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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第十九章 边声 上



五月上旬的最后两天,西城家的次子访友归来,在夏官那里销了假,再歇一天就开始新的官员生涯。最后一天休息,用过早饭,西城家的三个孩子一起到了晋王府。晋王和这家的孩子都很熟,尤其是西城静选,七八岁就被照容带着在宫里进出,还曾陪幼年的晋王在御花园里踢毽子。几人先给晋王请安问好,玉台筑还带了从外城买了的小玩意讨晋王开心。几人在晋王那里说笑了一阵,晋王摆摆手说:“你们也不是专门来看本王的,有什么忙什么去吧。”三人告退后日照已在外面等着,带着进了司殿的住处,见水影在樱花树下站立,面前圆桌上已布置了些酒菜果品,笑吟吟道:“天气甚好,外面说话吧。”

        静选本想开两句玩笑说她风雅有闲情,然而左右看看发现此地虽在室外,然周围数丈内没有一处可藏身之地,说起话来反而比房内更安全。果然,宫侍们伺候几人坐下上完第一轮菜后纷纷退下,只有日照侍立一边。水影这才道:“西城公子韩城一行想来是颇有成效?”

        玉台筑笑了下:“幸不辱命。”

        “逍尹那个同胞兄弟可是并未病死途中,而是在押运军前时伺机逃走了?”

        “女官厉害!”

        “押运的差役丢了人怕被责问,就谎称病故,买通当地官吏开了证明。”

        “其实也不能说逃走,应该说是把人弄丢了。那年押运的人过韩城的时遇到大水,冲了一座桥,好几个人落水,其他几个都找到,唯独那少年冲得没影了。押运这样的罪民生见人死见尸,弄丢了要问重罪。说来也巧,韩城县吏里有人和那押运官是亲戚,弄了具被大水冲来的无名尸体,说是那个少年,然后报病故,这样就不担半点责任。”

        “西城公子居然能打听得如此清楚?”

        “啊,这就是无巧不成书。那个县吏只有一个儿子,后来县吏发迹,送儿子到京城读书,成了我的同窗。”

        水影愣了一下,转头望了一眼日照,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喃喃道:“这也太巧了!”

        洛西城笑道:“二哥还打听到那个少年的名字,叫逍祺。”

        “那少年若活着,断不会再用这个名字了。”

        “是——”

        几人一边说话一边吃菜,玉台筑又将韩城之行的一些细节说了一遍。又说几年前也有人到韩城打听过逍祺的事情,也见到了他的同窗。那人自称是逍祺的兄弟,当年被流放凛霜军前为奴,幸而遇到一个好主子,今上登基那年大赦,那将军想法子替他弄到赦免,还给他看了手臂上的烙印。这年生活安定下来,想到一同流放的兄弟,那时他年龄小糊里糊涂的不明白到底兄弟怎么了,所以来韩城打听。他那同窗想到三十年前的事不必再隐瞒,就一一告知,那人千恩万谢。

        “我画了幅像——照着少宰的样子画的——给他看,他说就是这么个人。不过,那人不是一个人来的,同行还有一个女子。那人说是自己遇赦后嫁的女人,是做小生意的,对他很好等等。”

        “哦——”

        “他对这件事记忆深刻,也就源于那个女子。逍尹去的时候已经四十上下的年纪,他的妻子看上去未满三十,穿着也颇为不错。一个遇赦得罪人能嫁给这般的女子,让人颇为惊讶。他说‘若非这女子瞎了一只眼,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仔细看,那女子容貌本来是很好的’。”

        水影又下意识望向日照,日照也看着她,两人目光一接,异口同声道:“鸣瑛!”

        西城静选一拍手:“我也说是鸣瑛。”

        这几个人中只有洛西城对这个名字陌生,玉台筑低声解释了几句,他双眉紧皱露出吃惊神色。几人看在眼里,一起盯着他,洛西城都惘然不知,直到玉台筑悄悄拍了他一下,才如梦初醒道:“我在想,如果那个陪逍尹一起去的女子真的是你们所说的鸣瑛,那么,和亲王殿下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如果……如果那个没有死的少年就是今天的少宰,那么……”

        西城静选身子一颤,喝道:“胡说八道,谁说少宰就是那个少年的?”

        洛西城一惊,闭口不语。

        水影嫣然一笑:“静选,西城并没有胡说。若非怀疑少宰大人便是那个逍祺,你我何必坐在这里?”

        西城静选苦笑起来。

        “少宰涟明苏大人是令堂亲手提拔起来,倘若他是罪民之身,保举他参加进阶考的令堂大人也要受牵连。不过,这没什么,区区一件小事,相对于堂堂西城侯爵最多罚俸半年,但是,放任人运作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就难以预料了。三十年前卫澄之事不正是如此?”

        西城家的三个孩子从晋王府回家后一路上都没说什么话,从侧门进了西城府穿过长廊本该分手各自回房的时候西城静选忽然道:“我说,我们一起去见母亲大人吧。”

        玉台筑惊讶的看着她没有接口,洛西城犹豫了一会点点头:“应该告诉司徒大人了。”

        静选看看玉台筑:“二弟觉得还是不是时候?”

        “不,姐姐说的对,照道理的确应该告诉母亲。不过……”

        “说吧。”

        “想到母亲的心情,实在不忍心。”

        西城静选的神色也变了,叹了口气道:“的确啊……如果是别的什么人倒也罢了,偏偏是少宰。母亲二十多年来提拔之人不计其数,其中最得意的就是少宰啊。”

        洛西城点点头:“我在边关都听人说起过,说少宰大人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她就已看出此人才智非凡,当时司徒大人自己也只不过双十年华的青年女子。邯郸将军常说夫人一双识人慧眼。”

        “说起来,邯郸将军也是母亲推荐的吧?”

        “哦?我怎么没听说过?”

        “二哥没说错,邯郸将军提起过。是大将军青年时代的旧事,那时将军还是军中的下级军官,差不多七、八位上下,一次夫人和当时的大司马一起检阅军队,不知怎么看中了她,对丹将军说‘此人当成名将’。直到现在,邯郸将军还很疑惑到底是什么事让司徒大人有此感慨。”

        三个人都静了下来,在那里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彼此看着,终于西城静选开口道:“等我们知道得更多了之后再说也不迟。现在去提的话,说不定母亲大人会忍不住去找少宰证实,如果我们的怀疑是真的,那就是……”

        玉台筑轻轻接完她没有说下去的几个字:“打草惊蛇!”

        三人分开后玉台筑走了没几步就被管家叫住说夫人找,等他快步走到,见洛远也在那里,且看着他的目光中有非常奇怪的意味。西城照容却显得有些烦躁,在他请安后点了点头好半天没开口,在房中踱来踱去。一直到洛远轻轻咳嗽一声才如梦初醒,转过身来望定自己的二儿子道:“今儿午后迦岚正亲王府有个人——直说了吧,就是司殿黎安璇璐到我们家来了。你远叔叔陪着说了半个多时辰话,说是自家亲戚很久没见面,过来问声好,但话里话外透着别的。玉台筑,璇璐是为你来的。”

        “黎安司殿要儿子做什么?”

        洛远看西城照容的表情又要绕圈子说,还不知道绕到什么时候才能让玉台筑明白,忍不住笑了下,插道:“我听璇璐的意思,是替她主子——正亲王殿下——来打探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他哈哈一笑:“孩儿和迦岚正亲王素无往来啊。”

        “玉台筑——”西城照容终于对这样的对话厌烦了,正色道:“璇璐话中之意便是说迦岚殿下对你有意,她作为司殿想知道你可有同样的意愿。”

        “孩儿行过暖床礼,已不能伺候皇族的亲王了吧。”

        “人家并没有说要让你去当正妃。”

        这个时候,西城照容的口气对于一个臣子来说已经很过分,简直是露骨的讽刺朝廷正亲王的举动。洛远在旁边苦笑一下,他是很能明白照容的心情的,西城家和卫家一样,并没有通过成为皇亲国戚来发达的计划。对于自己的儿子们,照容和卫暗如抱有同样的期待,那就是希望他们和自己的女儿们一样,能够在苏台政坛上崭露头角。照容的想法更单纯的一些,进不进阶都不重要,是不是高官厚禄也不要紧,只要他们都能堂堂正正做一个男子,有明确的人生,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以此为目标而前进。她的大儿子玉台筑十六岁那年对她说“娘,我想学爹爹那样。”照容点点头,揉揉他的头笑道:“有志向,不愧是我和卫方的儿子。”很高兴的为他聘请名师专门指点,果然六年后进阶成功。而她的幼子和哥哥的理想显然截然相反,更愿意当一个纯粹的贵族子弟,醉心于书画之间,虽然还未成年,画的花鸟已有大家风范。照容也很高兴,常常拿着小儿子的作品在亲友间炫耀,闲暇时对洛远说:“这个孩子将来能嫁名门贵族,当一个人人称赞的好夫婿。”

        在西城照容对儿子的期待中从来没有成为亲王侧妃的计划,从去年她在玉台筑上了选妃册后那种不甘愿而又勉强自己接受的表情中就能看出,不要说王府的侧妃,即便是皇帝的妃子,她也是不满意的。

        玉台筑笑了起来:“侧妃么,那我更不愿意了。母亲——”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倒在地,如孩提时代撒娇时候那般,含笑道:“不用那么担心啊。母亲不是常说迦岚殿下是品行端正之人么?四姑姑教出来的学生您还不放心?如果迦岚殿下没有被拒绝的准备,请皇帝直接下旨赐婚不就行了,既然费了那么大心力让璇璐来打探,就把孩子真正的想法告诉璇璐表姐吧。”

        西城照容点了点头,大概玉台筑这段话让她能够接受,随即又叹了口气:“你们这几个孩子,一个都不省心。”

        玉台筑瞪大了眼睛,嘴角微微下垂一脸的委屈,喃喃道:“不关我的事,我真的没有做过什么招惹到迦岚殿下的事……”

        “去把洛西城叫来。”

        听出照容的口气了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意味,玉台筑已经有些明白即将发生的事,于是在后院找到正在侍弄花草的洛西城时开口第一句便是:“恭喜恭喜,西城弟弟要如愿以偿了。”

        这一天,经过半个多月暧昧的沉静后,苏台朝廷终于回过头来处理发生在北边关的斩杀劳军使案。照着很多人的期待,皇帝偌娜果然没有颁布惩处紫筠的旨意,而是令六官另派合适人选为钦差,查明真相,上达天听。

        早朝上,大司马迦岚起身离座:“臣保举一人——春官少王傅晋王府司殿水影。”

        皇帝吃了一惊,皱着眉头说:“少王傅乃是文官,处理军务不合适。”

        话音未落,花子夜应声道:“去年解白鹤官之围少王傅居功甚伟,后以一人之力收复襄南群盗,臣以为是合适的。”

        紧接着大司礼紫千在卫暗如表示反对之后出班道:“臣以为迦岚殿下所言甚是。少王傅有鹤舞军功在前,足证其能。且身份特殊,备受皇室宗亲及世家名门子弟敬重,以王傅之尊当钦差重任或能事半功倍。”

        早朝上的争辩非常激烈,最终的结果是当天午后,水影从午睡中被叫醒,接受了钦差的任命。

        同日,洛西城作为属官也接受了远行凛霜的使命。

        这是苏台历两百二十六年五月初九,苏台王朝的历史至此加快了前行的速度。对很多人而言,将成为他们人生的分界点,而此时,有所感受的人并不多。永宁城的旖旎的夏日风情即将拉开帷幕,而潋滟池上很快又是歌舞升平、鬓香鬟影。

        朝廷选派钦差的过程极其暧昧的漫长,而当人员正式选定后一切又变得出了奇的迅速。任命下达后的第三天,也就是苏台历两百二十六年五月十一,水影带着洛西城等属官及从人、卫队百余人,离开京师永宁城,出云台一路北上。

        云台送别的人倒是不少,几乎集中了苏台京城的各大名门,就连素来和水影极其不和的琴林家也来了后一代中最出类拔萃的琴林拂宵。西城静选、卫秋水清、黎安璇璐、紫千,五大世家后一代继承人汇聚一堂;此外,和亲王府鸣瑛、少宰涟明苏、殿上书记昭彤影,殿下书记、少司空、太学院司教等均来送行,场面盛大惊动群臣。一些朝臣终于回想起五六年前她和昭彤影两人笑傲公卿,独步上京的绚烂年华,惊讶于五年沉寂这个人并没有如人们所想得那样从此闲云野鹤,相反的有着或许比少年时更深厚的底蕴。

        北上过云台,京城的惯例在云桥分手,桥边折柳相送,桥上再饮三杯。吹一曲折柳,唱三声阳关,此一别燕宋秦吴千万里。

        千里相送,终有一别。过了云桥,京城的繁华富庶至此终结,远行的人挥一挥手,骏马长嘶,征衣飞扬。送别的人看身影没于蜿蜒官道尽头,再叹一声,转身回家。紫千、昭彤影、西城静选几个向来关系不错,这一日卫秋水清也格外好说话,几个人不忙着返回,索性驾车骑马四处闲逛,欣赏夏日云桥满山藤萝、遍地花开的秀美。几人凑在一起商量消磨实践的方法时昭彤影目光一转,忽然丢开众人径直走向落在最后的一个青年,笑吟吟道:“美人儿,怎么就你一个人来?晋王府剩下的人这般的没情谊?”

        日照白了她一眼,对这个轻薄的“美人”二字万分反感,皱眉道:“晋王殿下病得起不了床,主子让女官们都留在王府照顾殿下,不让人送。”

        “哦哦,晋王怎么就病了呢,几天前看到还好好的。”

        “兴许是前天晚上看花吹了风,忽然就病倒了。”

        “我说……美人儿啊,你怎么没跟去,难道……”眼睛微微眯起:“你家主子不疼你了?你家主子不要你,我可要啊,别忘了。”

        日照脸色一沉,象是要骂人,嘴唇嚅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没发声,眼光却是一点点暗淡下去,渐渐显出哀伤之色。昭彤影本来是开玩笑,见他这般神情后悔起来,上前一把拉住:“不带正好。你家主子远行,你也没什么事要忙了,正好,陪着我们几个游玩一天。哎——别说拒绝的话,你家主子要吃醋让她找我来。再说……让她偶然吃个醋不是更疼你?”不由分说拉着他到了众人面前,那几个女子远远看着两人拉扯,禁不住地笑。她们都是晋王府司殿那里常来常往的,对日照再熟悉不过,尤其是紫千,一度还是日照伺候过的主子。几人倒也不嫌弃他身份低贱,跟着昭彤影一起凑热闹,别人倒也罢了,秋水清一开口拿出女官长的威严,日照倒不好拒绝,哭笑不得的跟着几个女子。好在晋王府并非真的只有他一个人来送行,同行还有两个下位女官,秋水清将人叫过来说“回去告诉主子们,就说日照今天归我们了。”回过身又对昭彤影低声道:“别调戏美人调戏的太高兴,小心真被你挑逗的动心了,看你怎么去和人家主子交待。”

        昭彤影微微一笑:“若是那么容易被勾搭上,影能看得上他?这两个人啊……”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秋水清虽然奇怪可此时紫千也向她说话,便将此事搁下了。

        几个女子谈天说地,上一句纵论天下大事,下一句便是诗词歌赋,日照跟在后面静静听着,守着他的本分,心却早已飞到水影身边,跟着那人千山万水远行。

        九日朝廷任命下来后,水影在书房准备文书之类,他手脚轻快的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他一向是先收拾自己的东西,本来也不多,打一个小包裹即可,到临睡前已经收拾得差不多,正要包起来忽然听到水影的声音,幽幽淡淡的说:“不用收拾了。”

        他惊回头:“主子——”

        “这一次,你不用去了。”

        “主子,我不在,谁来伺候主子呢?”

        “百来个人,我又是钦差,还怕没人伺候的?”

        “他们都伺候不好,也不能……”

        “行了”她看着他柔声道:“这一次不行,只有这一次不能让你跟着。我——另有打算。”

        当时他还有几分疑惑,刚刚在云桥上看到洛西城一身青衣策马在她身侧的情景时,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顿时心痛的几乎要摔倒在地。痛到神思恍惚,几乎想要立刻抢过一匹马追上去,死死的跟在她身边,或者就死在她面前,也好过这样的心痛。

        他倒是有一点感谢昭彤影,她的那番打岔让他冷静下来。如今跟在这么几个京城典范的贵族女子身后,看着她们高高的云鬓和华美的衣裙,蝉翼纱下肌肤如雪,举手之间玉鸣佩环,一挥袖就是半个永宁。

        他忍不住对自己冷笑起来,心道:“日照啊日照,你果然是被宠坏了,宠的不知天高地厚。你有什么权力心痛呢,难道你还有那样的企图么,难道你还指望一辈子占着她的专宠。日照啊,难道……你还期待能成为那样一个女子的正夫么。”

        “如果不是洛西城,总有一天还会有别人的。”他这样对自己说。

        前些日子有人有意无意的提起晋王,说“少王傅这么疼晋王,不如嫁作王妃,一辈子陪着晋王”,他其实也是想过这种可能的,而晋王对年轻的王傅显然也是有着少年的怀春。他每一想到汗湿重衫,只想着若是有那么一天,水影身边从此再无他日照的地位。

        这么想,还是洛西城好一些吧。那是一个温和的贵族青年,在丹霞的时候也相处得不错,洛西城明明是喜欢水影的,对他倒也没半点排斥,相反,时常称赞他聪明能干。

        如果是洛西城,或许能允许他一辈子陪伴在水影身边吧,而他的愿望也不过如此。

        这么想着,忽然听到卫秋水清对着紫千道:“我说千啊,水影和你家那个当家的大司礼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让紫大人急不可待的让她去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