,只见万先廷正陪着几个人,从他们住的那座大庙前向这里走来。距离渐渐近些后,刘大壮他们都看清了同万先廷并排走着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这个人不是他们团里的,穿着整齐的青灰色军官服,但没有佩戴军阶,神态从容、镇定。他一面走一面亲切地同万先廷谈着话。随同他们前来的,还有几个在团部做党务工作的军官,和几名勤务兵。

  陈欢仔看着那个人,似乎有些面熟,好奇地悄声问:“班长,这是谁啊?看着好像……”

  “这是袁野同志来了。”刘大壮也眯细眼看着,一面带着尊敬的语气道,“这么说……”

  “啊——”陈欢仔明白过来,高兴地说道:“是他!在广东时他还常去跟我们演讲的……”

  这时士兵们也都注意地看着,谢万发低声惊喜地说道:“他来了?他不是……”

  谢万发的话虽没有说完,可是一多半人都明白他要想说的是什么。他们这个团虽是完全由共产党人建立和领导的,可是在全团说来,党的组织还是秘密的。不过,稍稍留心的人,对这些也都知道。他们心里清楚,袁野就是共产党常常派到这个团来做重要工作的那些人里头的一个。尽管那些人的身份对于无关的人从来没有公开过,可是只要一来到,弟兄们就知道是“共产党上头”派来的。

  陈欢仔平时对这些不大关心,他疑惑地问道:“班长,他这么远来干什么的呢?”

  “准是有紧要的事吧……”刘大壮含混搪塞地说,虽然他平时从不是这样的人。

  “那是什么要紧的事呢?”陈欢仔看班长过去点烟,毫不放松地跟过去问。

  刘大壮抬起身来,看了他一瞬,摇头叹口气道:“唉,你呀,怎么老这个脾气呢?该问的你问,不该问的你也问,总是要挖树寻根。……唉,这是在咱们这个团,要换个别的队伍,像你这性子,耳光跟皮鞭都不知该要挨多少呢!……”他又亲切地向陈欢仔微笑着低声道:“这些事,你慢慢捉摸着就懂了。”

  陈欢仔似乎从班长的话里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明白。他站在灶火边,瞪着大眼呆呆地想着,直到突然听见班长的一声严肃的“立正”口令,他才本能反射地、啪地立正起来。定神看时,正是连长陪着袁野同志来到他们面前了。

  “弟兄们,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