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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第八章 绝道 下



昭彤影看着躺在自己书房那张从异国运来的长毛垫子上,一手拿着自己昨天翻看一半的世情小说,另一手拈着削好的冰窖里从去年秋天保存下来的梨子,边看边吃逍遥自在的女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女子旁边还跪坐着一名年轻英俊的男子,不时削一个梨子,剥一个桔子在金盘上排列整齐。

        听到响动,女子移开书本微微抬一下身淡淡一笑:“回来了——”

        “回来了……我没走错门吧?”

        女子又是灿然一笑:“彤影,你让我好等。”

        “我没有请你过来吧?”

        “没有!”回答得斩钉截铁。

        “照着规矩,访客因该在外面花厅正襟危坐,为什么你在我的书房里睡我的地毯,吃我的东西,还占着我的人?”

        水影这才站起身来迎上去,对着昭彤影深深一礼:“小的僭越无礼,请殿上书记大人恕罪。还有,我可没占你的人,我不在乎,却不能污了那孩子的清白,是不是?”说话间眼波微转顿时妩媚娇柔。那青年苦笑着起身行礼退下,经过昭彤影身边时轻轻一句“主子留点口德,我还要嫁人呢”,让昭彤影的脸色又黑了一下。

        这青年容貌虽好却不是昭彤影的爱宠,而是与她青梅竹马的家生子,加上管家三人一起长大一起启蒙,一起受年轻主人的器重。昭彤影有个习惯,她虽好美少年,可真正亲信的人是不碰的,越是器重越是端正守礼,除非她要与那男子终身相许。

        待亲信退出关上门昭彤影当即换下鞋子将腰带一拉,走到塌上躺下吃了几片蘸蜜水的梨片,心满意足的叹一口气,这才道:“你怎么过来了?听说你今儿下午到正亲王府上去了。”

        “你耳目真灵。”

        “是你的桃花韵事传得太广。”

        水影脸上一红,也就是那么一瞬间,忽然哈哈大笑,在茶几另一边躺下娇声道:“原来朝廷官员们清闲到这个地步了,还是对我水影太过关怀?”

        “你说呢?”

        “哪种我都不介意。”说完放声大笑,笑得滚倒在地毯上,昭彤影也跟着笑,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昭彤影道:“既然进了正亲王府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还是在起更了之后才过来。”

        “彤影,你刚刚从哪里过来?”

        “皇宫——怎么?”

        “你出来的时候没见到什么动静么?”

        “皇太后——”她的脸上顿时显现出一种“原来如此”的表情,嘿嘿两声,支起身来一指:“活该!人家是皇太后的亲侄女,你倒好,跟人抢夫婿。现在怎样,太后殿下亲自给自己的儿媳妇撑腰来了,难怪你逃的这么快。不过——我出来的时候太后才起身,你怎的这么早就溜过来了?”

        那人目光微微一转娇笑道:“要人抓到床上才想法子脱身,我水影会做出这么无用的事么?”

        她又是一声冷笑:“不错,皇太后才出门——不,因该说皇太后才有捉奸的念头,你这位前任女官长就已经知道了。水影,你真是不要命了,敢把眼线布道太后跟前。”

        她柳眉一挑:“你说话真难听,什么叫捉奸。我又没绣襦,又没勾引出嫁的男人,哪有什么□□。我离开后宫已久,做的是闲散的活,一没身份二没地位的,我哪有本事布什么眼线,不过是靠着大树乘凉,托人家的福罢了。”

        昭彤影也是微微皱眉,随即道:“我倒忘了正亲王殿下摄政多年。虽然这些日子有失势的征兆,到底还是有人忠诚于他,或者寄希望于他的。王傅啊,小的冤枉您了,您多担待。”说到这里神色一正:“影,你可想过成家?”

        “书记长我三岁尚未成家,我急什么?”

        “难道……你真的喜欢花子夜殿下,甘愿为他恪守终身?”

        她默然不语,可唇边带一缕冷笑,仿佛在说:“权宜之计而已,我水影岂会稀罕别人的丈夫。”昭彤影坐起身隔着茶几看她,两人相对许久,但听水影缓缓道:“殿上书记想说给水影的又是哪家儿郎?”

        昭彤影正襟而坐,一字字道:“洛家长公子如何?”

        花子夜坐在床上,身子半靠床柱,扯过锦被一角搭在腿上,一只手还将床帏缠绕着在食指上玩。身上的衣衫依旧半敞着,仔细看还能看到领口内欢爱的痕迹,头微微歪着,目光似低非低,也不知道看在什么地方,唇边却带着一丝笑,只可惜这笑上了唇角,未上眉梢。房中静得仿佛能听到针落下的声音,皇太后坐在椅子上可再没了进来时的怒气和威严,相反显得惊诧万分而又尴尬莫名。旁边的人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别说说话,大气都不敢喘。

        花子夜玩了一会床帏,忽然微微一抬头皱眉道:“怎么还没人给皇太后上茶?”众人心想这光景哪里是能喝茶的,也没有做母亲的三更半夜把儿子从鸳鸯被里拖出来喝茶聊天的道理。不等人说话,一拍床沿喝道:“混帐,一个个哪里去了。本王的热茶呢,本王的衣服呢,一个个都想把本王冻死?”

        皇太后怎听不出他是在指桑骂槐,可今天这件事明摆着是自己理亏,而且是理亏到了极点。刚刚锦被一掀琴林皇太后还等着看那魅惑两代君王的女人怎样灰头土脸的爬起来请罪,甚至想着要怎样羞辱折磨她才出气。可那两个上去掀被子女官并没有预定的那样一把拽着那女人的头发拖出来,反而愣在了床边。那一刻皇太后就觉得事情出乎意料之外了。也就是一眨眼工夫,那女官扑通一下跪倒在床前连连磕头,居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一跪下,皇太后也就看清了床上人,她顿时就彻底傻眼了。

        正从床上被褥间狼狈不堪爬起来的并非容姿秀丽的少王傅,甚至不是什么宫女,而是自己本家的侄女兼儿媳妇,花子夜唯一的合法妻子。

        在闯进正亲王府前皇太后也想过万一抓到的并不是正主怎么办,可身边的一个女官三言两语消除了她的担忧,说的是:“太后,正亲王殿下若是在偏殿和人同寝就不会是王妃,只要不是王妃,随便什么人都能打她个魅惑亲王。若是宫女,就打她个以低贱之身勾引亲王,妄图夺王妃之位,违背礼法、秽乱王府的罪状,当场拉出去打死就是,太后您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的一点没错,不管从被子里抓出来的是谁都好办,可抓出来的是三媒六聘、金册诏书册封的正牌王妃,天底下最有资格和花子夜同床共寝的女人又该怎么办。

        等她看清那是王妃,花子夜一个箭步过去将床前跪拜的女官踢开,拉好床帏还体贴的往里面递衣物。随即转身跪倒,缓缓道:“孩儿和王妃今日睡得早,刚刚已经睡熟,一时间来不及整装,所以不敢出来迎接太后。至于王妃没有起来迎驾,那是孩儿的意思,请太后责怪孩儿就是。”

        说话间正亲王妃也简单的披了下衣物下床跪倒请罪,说的话大致相同,都是说因为来不及着装觉得违背礼法,不敢见驾等等。

        琴林皇太后已经是眼冒金星,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单想着该怎么收拾残局,哪里有什么心思来怪罪王妃不起来迎接。一面吩咐他二人起来,但看花子夜脸上格外平静,她是了解这个孩子的,真要是怒形于色反而没什么,可明明该发火的时候平静就意味着这件事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那孩子就这么衣冠不整的在众人面前,掀完被子的当口还跪拜请罪礼仪必备,当下却散散靠在床上,还故意将领口敞的更开,俊眉微杨、眼角轻挑,一脸挑衅的模样。叫了两声要喝水后正亲王妃大概是看不下去了,亲手给他倒了杯茶。花子夜笑吟吟接过来还道了谢,一转头便将杯子连热水一起朝刚刚那个掀被子的女官丢过去,沉着脸骂道:“没规矩的东西。堂堂女官看着正亲王妃端茶倒水,自己到抄着个手站在边上,怎么,本王面前你们都不知道规矩两个字怎么写了?”

        滚烫的水当头泼下来,女官的脸顿时就红肿起来,可莫说叫痛,擦都不敢擦一下。王妃站在一边似笑非笑瞟一眼,转过头对花子夜道:“王,我伺候您穿衣吧,春夜天寒仔细别冻着。”花子夜俊眉一扬淡淡道:“多谢王妃关心,不用那么麻烦。”说着将被子又拉过来一点,拥在胸前,挑着眉望定皇太后。

        琴林皇太后哪还有什么话可讲,咳嗽一声站起来要往外走,但听身后儿子不轻不重的声音:“太后慢走——母后三更半夜将儿子还有王妃从被子里拖出来,一定有天大的事要吩咐,怎么一句不说就走了呢?”

        皇太后冷哼了一声起步便走,不管花子夜在身后如何饱含深情的呼唤都没有半点停滞,一群人自然跟在后面往外涌。花子夜甩开被子,拉着王妃跪倒在地,毕恭毕敬道:“儿臣恭送皇太后起驾——”

        但听外面:“恭送皇太后起驾——”“皇太后千岁——”的呼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花子夜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自己的王妃,倒退两步往床上一倒放声大笑,笑得在被子上滚来滚去不断以手锤床,哪里还管什么亲王的风仪。

        正亲王妃站在一边,用一种含义复杂的目光看着笑得满床打滚的丈夫,那种神情最容易在看着撒娇或满地打滚玩闹得母亲脸上看到。等丈夫笑得差不多了,也可以说笑到实在没力的时候才低声道:“王,这样做好么,那毕竟是皇太后,是您的母亲啊——”

        花子夜翻身而起,脸上已经冷得不见一点笑容,当真翻脸比翻书还快,冷冷道:“什么好不好,太后真还当我是儿子就不会三更半夜带着一大堆人闹到我这堂堂正亲王的寝宫里,还让一个女官来掀亲王的被子。打从高祖皇帝开国以来,我们苏台王朝大概还没有哪一个正亲王遇过这样的待遇。”

        正亲王妃听得此话愣了半晌,花子夜已经往被子里钻,一面还连声喊冷,王妃心想“谁叫你为了气人不好好穿衣服,活该”,一面也顺着他的手势坐到床边,低声道:“惹恼了太后总不好,王是不是找个时候进宫向太后赔个礼,说几句好话。你们是亲母子,哪有解不开的结。总不能一直拧下去吧,您说呢?”

        花子夜冷冷一笑:“你真以为今儿本王是因为受不了委屈而撒小性子?”

        王妃默然不语。

        “本王打从当上这个正亲王后受过多少委屈,一桩桩都要计较都要使性子,满朝廷的人怕都被本王杀掉一半了。”看看王妃,原本还有几句类似“亏得你还是姓琴林的人”之类的刻薄话要说,可一来感念这女子今天鼓足勇气陪他演这场戏,二来及时想到自己之所以选她做王妃也就是看中她对朝政的一窍不通。当下平了平心境温言道:“你仔细想想,前些年我还摄政的时候天底下哪个人敢做这样的事?我……本王那个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以往怎不见太后发威?”见她低着头,又道:“那时太后忙着为本王在朝廷中设立威信,不管我做什么太后总是赞同,即便不同意也是能忍就忍。这两年呢,莫说朝廷上的事,就连寻常小事也处处与本王作对。哼,今天要不是本王……要不是王妃通告,本王日后还有什么颜面见人?”说话间掀开被子一个角,柔声道:“看这场闹腾,睡吧,明儿本王还要早朝。”

        王妃应了一声,随即低声道:“王其实早就知道了吧……”说罢也不等他回应,钻进被子吹灭灯,还翻身背对着他。花子夜愣了一下,推推身边人想要说什么,可只叫了声“王妃”就没有下文,片刻后也翻一个身面对墙沉沉入睡。

        正亲王妃却一直睡不着,听到丈夫呼吸渐渐平稳,显然已进入梦乡,她却更加烦躁起来,脑海里翻来覆去就想到起更时的情景。她自然知道那个昔日的女官长离开她的书房后去了什么地方,也知道这一夜花子夜又要宿在偏殿。而她其实也已经认命,尤其是水影调任丹霞后花子夜虽然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多了,可那份冷淡一点没变。她也就知道这个丈夫的心并不是说不缠绕在水影身上就能回到她身上的,只因为这个婚姻和她所属的琴林家族始终就是花子夜讨厌的对象。想明白后心情反而开阔许多,水影回京的消息也没有最初听说丈夫千方百计要弄她回来时那么痛。而去年那种“捉奸”的事,自然也绝不会再作了。

        虽然整个正亲王府人人都知道主子的风流韵事,当事的两个人却还是很小心的维护着“秘密”的形象。尤其在水影,从不在王府过夜,至于直接从她这个王妃面前走开再爬到她丈夫床上的举动,在这之前从未有先例。

        这样做,已经算是挑衅了吧。

        她的心腹——王府的一个一等宫女,愤愤不平的说“这明明是看不起王妃您”这样的话,她却淡淡一笑。这样的事若是换了一年前必定是愤怒不已,或许还会被挑唆的再作出失态之事。然而,那次和水影一番倾心长谈,那人向她发誓绝没有夺她王妃地位的想法,又委婉的劝她莫要惹恼花子夜,甚至暗示说会替她在花子夜面前说好话之后,她倒是平和了许多。而且奇怪的相信她的许诺,甚至稍过对自己母亲那些话的信任。等用过餐传来“殿下已经休息”的消息,她身边的人更是一脸忿忿,她依旧淡淡笑着:“我还不困,拿棋子过来,你们哪个过来陪我下棋?”下人拿东西的光景,她忽然想到前两天母亲过来看她的时候神秘兮兮说了些古怪的话,说什么你放心,皇太后对殿下的举动都看不过眼,一定会为你做主之类。又想到前前后后从琴林家听到的一些传言,脸色顿时一变,暗叫不好,起身就往偏殿跑。

        她和当天晚上的皇太后一样,不管不顾的冲开侍卫的阻拦用力拍门,不过这一次花子夜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起身开门。她也不管丈夫的脸色有多可怕,冲进去关上门劈头就道:“太后要过来了——”

        花子夜表现的非常镇定,将她带到内屋。她忐忑不安的走进去,下意识的,第一眼就望向床上。床帏半开,然而床上空无一人。又看看四周,房中也只有她和花子夜。

        “王妃在找什么?”

        她脸上一红,觉得自己在做傻事,连连摇头,喃喃道:“殿下恕罪,我……我这就走……”

        手臂却被他拉住,耳边是他好听的声音:“王妃为什么说太后要过来?”

        她将事情从头到底解释了一遍,必不可少要说到自己的母亲,连她也觉得实在丢脸,又想这样一来花子夜对琴林家的厌恶又要加深,母亲的日子大概会更难过。花子夜静静听完,偶然问两句话,等她垂着头声音越来越低的说出最后一个字后,忽然一笑拉着她的手道:“王妃既然来了,今晚就睡在这里吧,这个偏殿王妃好像还没住过,是么?”

        她立刻知道接下来会上演什么样的戏码,可还是顺从的倒向他的怀抱,顺从的与他缠绵,以及躺在床上等皇太后来“捉奸”。

        天色微明的时候她终于沉入梦乡,最后疑惑的是“明明没有人看到王傅离开啊——”以及“明天紫千会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