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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枪 淬火侦察连(1)



  空旷的二团大院前,风尘仆仆的雷钧隔着墨绿色的大铁门,迷茫地看着司令部大楼,显得有点无所适从。正午的阳光穿透钢筋水泥的缝隙,迎面袭来,泼洒在滚烫的地面上,一股灼热的热气从脚底升起,愤懑与悲怆油然而生。他拿不定主意是先去干部股报到还是直接去侦察连。

  他对二团并不陌生,这一年中,到底来了多少次没数过,反正司令部一楼墙上的团史,他能倒背如流。以前来都是因为公务,团副政委王福庆总会笑眯眯地、早早地站在楼下等着他。这个干巴巴的中校,热情得有点过分。提包、倒茶、引路,总是亲力亲为,还老爱在他面前提他父亲,一说起雷副司令员,便喋喋不休,满脸尽是崇敬之色。

  如今,这个分管人事和宣传的大首长,像人间蒸发了般见不到人影。雷钧轻叹一声:“到底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啊!”

  思虑再三,雷钧决定直接去侦察连。作出这个决定前,他摸了摸自己的领扣。那一刻,一种莫名的悲壮气息不可遏止地涌上心头。

  大院门口的哨兵很敬业,“啪”一下,就是个帅呆了的军礼:“请您出示证件!”

  “几天前我来的时候,也是你小子在站岗,怎么就不认识我了?”雷钧冷冷地说道。

  “对不起,请您出示证件!”哨兵再次提醒道。

  “我是D师宣传科的干事!”雷钧提高嗓门。

  哨兵不依不饶地说:“请您出示证件!”

  雷钧摸出证件,递给上前的哨兵,然后指着自己的脸说:“看清楚了,我叫雷钧,从今天起来二团任职,以后请叫我雷副指导员!”

  哨兵是个戴着下士军衔的老兵,对眼前这个中尉的傲慢不以为然,他面无表情地敬完礼,然后撤步伸出左手,掌心朝上。

  “小兵蛋子!”雷钧扭头看了一眼下士,眼神复杂得让人读不懂。

  侦察连在大院的最北侧,独门独院。那二层小楼贴的全是粉绿的瓷砖,比司令部大楼还炫目。雷钧记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来这里,是王福庆拖着他来打篮球。刚上场就被一个横冲直闯的老兵撞了裆部,飞出了一米开外,围观的兵们笑得乐不可支。从此,再来二团,远远看到这幢小楼,他的睾丸就会隐隐作痛。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戳在那里愣神的雷钧,听到动静,下意识地提着行李闪到了一边,结果还是被一群光着膀子的兵们卷进了人流中。雷钧在里面足足转了三个圈,等他站稳了,兵们已经绝尘而去,呼啸着冲进了侦察连的小院。雷钧甩甩脑袋,恨不得手持一杆丈八长矛,冲进这群不长眼的士兵中,杀他个人仰马翻!

  “请通报你们连长和指导员,就说师部的雷钧过来报到!”雷钧隔着双杠,远远地冲着楼下的自卫哨叫道。

  哨兵晃了晃身子,探头盯着雷钧。

  “我是你们的副指导员,新来的!”雷钧提高嗓门,然后悲哀地发现,这个哨兵正是半年多前,差点儿让他断子绝孙的家伙。

  “真是冤家路窄!”雷钧望着哨兵那张坏笑的脸,愤愤地骂道。

  “雷干事好!”连长张义领着文书冲出大门,举手敬礼笑吟吟地招呼道。

  军衔低的先向军衔高的敬礼,这是条令规定的。雷钧没抢过上尉,索性放下已经举在半途的右手,左手提起行李晃了晃:“张连长,新兵来报到!”

  文书眼明手快,上前夺了行李。张义仰头大笑:“雷干事气势汹汹,看来是我这个连长怠慢了!”

  雷钧不予理会,侧目盯着张义身后的哨兵,没头没脑地说道:“这小子真狠啊!”

  张义茫然地顺着雷钧的目光望去,扭头看见笔挺的哨兵,这才恍然大悟:“看来惹事的不是我。雷干事的记性可真好!”

  雷钧不为所动,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盯着侦察连大门门楣上的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首战用我,用我必胜”。

  张义讨了个没趣,眉头微锁,心底不免升起几分厌恶来。恰在此时,几声尖厉的哨声响起,屋子里传来了士兵们跑动的脚步声。

  “副指导员,开饭了!”一旁的文书察言观色,听到哨声响起不失时机地催促道。

  雷钧昂首迈步,张义悻悻地跟了上来。

  “连长,我这140斤的东西交给你了,千万别把我当客人。”雷钧的话冷得有点彻骨。

  “那可真委屈您了!”张义冷言相对,突然站住转身对紧跟在身后的文书交代道:“送副指导员去一班,原来周排长的那张床。东西先放下,马上来食堂!”

  “不是安排好了住单间吗?”文书迷惑地看着连长,张义横了他一眼,不容置疑地把手一挥,转身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

  文书苦着脸去追赶已经上楼的雷钧,扯着喉咙叫道:“副指,宿舍在一楼!”

  雷钧在楼梯转角处停住,身体后仰,探出头来盯着楼下的文书:“你们干部宿舍不是在二楼吗?你们连长呢?”

  文书挠挠头:“连长吃饭去了,交代我们放下行李去食堂,可能是要在开饭前介绍您!”

  推开一班宿舍门,雷钧站在门外问道:“你们连长指导员住哪儿?”

  文书接着挠头,声若蚊蝇:“二楼!”

  雷钧双眉微扬:“张义的意思是让我跟排长一样,住在战斗班?”

  小文书眼观脚尖,一脸无奈。

  “会议室在二楼是吧?帮我把行李拿过去!”雷钧撂下一句,进屋一屁股坐在门边的床铺上,掏出烟来叼在了嘴上。

  侦察连在食堂门口已经唱完了第三首歌。队列前指挥唱歌的值班排长,放下刚刚还在挥舞的胳膊,怯怯地盯着队列一侧的张义。

  张义晃了下脑袋:“接着唱!”

  老兵们都扭头来看连长,不知道这家伙今天演的是哪一出。

  “报告!”小文书憋了一肚子火,一个人的声音几乎盖过了全连。

  “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呢?副指导员呢?”

  “报告,他说他没食欲!”

  “开饭!”张义冲着值班排长低吼。

  兵们散尽。张义背着手问文书:“怎么回事?”

  “副指让我把行李拿到会议室,他自己坐在一班,我叫了他两次他都没理我!”

  “再去叫!就说下午武装越野,不吃饭哪儿来的精神?”

  “那他宿舍……”小文书欲言又止。

  张义仰起头:“这事该你管吗?”

  五分钟后,雷钧跟在小文书的身后进了食堂。张义看见雷钧进来,低头吃饭装作没看见。

  雷钧瞄了一眼独自守着一张桌子吃饭的张义问文书:“你们连队其他干部呢?”

  文书恢复了机灵劲儿:“指导员在师里学习,副连长回家奔丧了,排长吃住都跟着战斗班。您在连部那张桌子上吃饭!”

  “行了,一班在哪儿?去给我挪个位置。”雷钧说完又看了眼张义。这家伙正举着筷子津津有味地跟一盘露出芽的黄豆较着劲,根本就没打算再答理这个傲得像只鸵鸟的雷大公子。

  张义刚走到连部,团长余玉田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师里那个雷干事,到你们连报到没有?”余玉田开门见山。

  “到了!”张义的话音里明显带有情绪。

  “你小子好像有情绪?”余玉田沉声问道。

  张义应道:“不敢!”

  余玉田深知这位爱将的秉性,并不在乎他的态度:“你这个驴脾气!我告诉你,那小子也是属驴的。你给我听好了,该忍着的地方,忍着点,但绝不是让你去迁就他!”

  余玉田说完,张义半天没吭声。

  “怎么?想用沉默来对抗,还是有牢骚要发?没有就给我表个态!”余玉田有点不耐烦了。

  张义鼓足勇气说道:“团长,我还是想不明白,团机关那么多闲人也不多他一个,何况还有那么多连队,为什么非得放到我们连来?这地儿是镀金的地方吗?”

  余玉田提高嗓门:“只有你能管得了他!这小子是匹野马,一身好素质,就是脾气臭点儿,你得给我好好驯!驯服了,要是能替代你,你的屁股才能挪一挪!”

  “看不出来!”张义还是心有不甘。

  “我再跟你说一遍,这件事没得商量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听你发牢骚。下午你让雷钧到政治处来办手续。记住了,他没有任何特权,从今天开始是你侦察连的副指导员,你是他的连长!”余玉田说完挂了电话。

  张义放下电话,愣了半天神,扯起喉咙叫文书。小文书慌慌张张地破门而入:“报告!连长,您找我?”

  张义盯着小文书看了半天,皱起眉头挥了挥手说:“没事了,去吧!”

  已经被新来的副指导员搞得晕头转向的小文书,一头雾水地退出去关上门。过了一会儿,他又推开门露出半个脑袋,一脸机灵劲:“连长,副指吃完饭就往司令部那边去了。”

  张义面露不悦:“你没问他去哪里吗?”

  小文书怯怯地说:“我问他了,他不理我。”

  “噢,这几天盯牢一点儿,有事记得向我汇报。”张义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小文书心领神会,点头称是。

  张义抓着自己的左耳说道:“去给我把一班班长叫来!”

  “报告!”一班长应浩站在门口话音未落,小文书吱溜一下,从应浩的身后挤了进来,神神秘秘地对张义说道:“连长,副指回来了。”

  “神经兮兮的!”张义瞪着小文书一甩头,“该干吗干吗去!”

  “你下哨了吗?”张义问应浩。

  “还有十分钟,我找人替我了。”应浩站得笔挺。

  张义抱起双臂:“新来的副指导员住你们班,从今天开始,他跟着你们班参加训练。”

  “他是副指导员,不合适吧?”应浩一脸痛苦之色。

  张义说道:“什么不合适?连里暂时不安排他工作,先在你们班当三个月兵。兵们怎么训练,他就怎么训练,他的思想工作我来做!还有,你的代理排长职务团里还在研究,这三个月就算考察期。带不好这个兵,你就可以去炊事班了!”

  应浩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招谁了我?”

  “说什么呐?我也没招谁啊!这是政治任务!”张义义正词严。

  应浩索性脱了帽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你没看他一来就想吃了我?他肯定还记着仇,让他来一班,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张义被应浩逗乐了:“这雷干事就这么不受人待见吗?”

  应浩幽幽地说道:“恐怕郁闷的不止我一个吧。”

  张义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你说谁呢?你小子什么意思?”

  应浩说道:“你当排长,我就在你手下当新兵,你屁股一撅……有啥事全挂在脸上。”

  “臭小子,就你聪明!”张义一脸尴尬,走到应浩面前说道,“不过,这事你真提醒我了。你跟我不一样,千万记住,别给他脸色看。大机关下来的,心高气傲很正常,他这人我不陌生,应该不会小心眼。一定要有耐心,这事儿对咱俩都是个挑战。”

  张义下楼准备找雷钧,刚出门就迎面碰上了。

  “雷干事,伙食还习惯吗?”张义满面笑容。

  雷钧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神掠过张义的头顶,看着天花板答非所问:“侦察连果然是气象万千啊!”

  看似一句无厘头的感慨,张义却听出了味儿,他笑呵呵地应道:“大机关有大机关的风景,小连队有小连队的气象。心态不同,感受各异。”

  雷钧怔了一下,不得不正眼去瞧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小连长。张义被盯得有点儿浑身不自在,但他终于在这个新部属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点善意,心情舒畅了很多:“咱们去会议室聊聊吧!”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张连长就是当年那个在全集团军侦察兵大比武的时候,半道杀出的黑马。那一年,我还是高二的学生。”雷钧坐下来,主动开口说道。

  “C师二团有一个和我同名同姓的,在全集团军成名已久,没想到那次马失前蹄。如果不是雷军长及时纠正,作训处长就错把我当成了C师的张义。”提起这事,张义来了兴致,接着问道,“听说那个张义也提了干,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C师?”

  “转业了,在刑警队。”雷钧回答道。

  张义笑道:“还是你们消息灵通。”

  “我挺好奇,你当年在侦察连就是个副班长,听说团长都叫不出你的名字,怎么就能一飞冲天?”雷钧的语气仍然有点硬邦邦。

  张义看上去不以为然:“当时我在部队已经是第四年了,已经作好了退役的准备。侦察兵大比武是我最后的机会,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态,便豁出去拼了。人的潜能是无限的,所以,我并不承认光靠运气。相反,我觉得那才是我真正的水平!现在想想有点后怕,如果当年自己没那么自信的话,现在肯定在老家那个穷乡僻壤里守着几亩薄田,早成了几个孩子的爹了!”

  雷钧仰头大笑。那神情,让张义突然觉得,这家伙原来很可爱。

  “别顾着问我,你呢?说说为啥要来侦察连?师机关多好啊,朝九晚五,哪像我们一年三百六十天跟兵们滚在一起,一身泥一身汗的。”张义扬眉笑道。

  雷钧闻言脸色大变,站起来就往外走,跨出门外又折了回来,拎起了文书放在这里的行李。他以为张义肯定知道自己是被贬下来的,这么说话不是赤裸裸地讥讽自己吗?

  张义被雷钧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等到雷钧走出会议室,才醒过神来叫道:“雷干事,团长打电话来让你去团部办理手续。”

  侦察连连长张义,在这事上显得太不专业了。他知道雷钧的父亲是军区的雷副司令员,原本以为这小子是头脑发热主动下到基层来的,却没想到这其中的过程这么纠结。雷钧的反应,让张义多少有点后悔,仔细想想,也不难猜出个所以然。

  雷钧决定去找王福庆,他要讨一个说法,他受不了这个冤枉气。一个正连职担任副指导员凭什么只能享受排长的待遇?他张义一样挂着中尉军衔,为什么就敢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讥笑和打击自己?是谁给他撑腰?他居心何在?

  不过三百米的路上,雷钧想了很多,有那么一会儿,他眼眶甚至潮湿了。在司令部一楼,雷钧还特意在军容镜前整理了一下着装,做了几次深呼吸,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平静,一定不能失态。

  之前他多少有点看不起这个副政委,但现在王福庆却成了二团唯一值得他信赖的人。他要让这个干巴巴的小老头,一眼就看出自己内心的愤怒,让他知道自己有多么委屈,还要让他为自己主持公道。

  王福庆刚刚开完党委会,正夹着笔记本低头往自己的办公室走,猛然抬头看见脸色铁青的雷钧,吃惊不小。

  副司令员之子被贬到自己的单位,他这个团首长早就知道了,而且在听到消息的时候,内心深处多少还在为这个桀骜不驯却又才华横溢的年轻人鸣不平。他很欣赏或者说很喜欢这个年轻人,这跟他父亲身居高位没有任何关系。

  他本来想在今天下午去侦察连看看,虽然团长和政委昨天开会的时候就已经打了招呼,要求他们有意疏远这个年轻人,并且强调这是雷副司令亲自交代的。但他还是不放心,十多年的政工背景加上他对雷钧的了解,他觉得,这样是不公平的,也是没有任何好处的。至于会不会有违副司令的本意,他有把握拿捏到位、适可而止。

  看到雷钧,王福庆就知道他是来找自己的。组织股和干部股都在二楼,除了来找自己,他没有理由来三楼。

  “小雷,手续办了吗?”王福庆的腔调跟以前判若两人。

  雷钧微微摇头直奔主题:“王政委,我有些情况要向您汇报!”

  王福庆冷冷地说道:“我是副政委,这个不能乱叫。走吧,有什么事去我办公室说!”

  雷钧硬着头皮走进了副政委办公室。王福庆一反常态,变得如此冷漠,让他始料未及,也打乱了他的节奏。他甚至有点儿后悔自己的举动,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落水狗。这样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却更激发了他的斗志,他打定主意,一定要让这条“变色龙”、这只“老狐狸”难堪!

  “副政委,为什么我这次来,所有的人都对我充满了敌意?”雷钧咄咄逼人。

  王福庆面不改色地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凑近眼前看看,起身拿起一只水瓶晃了晃对站在对面的雷钧说道:“喝水吗?”

  雷钧下意识地摇摇头说:“不喝。”

  “小雷,你今年多大了?”王福庆一边倒水一边问道。

  “七三年生人,我记得您问过很多次了!”

  “噢?”王福庆说道,“七三年生人,虚岁二十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二十四岁的时候还是个实习排长,你现在已经是正连了!”

  “副政委,您在转移话题!”

  王福庆皱皱眉头:“读了四年军校,是那一届专业成绩第一、军事考核前五的优秀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