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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幼年行(4)



        飞上枝头的丑小鸭

在我最早的记忆中,总出现一个黑黑暗暗的房子,房子里高高低低,有地板也有榻榻米,榻榻米上曾经堆过老爸的画,隔一阵子拿起来,书下面的榻榻米全烂了,成百成千的小虫在扭来扭去。

黑暗屋子一角是个老冰箱,顶上有个发光的小盒子,一家人吃饭时,仰着头、盯着小盒子看。

看电视里,爸爸正在主持当时最红的益智节目——“分秒必争”。 ※

※ ※

分秒必争,一个礼拜播出六天,有一阵子甚至连播七大。老爸不但赚主持费,还负责为节目写脚本、出题目。

脚本后来结集,成为当时最畅销的励志书《萤窗小语》。

这许多收入,加上老爸教国画、开画展,卖个满堂彩,使我们能从门口没水沟的违建户,一个子搬进当时在台北非常著名的十二层大楼。

十五年前,据说那时候坐计程车,只要说出我们家大楼的名字,车子就能开到。

楼下有自动玻璃门。柜台后,坐着穿制服的管理员,每个进出的访客,都得被询问、登记。

但是他们对我好亲切,有一阵子,我不喜欢被称为“刘小弟”,他们就都叫我“刘先生”。

我是丑小鸭,飞上枝头,成了凤凰。

可是,我的老爸,居然放弃了他带我飞上枝头的翅膀——“分秒必争”节目,进入只有十分之一收入的“中视新闻部”。

大家都说他傻,说他以后一定会后悔。

只是,他这么决定,奶奶和老妈,就毫不犹豫地点头。她们都是传统的女性,“夫死从子”、“出嫁从夫”。老爸的决定,永远是对。

直到有一天。

老爸居然又要放下中视记者的工作,只身到美国去。

奶奶和老妈的脸上,泛出了愁容。 ※

※ ※”

老爸当时已经是著名的电视记者,每天晚上播七点半新闻,还被派到欧洲,制作艺术的特别节目。观众喜欢他,选他为“最受欢迎电视记者”。公司也喜欢他,总经理看到辞呈的那天,据说在开会的时候慨叹:

“好不容易,培植个人才,走了!”

老爸是接受新闻局和历史博物馆的安排,去美国长期讲学。

“想想,值不值?”奶奶对老爸说。

“这房子,你刚住进来一年多,还没摸清楚开关呢!”老妈说。

“如果你站在这个山头,羡慕另一个山头更美,第一件事,就是走下这个山头!”老爸说。 ※

※ ※

老爸走的那天,我只记得他对我发了脾气:

“老子走,我居然都不送到楼下来?”

我怎么知道,他一去,就是好几年?

我怎么知道,他一去,竟改变了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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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你,怕痒的男生,将来会怕老婆!”

老妈赞赏地对我说:

“你将来不怕老婆了!”

六岁的爱情与权力

当我上小学的时候,台湾还没流行绑架小孩。尽管如此,我总有一个保镖跟着——七十一岁的祖母。

她把我送进教室,帮我开窗子,有时看地上太脏,还帮忙扫扫,又说说这个、指指那个,再叮嘱一番,才离开。

所以同学都说:“刘奶奶是老班长。”

权力的滋味

真正的班长,是我的四个死党之一,如果说我喜欢上学,不如讲:我喜欢去找我的死党。

老师没进教室之前,班上几乎是由我们四个死党来管,我是副班长,权力第二大。才六岁,我已经感觉了“权力的滋味”。

但权力更大的,是那些六年级的学长,挂着“纠察”的臂章,耀武扬威地冲进来,对我们吼,然后大模大样地,在黑板上写下“安静”两个字,再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被他们抄了学号的同学,常吓得脸发白。

我们管他们叫“走狗”,自以为挂了一个臂章,就了不起。

六岁,我也看到了高年级“权力的滋味”。 ※

※ ※

每天早上,只要不下雨,全校的学生,都要在操场做体操、唱国歌、升旗,还有听校长训话。

我们最怕的是训导主任。校长在上面训,主任在下面巡,我一直到今天,都记得他的眼睛,好象探照灯,扫过来、扫过去。

据说他以前是个蛙人,蛙人出拳,一秒钟就能叫人躺下,上面把牙齿打断、中间把胳臂扭断,下面把小鸡鸡踢烂。

“时候,校长在上面讲话,主任会在队伍里吼:

“站直了!像个人样!”

据说愈高年级的学生,愈怕他。看到他,好象见到神。当然,也可能是见到鬼!

六岁,我了解了大人“权力的滋味”。

拉屎的联想

主任也有仁慈的一面,就是当太阳太大,小鬼们实在撑不住的时候。

他会叫我们蹲下来。

但是才蹲一下下,他又吼:“把一只膝盖放在地上,半蹲半跪!两条腿蹲着,难看死了!像在拉屎!”

直到现在,我二十岁了,每次跟同学一起玩,蹲着,我会很快地改为“半蹲半跪”而且觉得别的同学都像在拉屎。

我相信,他们绝不会有这种联想,因为他们没“蹲过坑”,他们都是“坐抽水马桶”长大的。

我也相信,当有一天,我向女友求婚,她一定会以为我在向她下跪。

而我,在心里,其实是蹲着。

不怕老婆训练

小学一年级,我们最爱玩的是“哈痒”。

每个小孩都怕哈痒,于是这个哈那个,别人又来哈这个,又躲、又笑、又叫,闹成一团。

有一次,老妈到学校来,看见我们玩哈痒,她居然吓了一跳,好象那是天大的危险事。

“在走廊、楼梯上哈痒,太危险!”老妈说:“一不小心,就能从楼上滚下来。”

她没有禁止我哈,知道禁也没用。

她用了个绝招。

叫我站着、不准动,由她来哈痒,全身都哈,连脚底也不放过。

起初,我简直笑死了,一笑就挨骂。

每天锻炼下来,我居然不怕了。

“告诉你,怕痒的男生,将来会怕老婆!”老妈赞赏地对我说:“你将来不怕老婆了!”

六岁,我已经自许:“将来做个不怕老婆的男人”。而教我不怕老婆的,竞是做我老爸老婆的老妈。 ※

※ ※

六岁,我真开始喜欢女生,我发现了一个“她”——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

我管她叫“我的伊莉莎白泰勒”。

我常站在桌子上,高喊着:“我的伊莉莎自泰勒,我为你而死!”然后,从上面跳下来。

有一天,我叫“她”哈我痒:

“你来哈哈看!我不怕痒!哪里都不怕!我将来不怕老婆!”

她哼了一声,掉头走开。

六岁,我开始怀疑“不怕痒的男人,是不是真能不怕老婆?”

告别了!我的死党和爱人

在光复国小,我才读了一年多。老爸常说,这一年多的课程,使我奠定了后来学中文的基础。

“如果你没进过国内的小学,今天的中文不可能学得好。”老爸说:“大家一起学,那是一种感觉。觉得自己不孤立,觉得学习是一种责任。”

虽然出国的一、两个月前,奶奶和老妈已经不断对我说,要准备出国的事。

却直到最后两天,我才有真要出国的感觉,那是从老师和死党的眼睛里看。

“你要去多久?”

“你会不会写信给我们?”

我的死党问我。 ※

※ ※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降旗时,国旗缓缓下降,天边有个红红的大太阳。

我的奶奶仍然在国父纪念馆的同一棵树下,等我。

我们一起,再一次经过学校大门回家。

我觉得好遗憾——

死党不能跟我一起去美国。

伊莉莎白泰勒没有哈我痒。

我没能长上六年级,尝尝另一种“权力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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