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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现在舞台的主人是一个三人组爵士乐队,用的是一套装饰得很漂亮的鼓具以及一些合金和铜管乐器。他们中有一个个子很高、金发飘飘的白人女孩,吹奏的是铜管萨克斯风,那个矮胖的黑人男子则弹着低音吉他。最后一名成员是一个最多不过19岁的日本男孩,站在钹、小鼓和大鼓后面。金发女郎轻轻吹奏着萨克斯的时候,音响还没发出什么声音。但随着日本男孩用镶着象牙尖的鼓棒把钹敲响,房间里的声音爆发了,整个酒吧都摇晃起来。

第二部分  第15节:情人酒店

我往前迈出步子打算穿过房间,但身体却对低音吉他厚重的韵律产生回响。日本人不仅拥有先进的卫浴技术,还拥有对爵士乐的痴迷和狂热。尽管爵士乐是地地道道的美国艺术形式,但是它却受到整个日本民族的喜爱,你很难找到一个手里没有收集一堆爵士乐CD的日本人。事实上有很多音乐史学者认为在70年代,就在美国爵士乐产品销量暴跌的时候,正是日本消费者让这种艺术形式存活了下来。我曾听说这样一种说法,日本人深深为爵士乐韵律中内在的那种类似数学的精密性所吸引。不过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对于深深痴迷于西方世界的一代人来说,爱好爵士乐成为了他们很自然的选择。无论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在点缀着霓虹灯的东京街道上,爵士乐酒吧就和按摩院和情人酒店一样随处可见。

我小心绕开桌子,穿过昏暗的酒吧。这里绝大部分顾客都是年轻人,年龄大约在18到30多岁。大部分男人都穿着夹克和翻领毛衣,大部分女人则身着价格昂贵的品牌上衣,颜色一般都是黑色,质地柔软,常常会展现出肩部的柔滑曲线或是锁骨部位。这里看上去完全就像是纽约、波士顿或是芝加哥的爵士乐酒吧,只不过这里所有人都是日本人,而且都在抽烟,抽的有雪茄、香烟、小雪茄烟,甚至还有烟斗。所以毫无疑问,这里的通风设施肯定和卫浴设施一样精巧。

我朝着舞台走到半路,突然注意到视野边缘有一只手举了起来,原来是戴维·布朗森。在这里要找到他其实很容易,因为除了我和舞台上的女孩,他是这里最后一个白人。他面色苍白,身体超重,戴着厚厚的眼镜,留着一头暗棕色的头发,其中有厚厚的几缕差不多垂到了前额,这倒是可以让人不那么注意他的圆鼻子。他穿着一件白衬衫,并没有扎在灰色的长裤里,身旁空着的皮椅上甩着一件西装外套。走到他身边的途中,我注意到桌上已经有两个空杯子,而第三个杯子此刻正在他左手粗厚的手指间摇晃。

布朗森把自己的外套挪开,拍拍猩红的座椅,示意我坐在他身边。他凑过来握手的时候,我们的膝盖几乎都碰到了一起。

"我听说过你很多事情,"他说,算是在向我问候吧,"马尔科姆说你会让我们所有在日本的美国人声名狼藉。"

说完他诡笑起来,下巴上的软肉随着笑的动作不住打晃。我不禁在想马尔科姆到底告诉了他多少东西。当然布朗森知道我来东京是为写本书做调研,而且他知道书和他们这些在世界的另一边安家的美国人有关系。这些美国人大部分都是常春藤名校,或是同一级别学校的毕业生,都是年轻男性,个个雄心勃勃。他们这些人就是一个奇妙的写作主题,一个在我所知的大众文学作品中从未出现过的主题。不过我怀疑布朗森是否知道我真正要讲的故事。说太多的内部消息会让马尔科姆面临危险——在职业方面,甚至于可能在人身方面。

"我会尽我所能,"我边说边在椅子上伸展开身体,"至少我会让人们知道你们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我来东京已经三天了,已经开始了解侨居日本的基本情况。下飞机的时候我刚刚领取完行李就在机场广播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是用英文说的,让我去接机区。出机场之后有两个年轻人来接我,两人都是刚从哈佛毕业,现在在马尔科姆的对冲基金工作。他们把我领上了一部黑色的加长豪华轿车,并且告诉我这部车是马尔科姆自己的,从洛杉矶空运过来的。车子没有直接把我送到宾馆,而是先到了离东京市区20分钟车程的一个体育场。为了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仔细观察着体育场前门口聚集的庞大人群,这里至少有上千名日本青少年,身上的说唱乐装扮似乎更应该出现在纽约闹市区。随后我被告知这里有一场演唱会,是美国说唱乐手艾米纳姆的,我们有前排座位票和后台通行证,而这些都是马尔科姆一个客户的礼赠。

演唱会结束的时候,我已经被会场的巨响震得半聋了。不过我交上了很多朋友,他们几乎一点英语都不会说,只能哼出几句莫名其妙的街头说唱词句。我被灌了不少酒,也就无法推拒周围人友好的热情,于是收下了不少名片,其中有投资银行客户和各种金融界名流。他们要么认识马尔科姆,要么听说过他,再不就是希望被介绍给他。至此我已经整整24个小时没睡了,吃了很多我完全不可能认出来的奇怪食物,花了别人一笔数额巨大的钱,但是仍然不知道要到哪里去睡觉。三天之后我还处在困倦、酒精和血糖低下带来的昏沉状态之中,我的身体则在拼命适应这样一个似乎能混淆人们所有感官的地方。

"那么就让我来正式欢迎你来到东京吧!"布朗森边说边示意附近一个女侍者过来。这时舞台上的乐队正投入地演绎着一段带着浓重萨克斯韵味的旋律,诡异的铜管调子渐渐升高。"你很幸运,因为你找到了我。我简直就是外国交易员的代表人物——如果真要有这么一个代表的话。"

我不禁微微一笑,因为马尔科姆正是这样描述他的。布朗森现在34岁,已经在东京生活了将近12年。他是一个交易员,在世界上最大的投资公司之一设立在东京的分部工作。他是这一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每年能挣二到五百万美元。马尔科姆把他引见给我有多重原因。首先他出生在波士顿——我的家乡,后来上了哈佛。此外他和我年纪相同,而且和我有差不多的童年记忆——在预备学校就读,受上层中产阶级道德观念和追求的熏陶等等。但是毕业以后,他做出的决定引导着他环绕地球去追寻一种另类生活。先是伦敦,然后是迪拜,再是大阪,最后到东京。

他用看来还不错的日语给我点了饮料,接着跟我说:"你需要了解的最主要的东西是,不管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多长时间,我们始终是外来者。我们所有人都是他妈的外来者。我们这个外国人群体不过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团体,和真实的世界没有一点儿关系。我们过的并不是真正的生活。不像我们在故土,在美国的生活。"

我看着布朗森,看着他放松的神态和不整的衬衫。他一点儿不像我在纽约见过的投资银行职员,或是波士顿随处可见的商业学院学生。他释放出的是一种异类的能量,既不是华尔街同行们那种像紧绷的弹簧一样的感觉,也不是商院学生那种生硬的自信,而是某种更狂野不羁的东西。他的眼睛和邪邪的微笑让我想起了马尔科姆。

第二部分  第16节:美国的生活

"当然还是有些人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不是吗?我是说,有些人在东京度过了他们生命的大部分时间。"

布朗森笑了起来,随即举起他的酒杯。

"他们是我们当中最自欺欺人的人了。这些人学到了地道的日语,睡的是日式睡垫,每餐饭都吃面条和米饭。他们娶日本女人,并且穿着和服睡觉。他们装得好像自己属于这里,但是他们正是最大的笑话。因为对于日本人而言,不管这些人日语说得多好或是穿得多么地道,他们始终只是老外,就像我们剩下的人一样。他们追逐的是得不到的东西。"

此时女侍者又出现了,在我面前的桌上摆放着饮料。随后她边鞠躬边退下,而我则尽力按捺住鞠躬还礼的冲动。顺着她离开的方向,我注意到有一桌的三个日本女人正看着我和布朗森,脸上堆满轻佻的笑。

布朗森接着说:"迟早会发生点儿什么事让他们醒悟过来。可能就是很小的事情。比如他们上了地铁,旁边的人起身坐到车厢的另一边。或者可能是大事情,比如有一天他们回到家,妻子离开了,没有纸条,没有事先警告,没有理由。这些在他们看来是没有道理的,但是这些根本就没必要有道理——因为他们不是日本人,而且永远不会成为日本人。"

他从我面前斜过身子向邻桌的三个女孩打招呼。她们笑了,然后赶紧望向别处。随后他喝掉了杯子里剩下的酒,看上去显得越来越兴奋,话也说得越来越快,差不多合上了台上萨克斯越来越快的节奏。

"你有没有怀念过在美国的生活,"我问他,"你怀念过真实生活的感觉吗?"

他耸耸肩。

"可怕的是,我在那里也不能适应了。我每年大约去纽约出两次差。我试着和那边的朋友一起出去,但是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所有的社交技能。我都不知道如何在这些文明人周围举止得体了。"

此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但他却置若罔闻,听任铃响。旁边桌上的人们朝这边瞥过来,看到我们白人的脸庞后又转向别处。

"在曼哈顿,我年龄太大,不能再按我在这里习惯了的方式生活,"他接着说,"而且如果在美国的话,对于我应该采用的生活方式而言,我又太不成熟,比如去拥有妻儿和真正的爱情关系——我已经在这里这个疯狂的世界生活了太久,很多东西对我都不管用了,而我在美国又无法复制在这里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