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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朵小花,真美!

    在这场大革文化命的'文化大革命'中,沈从文以反逻辑形式逻辑地被视为革命对象,运动一开始就被'揪'了出来。罪状是极容易罗织的,而且还是'五毒俱全'。且不说当年他与胡适等人的交往,抗战中'反对作家从政',在第三次国内战争中所持反战立场,莫名其妙地被认定为国民党中央委员,——'反共老手'成为戴在沈从文头上的第一顶帽子;又有人揭发,沈从文家成天跳黄色舞,听黄色音乐,是'裴多菲俱乐部'——这也是一种诬告,沈从文从来不会跳舞,也从未在家里举行舞会,所谓听黄色音乐,实为沈从文长期养成的听西方古典音乐的习惯;解放以后,他所从事的文物研究,被认为是'鼓吹帝王将相,提倡才子佳人'。自然又是'反动学术权威'。

    于是沈从文被红卫兵先后八次抄家。他无法记清被抄走了些什么东西,唯一留在记忆里的,是他的六公斤一捆的书信被抄走了。女儿沈朝慧同时被勒令返回湘西。——朝慧是沈从文弟弟沈岳荃的女儿。全国解放前夕,身为国民党军官的沈岳荃本来已经参加了起义,却因情况不明,在镇反运动中被误杀,直至30年后始得'平反'。1958年,沈岳荃的这个遗孤从湘西来到北京,投奔伯父并认沈从文为父。'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做为'黑五类',朝慧不可免在被驱逐之列。于是,以她名义的存款全被抄走,并被吊销了在北京的户口,限期离开北京。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被作为'鼓吹帝王将相,提倡才子佳人'的毒草遭到批判。

    起始,博物馆的一位副馆长对批判会的组织者说:'你们别忙着批,应该先学习,学懂了再批。'这自然是对无产阶级革命派的亵渎,得到的回答是'嗤之以鼻',批判会照样进行。——人们既然已经习惯在既定结论下作文章,自然不会陷入在具体分析前提下作结论的'纯学术讨论'的泥坑。沈从文算得运气好,总算没有被拳打脚踢,但仍然尝到了'架飞机'的滋味。——由左右两人,一面按住肩膀下压,一面抓住两手反向上提,被迫弯腰、低头,整个人体如飞机形状。

    批判并不到沈从文为止,人们还要顺藤摸瓜,追查沈从文的'黑后台'。其结果,向周恩来建议由沈从文担任此书写作的齐燕铭立即成为批判对象。稍稍熟悉一点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人,不难从中感受到这一事件所具有的讽刺意味。——早在1944年,由杨绍萱、齐燕铭执笔的新编历史剧《逼上梁山》,便被视作延安'旧剧革命'的先声。当时,毛泽东就曾在给他们的信中说:'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但在旧戏舞台上(在一切离开人民的旧文学旧艺术上),人民却成了渣滓,由老爷太太少爷小姐统治着舞台,这种历史的颠倒,现在由你们再颠倒过来,恢复了历史的面目,从此旧剧开了新生面,所以值得庆贺。'①而现在,齐燕铭反倒因'鼓吹帝王将相,提倡才子佳人'被押上'历史的审判台'。然而,批判者并没意识到其中的讽刺,因为齐燕铭'背叛'了原先的革命立场。也有人觉出其中的滑稽而不敢作滑稽之想。——人们必须强制自己按'现实'逻辑进行思想。

    在批判齐燕铭时,沈从文算是受到'优待',因心脏有病,特许他在隔壁房间里听取大会的批判。

    沈从文虽因此事牵连别人而深感不安,但对自己的遭遇,已经看得十分平常,没有了委屈痛苦之感。他看到了这场革命中匪夷所思的喜剧色彩。既然几十年前就参加革命的人正被人革命,今天革别人命的,明天又被人革,而许多同自己差不多的熟人朋友,有的已经被关押起来,有的被打成残废,有的被迫自杀,或者被折磨致死。自己还算得是不幸中之大幸者。

    在狂飙飓风面前,沈从文十分坚强洒脱。一天,军管会一位军代表将他叫去,指着他放在工作室里的图书资料对他说:

    '我帮你消毒,烧掉!你服不服?'

    '没有什么不服,要烧就烧。'

    于是,几书架的图书和资料被搬到院子里,付之一炬。其中,包括了一些珍贵的书籍,如明刊本《古今小说》等。望着它们在熊熊火焰中化为灰烬,沈从文心里虽觉可惜,却无愤懑,他简直诧异于自己的镇定和淡漠。但他明白,这是不能辩、也无从辩的时候。一切抗辩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于己有害,只能听其自然。

    一部分被认为没有问题的图书资料被留下了,并交还给沈从文。那位年轻的军代表一面将书交还沈从文,一面说:'你不要看不起我,以为我没文化!'

    这些人为什么那样自信,又如此自卑?极端的自信与极度的自卑之间,正有着一种奇怪的沟通。过犹不及,两极间的沟通,似乎正是自然的普遍法则。对此,沈从文没有作答,也无从作答,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

    他默默地将退还给自己的图书资料装进一个大麻袋,步履艰难地拖着出了历史博物馆,从天安门一直拖到位于外交部后面的东堂子胡同的家里。

    然而,为强大政治压力所规范的人的外部行为和社会舆论的一律,无从完全改变世事的是非曲直。世道人心的差异依然存在。历史博物馆的军管会一成立,一个姓黎的瑶族出身的军代表,就将沈从文叫去,十分平和、诚挚地对他说:'你别担心。你根本无事,没有政治问题。'

    沈从文知道,这是对方对自己的安慰。以一人之力,是无从改变既成事实的。但他仍然从中感到人与人之间理解与同情的温暖与可贵。

    第一道冲击波过去,沈从文反倒变得安全了。由于他在历史博物馆不是'当权派',随着'文化大革命'的进一步发展,他不久就成了'死老虎'。——'死老虎'打起来无味,也不能显出打老虎者的英雄本色。于是政治的兴奋中心发生了转移:揪党内、军内的'一小撮',那些还在走的'走资派'。于是,沈从文被'挂'了起来。除装点性的陪斗外,便同其他'牛鬼蛇神'一道,每天被集中在博物馆的裱画室里,学《语录》,唱'混蛋歌',参加各种体力劳动。沈从文的任务是负责打扫历史博物馆的女厕所——对一个60多岁的老翁,似乎没有人担心他会有什么不轨之举。有时又被安排拔草,要打扫厕所时便打扫厕所,要拔草时便拔草,沈从文照样做得十分认真称职。

    有时,他也想利用闲暇时间看点书。可是,除了马列、毛泽东著作,其它的书不许看。跑到图书馆去借与古代服饰研究有关的全套《三才图绘》,也遭到拒绝。说是全套不借,要借只能一册一册借。

    他只好专心致志于拔草和打扫厕所了。

    其时,毗邻博物馆的天安门广场,经常有数万、十数万人的大规模群众集会。或是红卫兵检阅,或是大型批斗会,或是欢呼'最新、最高指示'的发表。那是由红旗、红袖章、红宝书汇成的红色海洋。人潮汹涌不息,口号声响彻云天,气势无比雄壮。在这种背景下,每天从事周而复始的劳作,沈从文心里却充满稀有的平静。

    这天,沈从文又一次到博物馆的院子里拔草,院墙外的天安门广场上,又一次群众批判大会正在举行。'打倒……!''……万岁!''……进行到底!'的口号声如一阵阵惊雷,在天安门广场上空炸裂,鼓动的声浪铺天盖地袭来。

    突然,沈从文眼睛一亮。他看到院子的一角生长的一株秋葵,正在深秋的寒风里微微抖动。一朵红花从植株的中心勃起,花瓣叶片上挂着晶莹透明的露珠,楚楚可怜,又生机盎然。

    沈从文忽然心有所感:尽管身处金风肃杀时节,眼前的小小生物却仍在履行自己的责任。他仿佛触到了生命的律动,感到了生命自身保有的那份镇定与从容。

    那朵小花,真美!

    这一瞬间,院墙外传来的声浪仿佛突然减弱、退远,乃至于消失。沈从文的心灵空间一片谧静,谧静中又浸润了一丝伤感。

    ——美,总不免有时叫人伤心……。

    然而,内心的平静无从左右外部世界的变动。这种拔草、打扫厕所的日子没有一直持续下去,一份新的变动又在改变着沈从文的处境。

    先是1969年7至9月间,文化部所属各单位和文联各协会的全部工作人员,按照统一部署,分别安排去湖北咸宁、天津宁海等地的'五'七'干校和军队农场劳动,一面搞'斗、批、改',一面接受'再教育'。九月末,在《人民文学》杂志社任编辑的张兆和,已随本单位人员去了湖北咸宁。至此,沈从文一家成员已经是天各一方:次子虎雏早在1966年就同妻子去四川参加'三线'建设;女儿朝慧早成了各地飘泊的'黑户';长子龙朱虽仍在北京,却因1957年在一张别人写的向党委提意见的大字报上签名,被划成'右派',眼下正在北京工业学院附属工厂里接受监督改造。因接受一顶'右派'帽子牵累,35岁的人了,仍未能结婚。尽管如此,只要沈从文还留在北京,全家人到底还有一个团聚的中心。可是,就在张兆和去湖北一个月后,1969年11月的一天,沈从文家里来了两个人,通知他五日内作好离开北京的准备。

    问:'去哪里?'

    答:'到湖北去。'

    几天后,历史博物馆召开了一个动员会议,与会者共27人。其中有五位年过60的老人,并且都是病号。

    会议的宗旨是动员与会人员去'五'七'干校,并规定每个人都得表明自己的态度。

    先是两位副馆长带头发言,大意说:知识分子去'五'七'干校,接受再教育,是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照主席的话去做没有错,违背毛主席的指示就会犯错误。主持会议的军代表十分高兴,连声夸奖:'还是老同志有觉悟。'

    见他们一个个慷慨激昂,信誓旦旦,沈从文信以为真,轮到自己表态时,便说:'既然大家都去,我也去。'

    朝慧担心父亲的健康,跑到历史博物馆问领导:'下面情况如何?老人吃不吃得消?'

    一位副馆长回答:'那里美得很,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久,沈从文即发现,与会27人中,到后下去的只有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个老弱病残,远较他们年轻的反以各种理由留下了。后来又得知,这样一种搪塞无法向上面交待,一些人仍被逼着要下去,那位说下面'美得很'的副馆长无可奈何,幽幽地哭了一场。

    先是在动员会上,就有了明确交待:'你们去了,就要下决心在那里扎根,不要再打算回来。除了煤球,什么都带下去。'

    沈从文照例信以为真。他估摸着:以一老病之身,自己这一去再也回不来了。临行前,他将在京的几个至亲子侄叫到身边,把手头的一点积蓄——'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沈从文每月只能领50元生活费。这时'落实政策',按原工资补发所得——分给了他们。龙朱、虎雏、朝慧、黄永玉各得一份。

    这真是一个悲壮的骊歌。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