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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鲍酆将军真是福至心灵,他的牌风格外好。他这才真正悟到刚才输那一盘的兆头了,正预示在小挫之后,必有大胜;这道理是明明白白的。他红光满面,精神焕发,除了过烟瘾外再没离开过牌桌。本来主人们怕他疲倦,想吃了午宴以后再战;可是的酆将军兴致正浓,他要再赢几牌,凑个整数。这当然是没有人敢说“不”的。

  从前线和司令部来的副官和传令兵,还是川流不息地在这里来往着。几处的情况都很好,只是东门外的几个外围阵地失去了联络——当然,这是一场大战役中少不了的。而他所最关心的北门,又早传来了捷报。那位蓝团长略施小计,把广东军打得失魂落魄,再也不敢进攻了;这个胜利足够抵偿了东门外发生的一切。正在他只差最后一牌,就要凑够整数的时候,突然——这是个危险的词——从外面匆匆走进一个副官,就是先前报告北门出现广东军的那个人。他似乎属于丧门星,专为带来坏消息。他慌慌张张地走到鲍酆旁边,低声报告道:

  “将军大人,蓝团长告急!北门又出现大队广东军,攻势很猛,看样子是他们的主力。……”

  鲍酆将军浓眉一皱:他的情报做得不错,广东军有多少部队,早已在他的算计之中。而今……他脖子一拧,不假思索地吼道:“疑兵!告诉蓝团长,这是疑兵之计!不要被他们吓着,好好防守!”

  那副官代替蓝团长受了一顿教训,又匆匆走出去了。这里鲍酆将军一面摸牌,一面暗想:疑兵,是这样么?他现在头脑里虽然热得发昏,然而鲍酆终究是的酆,从刚才广东军的悄悄出现在北门来看,他的对手是不能忽视的。他们还会耍出什么花样来呢?一想到这些,他的心便颇有些忐忑了;他觉着那太师椅的椅垫太硬,靠背太热,他甚至觉得对面那位“小姐”的媚笑也不十分顺眼了。他心里发热,肥胖的身体上像生出了许多芒刺。他觉得需要向蓝团长交代一点什么情况——虽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万一真像想象的那样可怕,他的办法能不能有效;但是终归需得交代。他知道那里的重要:北门一丢,他便连条退路也没有了。他这时,对眼前的麻将牌都不很觉得兴趣;就像一个突然得了重病的人,对他感到最好吃的东西都变得寡淡无味了。他越这样想得深,就越感到前景的可怕,他甚至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把北门作为主要的正面阵地——废话!他不能再这样想了,他得赶快行动,暗暗地把这种局面扭转过来!想到这里,便向一旁侍候的副官递了个眼色;那些副官都似乎经过察颜观色的专科大学毕业,看长官的眼色准得跟乌龟的敏感天气晴雨一般,急忙毕恭毕敬地站了拢来。然而还没等鲍酆将军开口,又一个副官从大厅外面冲了进来,他似乎是丧门星的爹,比先前那一位更糟;他满脸油汗,慌慌张张,冲到鲍酆身边,连礼仪也不顾,结结巴巴地说道:

  “大人,蓝团长告急!……广东军实在厉害,他、他们快守不住了!……”

  俗话说:怕吃西瓜的人忌凉水。鲍酆将军最怕的就是这个消息,而这消息却又偏偏这样快就来到了。他这一怒非同小可,再也顾不得镇定和冷静了,一举擂在桌上,涨红着脸吼道:“胡说!他连那一点残兵败将也挡不住,还有脸告什么急?!拿我的大令去,告诉他:丢了北门,提头来见!”

  “大、大人!”副官更惶急了,他哀求地说道,“广东军攻得实在猛,比南门外厉害得多,他们……”

  一向沉着自信的鲍酆将军,这时也搞得心慌意乱了;身上那些芒针一齐刺起来,他觉得血在往上涌,脑袋胀得发昏。他觉得这北门的奇异的幻变,简直像是一场恶梦。失败,他能够想象么?大帅面前的海口,北洋军的声威,更重要的是他的地位、荣耀、财产……所有的一切,都要随着这失败完蛋了!不,这是不可能的!他还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实力,足以稳定战局,转危为安。什么镇定人心,什么绅士小姐,什么“凑整数”,全去******吧!他现在需要的是不能失败,不能失败啊!……

  他顾不得再想许多,猛然站起,向一旁的侍从们大声命令,“搭轿!”

  侍从副官们像一些被开动了发条的机器人,眨眼间便进进出出地奔跑忙碌起来了。亲随副官们有的为他穿礼服,有的捧军帽,有的替他挂指挥刀,换长统马靴。不一会,便把潇洒飘逸的鲍酆将军又装备得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了。

  一个副官跑进来报告:“将军大人,大轿在外面侍候!”

  鲍酆将军离座,正待向门外走,忽见三个副官从外面冲了进来:两个是在门外侍候的,中间那一个从司令部来。他像个得宠的王子,昂首挺胸地在旁边两个人的簇拥下,大步走了过来。鲍酆一怔,不知是凶是吉。那军官走到鲍酆面前,立正敬礼,报告道:

  “大帅急电!”

  鲍酆心中一跳,急忙扯过他递来的那张纸,瞪大两眼看去;看着看着,他几乎高兴得要喊“万岁”了!他激动,拿着纸的手打抖,他觉得像正要掉进深渊里时,抓住了一只有力的手——这便是大帅。他长长呼出一口气,额手称庆,他觉得大帅伟大极了。那电文上写的是:

  ……平江战事,关系至大;望兄首树战绩,勿负厚望。特令驻通城湘鄂边境一混成团前往助战,已克日轻装出发,约皓日午时可达。……

  不管大帅的希望怎样,这一团从北面赶到的部队是救了鲍酆将军的燃眉之急。他知道广东军只有两个师加一个团,分散在那样广阔的战场上,而又拔不出脚来;他们的一切希望都在北门。而通城赶来的这一团,正对着北门广东军的后路。这种威胁是致命的,然而又无法解脱,因为纵使让他们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们也无法从别的战场上抽出一兵一卒来,更何况去抵挡这一个加强的混成团呢。鲍酆将军给他们想到的唯一办法,便是北门的广东军赶紧撤退,如果他们还聪明的话。而这一来,他的酆将军就将接受先前的教训,把北门的外围控制起来,保持一条联接湖北的通路,这样他就进退裕如,再也不怕广东军的诡计了。他这一想,顿时精神焕发,向那个送电报来的副官命令道:

  “告诉参谋长,马上派人冲出北门,和通城方面来的部队联络。要他们火速赶到!”

  “是!”那副官敬礼转身,回去了。

  鲍酆又向另一个副官命令:“把西门那一营预备队调往北门,听候蓝团长调遣!”

  “是!”第二个副官也敬礼转身,跑出去了。

  鲍酆又向第三个副官命令:“告诉蓝团长,援军马上就到。大帅又从通城调来了部队,要他们固守阵地,准备向城外出击!”

  “是!”第三个副官胸脯一挺,跑出去了。

  鲍酆将军这时又恢复了一贯的自信和骄矜。他昂首向大厅内扫了一眼:只见那些麻将桌旁的绅士小姐们,早已吓得糊里糊涂,目瞪口呆了;他们都呆呆地站着,看着,说不出话来。

  鲍酆将军面露笑容,向人们大声道:

  “诸位,大帅来电,他从通城调来的大军就要到了!”他把手里的电报扬了一扬,转而庄重地说道:“鲍某亲临前线,定当早奏凯歌!请诸位在这里稍候,不出黄昏之前,鲍某解甲归来,再与诸位痛饮!”
  大厅内的人们都长吁过一口气来,面露欣喜,额手相庆,只听一片膝盖骨弯曲和环佩叮当的响声,男男女女都拱手屈膝,似乎要蹲下去;一面嘈杂地说着:

  “托大人洪福……”

  鲍酆将军也俨然像临阵前的英雄,豪迈地向人们拱手为礼;一转身,被副官卫士们簇拥出去了。

  二营长樊金标满头大汗地带着两个连赶到团长指定的集结地点时,团部的一个参谋官和新兵营营长、特别大队的副大队长已经在那里焦急地等待他了。他连汗也顾不上擦,就要参谋官向他讲述这个紧急命令的详细内容。

  原来,团长刚从一营回来后,就接到了团部侦探队和农协——他们的队伍一直放过了湖北地界——送来的万万火急情报:通城那边有两千多名北洋军正向平江开来,已经翻过了幕阜大山,行动很快。这给当前决战的局势带来了意外的变化。这个变化是极端危险的。要是让这一股北洋军靠近平江,北门的突击部队就会受到腹背夹攻的威胁;纵然他们能奋勇突进城去,也有被敌人堵截在城内消灭的危险。让第一营退出么?这是想都不能想的!从整个战役来说,敌人这支援军也带来了巨大的影响;即使几面进攻都取得胜利,占领了县城,鲍酆也必然会狡猾地与来援的一团生力军配合起来,向通城方面撤去。那么,多少天来千千万万人辛勤劳碌和艰苦奋战的结果,只不过得到一座敌人丢弃的空城。而这样一来,又将为前面的行程增加多少阻力和障碍呢?不,这是决不能的!一定要按照原定的计划:要把全部敌人一个也不漏地消灭在平江城里。这是全国民众的期望,也是他们团队的不可动摇的目的。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派一支部队迎头赶上去,占领平江北面那个通往湖北的要隘——团山铺;锁住平江这个口袋,并且击溃——至少是击溃——那一股增援的敌人。

  而现在,能不能在那股增援的敌人到达之前赶到团山铺,能不能有把握击溃那股精锐的敌军,就成为了决定整个平江战役的关键。团部的预备队,只有新兵营和特别大队的一小半兵力了。从路程的距离和地形情况来看,从敌人的兵力和锐气来看,要完成那两个决定性的任务都是相当困难的。但是,在一场大战役的关键性的时刻,有时候应当更多考虑的往往是需要,而不是可能。农协的委员长赵柄清,决定亲自去带路,他向团长保证,一定要带着革命军在敌人前头赶到团山铺。可是兵力由哪里抽调?指挥官又由谁担任呢?第一营正在北门担负突击任务,第二营和第三营也都还在广阔的战场上进行着艰苦的战斗。眼前的行动又是刻不容缓!团长经过冷静的反复考虑之后,果断地决定:让第二营营长樊金标去执行这个紧急而艰巨的任务;把他们在这边还没有完成的战斗,全部交给第三营担负。他派人传令,要樊金标留下一个主力连和新兵连给三营田营长指挥,火速带领其余两个连赶到这里集结,并且在最短的时间内作好一切轻装急行军的准备工作。

  负责传达团长命令的参谋官向樊金标报告了配属给他指挥的另外两个部队的情况,以及团部估计的敌人到达团山铺的最快的时间。他又告诉樊金标:团长还准备向他们亲自作一些交代,但是刚又被潘师长请到师部去了,大约也是为了这个紧急的情况,要商议对策。因此请他们暂时等一下,听候团长的命令。

  听了参谋官的详细叙述,樊金标的心情变得比团部的人们还要更加着急。他一面派人到各连去下命令,叫尽快作好急行军的准备;一面拿着地图向赵柄清了解到团山铺这一路的情形。他平时看地图就有些吃力,这时碰上任务这般紧急,头顶上烈日曝晒,又热又累,他那黑红的脸上早已大汗淋漓。可他也顾不了这些,只顾根据赵柄清的指点,在地图上吃力而认真地做着记号。他一面皱紧眉头,看着那些标志着大山、险峰的小黑圈圈,一面烦躁地不时用手往刮光了络腮胡子的下巴上摸一把。他嫌那些山路绕来绕去太费时间,希望赵柄清能带着队伍走一条最直最短最省时间的路,哪怕这条路最难走也不要紧。赵柄清对这一带是十分熟悉的,他根据樊金标的意思,到一边仔细思索起来,想着怎样带队伍走一条最快最方便的路。

  的确,如果在别的情况下,从人的正常体力来说,要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走完这一段路程几乎是绝不可能的。但是现在,战斗需要,胜利需要,他们应当考虑的不是可能与否,而是怎样能够更快地到达那里,怎样能够更彻底地消灭敌人。对于樊金标来说,多年的行伍生活,已经在他身上养成了牢固的服从命令的习性;对他来说,在士兵面前,无论再艰巨再复杂的事情,只要一声命令就足够了。然而现在,他樊金标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樊金标了;他现在带的是为民众为主义奋斗的革命军士兵。这样的士兵,首先应当注重养成他们的为民众和主义牺牲的精神。他已经从经历过的几次战斗中信服地看到了,这种精神有时甚至是比命令本身更有力量的。在各连报告了已经作好一切轻装急行军的准备,弟兄们正在持枪待命的情形后,樊金标又同新兵营营长和特别大队副大队长商量了一下,命令各连在待命的时间里,分头向弟兄们作一些鼓动精神的工作,要大家对这次急行军的艰苦都作充分的准备。又根据特别大队副大队长的建议,要各连长官亲自做一番仔细检查,把挂彩的弟兄坚决地留在后边。

  不一会,杨副官骑着一匹湿漉漉、冒着汗的白马赶回来了。他跳下马就向樊金标报告:团长现在还正在师部商议事情,不能很快赶回来,要他立刻按照刚才的命令,开始执行,并随时向团部取得联络,报告执行情况。又告诉樊金标,整个战场现在都在关心着他们的行动,为了加强他们的力量,潘师长已经从自己那个师靠这里最近的部队调出一个营来,给他统一指挥。杨副官重复了团长最后的命令:不顾一切,赶在敌人的前面就是胜利!

  当樊金标命令号兵集合好了出发的队伍后,主力师的那一个营也已经从后面跑步赶了上来,向他报到。老实说,樊金标是不大欢迎这个营的到来的;他瞧不起潘振山的队伍,觉得带着他们反倒碍了自己的手脚。但是既然团长有命令,他也不能违抗。来不及同那位营长多说什么,他只是匆忙挥挥手,把他们安排到队伍的最后;然后便立刻同赵柄清走到队伍的最前面去,一个马伕牵着马让他骑,被他火气冲天地吼开了。他向后看了队伍一眼,大声发出“跑步前进!”的口令,便带领第二营的两个连最先开动了。

  队伍开始了急速的跑步行军。战斗,这是力量与智慧的对比,也是意志与精神的对比。此刻,他们就正是在和敌人作体力和耐力的竞赛,作意志和精神的竞赛。胜利的关键,一切决定于士兵的两条腿,一切决定于士兵们承受艰苦的体力与耐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