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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元来北斗第七个星,叫做斗杓,春指东方,夏指南方,秋指西方,冬指北方,在天上旋转的;只有第四个星,叫做天枢,他却不动。以此将这天枢星上一灯,特为本命星灯。若是灯明,则本身无事;暗则病势淹缠,灭则定然难救。其时道士手举法器,朗诵灵章,虔心禳解,伏阴而去,亲奏星官,要保祐薛少府重还魂魄,再转阳间。起来看这七盏灯时,尽皆明亮。觉得本命那一盏尤加光彩,显见不该死的符验,便对夫人贺喜道:"少府本命星灯,光彩倍加,重生当在旦夕,切不可过于哀泣,恐惊动他魂魄不安,有难回转。"夫人含着两行眼泪谢道:"若得如此,也不枉做这个道场,和那昼夜看守的辛苦。"得了这个消息,心中少觉宽解。岂知朦胧睡去,做成了一梦。明明见少府慌慌忙忙,精赤赤的跑入门来,满身都是鲜血,把两只手掩着脖子叫道:"悔气,悔气。我在江上泛舟,情怀颇畅,忽然狂风陡作,大浪掀天,把舟覆了,却跌在水去。幸遇江神怜我阳寿未绝,赠我一领黄金锁子甲,送得出水,正待寻路入城,不意遇着剪径的强人,要谋这领金甲,一刀把我杀了。你若念夫妻情分,好生看守魂魄,送我回去。"夫人一闻此话,不觉放声大哭,就惊醒了。想道:"适间道士只说不死,如何又有此恶梦?我记得梦书上有一句道:'梦死得生。'莫非他眼下灾悔脱尽,故此身上全无一丝一缕,亦未可知。只是紧紧的守定他尸骸便了。"

到次日,夫人将醮坛上牺牲诸品,分送三位同僚,这个叫做"散福"。其日就是裴县尉作主,会请各衙,也叫做"饮福"。因此裴县尉差张弼去到渔户家取个大鱼来做鲊,好配酒吃。终是邹二衙为着同年情重,在席上叹道:"这酒与平常宴会不同,乃为薛公祈祷回生,半是酿坛上的品物。今薛公的生死,未知何如,教我们食怎下咽?"裴五衙便道:"古人临食不叹,偏是你念同年,我们不念同僚的?听得道士说他回生,不在昨晚,便是今日。我们且待鱼来做鲊下酒,拚吃个酩酊,只在席上等候他一个消息,岂不是公私两尽?"当日直到未牌时分,张弼方才提着鱼到阶下。元来裴五衙在席上作主,单为等鱼不到,只得停了酒,看邹二衙与雷四衙打双陆,自己在傍边吃着桃子。忽回转头看见张弼,不觉大怒道:"我差你取鱼,如何去了许久?若不是飞签催你,你敢是不来了么?"张弼只是叩头,把渔户赵干藏过大鱼的情节,备细禀上一遍。裴五衙便教当直的把赵干拖翻,着实打了五十下皮鞭,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你道赵干为何先不走了,偏要跟着张弼到县,自讨打吃?也只恋着这几文的官价,思量领去,却被打了五十皮鞭,价又不曾领得,岂不与这尾金色鲤鱼为贪着香饵上了他的钩儿一般?正是:世上死生皆为利,不到乌江不肯休。

裴五衙把赵干赶了出去,取去来看,却是一尾金色鲤鱼,有三尺多长,喜叹:"此鱼甚好,便可付厨上做鲊来吃。"当下薛少府大声叫道:"我那里是鱼?就是你的同僚,岂可错认得我了?我受了许多人的侮慢,正要告诉列位与我出这一口恶气,怎么也认我做鱼,便付厨上做鲊吃?若要作鲊,可不屈我杀了,枉做这几时同僚,一些儿契分安在。"其时同僚们全然不理。少府便情极了,只得又叫道:"邹年兄,我与你同登天宝末年进士,在都下往来最为交厚,今又在此同官,与他们不同,怎么不发一言,坐视我死?"只见邹二衙对裴五衙道:"以下官愚见,这鱼还不该做鲊吃。那青城山上老君祠前有老大的一个放生池,尽有建醮的人买着鱼鳖螺蛤等物投放池内。今日之宴,既是薛衙送来的散福,不若也将此鱼投于放生池内,见我们为同僚的情分,种此因果。"那雷四衙便从旁说道:"放鱼甚善,因果之说,不可不信。况且酒席美肴馔尽勾多了,何必又要鲊吃?"此时薛少府在阶下,听见叹道:"邹年兄好没分晓。既是有心救我,何不就送回衙里去,怎么又要送我上山,却不渴坏了我?虽然如此,也强如死在庖人之手。待我到放生池内,依还变了转来,重换冠带,再坐衙门。且莫说赵干这起狗才,看那同僚扎甚嘴脸来见我?"

正在踌躇,又见那裴五衙答道:"老长官要放这鱼,是天地好生之心,何敢不听。但打醮是道家事,不在佛门那一教。要修因果,也不在这上。想道天生万物,专为养人。就如鱼这一种,若不是被人取吃,普天下都是鱼,连河路也不通了。凡人修善,全在这一点心上,不在一张口上。故谚语有云:'佛在心头坐,酒肉穿肠过。'又云:'若依佛法,冷水莫呷。'难道吃了这个鱼,便坏了我们为同僚的心?眼见得好鱼不作鲊吃,倒平白地放了他去。安知我们不吃,又不被水獭吃了?总只一死,还是我们自吃了的是。"少府听了这话,便大叫道:"你看两个客人都要放我,怎么你做主人的偏要吃我?这等执拗。莫说同僚情薄,元来宾主之礼,也一些没有的。"

元来雷四衙是个两可的人,见裴五衙一心要做鱼鲊吃,却又对邹二衙道:"裴长官不信因果,多分这鱼放生不成了。但今日是他做主人,要以此奉客,怎么好固拒他?我想这鱼不是我等定要杀他,只算今日是他数尽之日,救不得罢了。"当下少府即大声叫道:"雷长官,你好没主意,怎么两边撺掇。既是劝他救我,他便不听,你也还该再劝才是。怎么反劝邹年兄也不要救我?敢则你衙斋冷淡,好几时没得鱼吃了,故此待他做鲊来,思量饱餐一顿么?"只得又叫邹二衙道:"年兄,年兄。你莫不是乔做人情?故假意劝了这几句,便当完了你事,再也不出半声了。自古道得好:'一死一生,乃见交情。'若非今日我是死的,你是活的,怎知你为同年之情淡薄如此。到底有个放我时节,等我依旧变了转来,也少不得学翟廷尉的故事,将那两句题在我衙门之上,与你看看。年兄,年兄,只怕你悔之晚矣。"少府虽则乱叫乱嚷,宾主都如不闻。

当时裴五衙便唤厨役叫做王士良,因有手段,最整治得好鲊,故将这鱼交付与他,说道:"又要好吃,又要快当。不然,照着赵干样子,也奉承你五十皮鞭。"那王士良一头答应,一头就伸过手提鱼。忽得少府顶门上飞散了三魂,脚板底荡掉了七魄,便大声哭起来道:"我平昔和同僚们如兄若弟,极是交好,怎么今日这等哀告,只要杀我?哎,我知道了,一定是妒忌我掌印,起此一片恶心。须知这印是上司委把我的,不是我谋来掌的。若肯放我回衙,我就登时推印,有何难哉。"说了又哭,哭了又说。岂知同僚都做不听见,竟被王士良一把提到厨下,早取过一个砧头来放在上面。少府举眼看时,却认得是他手里一向做厨役的,便大叫道:"王士良,你岂不认得我是薛三爷?若非我将吴下食谱传授与你,看你整治些甚样肴馔出来?能使各位爷这般作兴你?你今日也该想我平昔抬举之恩,快去禀知各位爷,好送回衙去。却把我来放在砧头上待要怎的?"岂知王士良一些不礼,右手拿刀在手,将鱼头着实按上一下。激得少府心中不胜大怒,便骂:"你这狗才。敢只会奉承裴五衙,全不怕我。难道我就没摆布你处?"一铮铮起来,将尾子向王士良脸上只一泼,就似打个耳聒子一般,打得王士良耳鸣眼暗,连忙举手掩面不迭,将那把刀直抛在地下去了。一边给刀,一边却冷笑道:"你这鱼。既是恁的健浪,停一会等我送你到滚锅儿里再游游去。"元来做鲊的,最要刀快,将鱼切得雪片也似薄薄的,略在滚水里面一转,便捞起来,加上椒料,泼上香油,自然松脆鲜美。因此王士良再把刀去磨一下。

其时少府叫他不应,叹口气道:"这次磨快了刀来,就是我命尽之日了。想起我在衙虽则患病,也还可忍耐,如何私自跑出,却受这般苦楚。若是我不见这个东潭;便见了东潭,也不下去洗澡;便洗个澡,也不思量变鱼;便思量变鱼,也不受那河伯的诏书,也不至有今日。总只未变鱼之先,被那小鱼十分撺掇;既变鱼之后,又被那赵干把香饵来哄我,都是命凑着,自作自受,好埋怨那个?只可怜见我顾夫人在衙,无儿无女,将谁倚靠?怎生寄得一信与他,使我死也瞑目?"正在号啕大哭,却被王士良将新磨的快刀,一刀剁下头来。正是:三寸气在,谁肯输半点便宜;七尺躯亡,都付与一场春梦。眼见得少府这一番真个呜呼哀哉了。正是:未知少府生回日,已见鱼儿命尽时。

这里王士良刚把这鱼头一刀剁下,那边三衙中薛少府在灵床之上,猛地跳起来坐了。莫说顾夫人是个女娘家,就险些儿吓得死了;便是一家们在那里守尸的,那一个不摇首咋舌,叫道:"好古怪。好古怪。我们一向紧紧的守定在此,从没个猫儿在他身上跳过,怎么就把死尸吊了起来?"只见少府叹了口气,问道:"我不知人事有几日了?"夫人答道:"你不要吓我。你已死去了二十五日,只怕不会活哩。"少府道:"我何曾死。只做得一个梦,不意梦去了这许多日。"便唤家人:"去看三位同僚,此时正在堂上,将吃鱼鲊。教他且放下了箸,不要吃,快请到我衙里来讲话。"

果然同僚们在堂上饮酒,刚刚送到鱼鲊,正要举箸,只见薛衙人禀说:"少府活转来了,请三位爷莫吃鱼鲊,便过衙中讲话。"惊得那三位都暴跳起来,说道:"医人李八百的把脉,老君庙里铺灯,怎么这等灵验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