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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可是,失血过多令她过分地惨白,病骨支离,仿佛触手即碎。他只觉得她似乎时刻都有立即消失的危险。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叹出口之后,连他自己也不禁吃了一惊,他何时竟然也变得与南朝宋人一般,多愁善感了呢?  

次日,完颜宗陟来探视时,告知王映淮,医官诊断她的身子已无大碍,可以上路慢行;而他离开大部日久,也该回去理事了。  

“将军决定何时启程?”王映淮问。  

“明日辰时。”完颜宗陟答道。  

王映淮叹息一声,“如此说来,我再也不能南来了。”  

完颜宗陟笑道:“只要你想,如何不能?待我大军此次南下,一举捉了那赵构,再拿下江南半壁,这大江南北,你想去何处,便去何处,有何难事?”  

“将军莫要忘了,我终究是宋人,恰如将军所言,也被赵宋皇帝调理得愚顽,他日即便归来,我已归于你,还有何面目再见江东父老?”王映淮黯然道。  

完颜宗陟自知无法勉强她不作如是想,只问道:“你对南朝如此依依不舍,莫非还有不了之事么?”  

“唉!”王映淮叹道,“倒也无需相瞒,先夫待我,也是极好的。映淮想,既便我另谋他嫁,毕竟与他夫妻一场,每年逢到清明时节,为他化些纸钱,奠些素果,也是应该。映淮坦率直言,还望将军勿怪。”  

“你并未说错,我何必怪你?”完颜宗陟强笑一下,虽则有些酸意,但是何必与死人计较太多?  

“将军大度,着实难得。”王映淮道,“映淮知道不该再有所求,只是……”  

完颜宗陟见她沉吟,已知所为何事,柔声道:“你我日后便是夫妻,若是连些微小事,你也需如此低语相求,未免过于生分,你说呢?”  

王映淮诧异地抬眼看他,恍然此时方才惊觉,他并没有她固执认为的那般一无是处,他并不愚笨,也更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即便是他近身咫尺,即便是他全无防范,自己也未必就能杀得死他!恍惚中,似乎听到他一声叹息,并继续道:“我知道,你心中难了之事,只此无他,你若想祭他,我陪你去!不过,这是最后一次!日后即便南来,你也不能再去!你可能做到?”  

罢了!王映淮心中长叹,原就不抱多大胜算,如今算算日子,二哥他们应该早已渡过长江了,明智如二哥者,岂能听不懂她话外之音?村人若是见过了金兵,还不肯南下,那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怨不得任何人。  

“如何?”完颜宗陟见她不语,追问着。  

王映淮垂首低声道:“一切但依将军。”  

她委屈求全的姿态,完颜宗陟看得又是一丝酸痛掠过,轻声唤道:“映淮!你也该为我想想,是不是?”  

她被抬起下颌,只能与他对视,轻应道:“映淮记下了。只此最后一次,再无其他。”的确是最后一次了,再无其他!  

出营不久,天空又开始飘下雪花。完颜宗陟虽几度欲劝她回去,奈何终因不忍再睹她凄凄楚楚的哀婉而作罢。  

将至墓下,王映淮向完颜宗陟道:“映淮想请将军与众人站得稍远一些,让映淮单独与先夫叙话几句,不知可好?”  

完颜宗陟道:“你只管叙话,我定不相扰。何况你身子虚弱,我就近也好照应。”  

王映淮又道:“映淮想为先夫念诵祭文,文中自然少不了有对金人不敬之语,映淮不想因此惹来将军动怒。”  

“我不动怒便是。”完颜宗陟仍旧不肯离开,“你要骂便骂,此前你早也骂过不少,何独多此一文?”  

王映淮无奈道:“将军自不计较,然而映淮心下却颇有为难。如今,先夫尸骨未寒,映淮便有心他嫁,心中已然惭愧不已,实在无颜当先夫之面,公然与将军相对!还望将军终能体谅映淮苦处!”  

完颜宗陟听她言辞恳切,又一再明确表示有心嫁他,安然不少,再者,他也确实知道宋人对于女子,素有全节守义的严格规范,王映淮为此有愧,他又何必坚持令她难堪?沉默半晌,终于挥手,招呼众人一道退开丈外,远远守护。  

而自己走到墓前的王映淮,整顿容颜,郑重上香,叩拜完毕,方才展开行前写就的祭文,准备念诵。完颜宗陟远远望着她庄重的背影,油然想道,不知我若是先她死去,是否也能有幸得她一篇祭文、一束清香之奠?  

王映淮就着香上微火,点燃祭文,同时轻声背诵其上铭刻于心的文字:  

“维建炎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河东大名府钟离瑨之未亡人王氏映淮,扶柩南下,至蔡州,困于金兵,不得已葬夫于阙山,素香淡酒,祭于墓下,并吊之以文。曰:呜呼拙玉!生而为英,死而为灵。束发从戎,恒矢心以攘金虏;南客北返,投名将志复旧疆。驰骋沙场,刀兵齐举而安然无恙;罹难辕门,魑魅狰狞偏暗动杀机。壮心未已,奸计先成,含冤泉壤,人神共愤。虽有昭昭日月,得以强凶伏诛,然一奸可除,大恶未已。山河破碎,非只金人之力;养痈为患,唯一家一姓而已!君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壮哉!然为君子者,终难度小人之腹,悲夫!  

呜呼拙玉!轩昂磊落,英容宛在。忆昔靖康之年,国破城摧,玉碎宫倾,妾身蒙难,幸而遇君,相识于危难之际,互许于灵犀之间。一生一遇,两心相知,死生分际,何足道哉?纵观世间,高茔累累、松柏成行者众矣,然则其间,荆棘丛丛、狐鼠相依者亦众矣,荒烟蔓草,走磷飞萤,风霜露下,千里凄凉。但从今日后,夫君埋骨处,是妾魂所依!临风无泪,已然悲极忘情;重逢有时,何必呜呼哀哉?清酒三盏,伏维尚飨!“  

祭文念毕,再将清酒倾洒墓前,又叩首三次,却并不起身,口中仍在继续轻声念诵:  

“金瓯已缺,故国不再;情天难补,何忍独存?  

天南地北,悲欢聚散;碧落黄泉,生死相随!“  

就在最后一个字出口时,那不知何时已在掌中的锋利匕首猛向颈间划下。完颜宗陟远远地见她突兀的动作,霎时愣住,旋即反应过来,举身飞扑而至。  

王映淮右手垂下,匕首落地,身形软倒。  

“不——”完颜宗陟狂吼着扶住她,他的脸上也已血色尽失。  

“映淮!不要!映淮!”他惊恐地上手去掩堵她颈项间的伤口,然而,鲜血仍是迅速地穿透了他的指缝,汩汩涌出,她素白的前襟已被染透!更有溅落一地的点点桃花,在一片白雪之上,分外地醒目刺眼。  

完颜宗陟忙乱地扯来自己的衣衫、皮裘,试图去堵住那不断喷涌的红泉,脑中空白一片,再也无法思考。她下手竟是如此的果决狠厉,根本不容有丝毫后悔的余地!  

王映淮已然无法言语,双眼勉力睁开一线,嘴角勾起一抹微弱的笑意,却是那般恬然安详的笑!完颜宗陟,我知道,你正是谋害拙玉的元凶之一!我虽无力亲手杀你,可是,你也终究没有赢!你无法取代拙玉,这世间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得了。拙玉啊,那上马一骁将、卸甲一书生的拙玉,那深情而不落淫邪、专情而不乏戏谑、柔情而不失果敢的拙玉,是她今生今世,为之不惜一死相酬的唯一!在完颜宗陟惊慌失措与痛苦万状的绝望中,她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映淮!映淮!啊——”  

天地间只剩下完颜宗陟惨烈的呼唤。  

大雪纷纷扬扬地无声飘落,雪花越来越大,山峦树木很快便被掩尽所有的峥嵘。放眼望去,空旷辽阔的天地之间,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俨然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始自靖康年间一场微不足道的情事,和那个轰轰烈烈的大时代一样,终被湮没于浩瀚的历史之海。  

附:后续有关史实简述如下: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正月,金兵下徐州,赵构逃至扬州。二月,金兵夺楚州(今江苏淮安)、天长(今安徽天长),赵构再逃至杭州。七月,赵构放弃淮河一线,退守长江。九月,宋金富平(今陕西富平)决战,宋军败,陕西落入金人之手。十月,金兵占领洪州、抚州,赵构逃至昌州(今浙江定海),漂泊于海上三月之久。金兵不习南方水土,加之南方民众顽强抵抗,被迫北撤,在镇江黄天荡被韩世忠大败。绍兴元年(公元1131年)十月,蜀将吴玠大败金兵于大散关东之和尚原。不久,宋军继以仙人关大捷。可是,赵构不仅不下令直追穷寇、收复失地,反是一味求和,只图偏安江南一隅。  

宋军在与金兵僵持期间,胜果不少,更兼名将辈出,然而,赵构却任由金国疆界直接侵入到淮河一线。直至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十二月,赵构杀岳飞,绍兴和议成立,方始换来短短十九年所谓的和平。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金海陵王又一次征调四十万大军,兵分四路大举南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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