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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 空之卷-18

    "拿水给那位年轻的客人,并请他回到刚才的座位。"

    "是!"

    然而忠明却没回客厅,他穿好草鞋,看着门徒。

    "大家集合武馆。"

    下达命令之后,自己先走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

    门人无法理解。尤其是师父治郎右卫门忠明竟然对小次郎大叫一声---我输了。这太意外了。

    无敌小野派一刀流的名声,因为这句话而一败涂地。

    大家脸色发白,有的强忍着愤怒的泪水,直盯着忠明。

    集合武馆---大家听到这个命令,二十几个人赶紧到武馆,排成三列坐在地板上。

    治郎右卫门神情落寞,坐在上座,望着大家的脸,久久才开口:

    "我年纪大了,跟不上时代潮流。"

    他又继续说:

    "回顾自己走过的路,师事弥五郎一刀斋,打败善鬼的时候,是我剑法的全盛时期。在江户拥有门户,列席将军家的兵法教练,世人夸称我们是无敌一刀流,皂荚坡的小野家举世无双,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剑法也开始走下坡了。"

    "……"

    门人还抓不住师父话里的重心。

    虽然大家一片静肃,但脸上仍露出不平、困惑的表情。

    "我想……"

    忠明突然出声,并张大眼睛说道:

    "这是人的通性,也是随着岁月年老力衰的征兆。在这段岁月里,时代不断迁移。长江后浪推前浪。年轻的一辈开拓了新的道路。这是个好现象。因为世界是不停地在变化呀!可是,剑法却不允许如此。我们必须追求百年不朽的剑道。"

    "……"

    "譬如,拿伊藤弥五郎师父来说,不知道他现在是生是死,毫无消息。但是,当我在小金原斩死善鬼的时候,他立刻授给我一刀流的绶印。并从此隐居山林,继续探求剑、禅、生、死的道理。祈求能登上大彻大悟的山峰。比起师父,我这个治郎右卫门忠明比他老得还快,今日竟然失败,简直无颜面对大师父弥五郎。以往我从未如此深切地自我反省,现在感到后悔不已。"

    徒弟们已听不下去。

    "师、师父!"

    根来八九郎坐在地板上说道:

    "您说自己输了,但我们相信师父您的武功不可能输给那个年轻人的。今天的事,是否另有隐情?"

    "隐情?"

    忠明笑了一下,摇摇头。

    "真剑对峙,分秒必争,怎么还会有隐情?我不是输给那个年轻人,而是输给不断变迁的时代。"

    "可,可是……"

    "好了。"

    他沉稳地阻止根来继续讲下去。又重新面对大家:

    "那边还有客人在等我。我就简单地向各位说明我的希望。"

    "从今以后,我将自武馆引退。也打算从世上退隐下来。但不是隐居。我想效法师父弥五郎入道一刀斋,到山林寻求各种道理,以期在晚年能有所大悟。这是我第一个希望。"

    治郎右卫门忠明向弟子们表白自己的心意。

    因为弟子之中的伊藤孙兵卫是自己的侄子,所以托这位侄子照顾儿子忠也。而且也会向幕府陈情,说明自己即将出家遁世的意念。

    "这是第二个心愿,要拜托各位了。"

    另外他又对弟子们说:

    "我败给年轻后辈佐佐木,心里一点也没有恨意。可是,别处已有他这种新进之秀,而小野武馆竟还未出过俊秀之才,我感到非常羞耻。也是因为门下弟子大部分家世背景良好,有很多人是幕士,所以经常借着权势,高傲自大,常以一刀流自夸,才不容易进步。"

    "师父,恕我插嘴,我们绝没有如此骄傲怠惰……"

    龟井兵助用颤抖的声音说着。

    "住口!"

    忠明瞪着他,语气充满为师者的威严。

    "弟子的怠惰,就是为师的怠惰。我自己感到很惭愧。这点我自己会有个了断。我并不是说你们全体都很骄傲怠惰,但有少部分的确是如此。你们必须扫除这个恶习,好让小野武馆成为充满活力、做事堂堂正正、孕育时代幼苗的地方。要不然,忠明引退,促进改革的努力,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他沉痛的说辞充满诚意,点点滴滴渗入弟子们的肺腑。

    在座的弟子都垂头丧气,听着师父的教诲,也不断地自我反省。

    "滨田!"

    忠明叫道。

    滨田寅之助突然被叫到名字,吓了一跳。

    "在!"

    他抬头望着师父的脸。

    忠明一直盯着寅之助看。

    寅之助被看得低下头。

    "站起来!"

    "这……"

    "站起来!"

    "唔……"

    "寅之助!你不站起来吗?"

    寅之助从三列弟子当中站了起来。其他的师兄弟或朋友猜不着忠明的用意,不敢作声。

    "寅之助!你今天已被我逐出师门。将来如果你重新修炼,努力不懈,能了解武术的真谛时,再来跟同门师兄弟见面吧!现在你去吧!"

    "师、师父!请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认为我应被逐出师门。"

    "你对武术之道认识错误,至今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日后你再扪心自问就会明白。"

    "请您现在告诉我。如果您不说,我寅之助绝不离开这里。"

    他情绪激动,脸冒青筋地说着。

    "好吧!我告诉你。"

    忠明只好说出将寅之助逐出师门的理由。寅之助站在原地,与其他门人一起听师父的训诲。

    "卑劣---这是武士最轻蔑的行为。在兵学上也最忌讳如此。有卑劣行为时便逐出师门,这是我们武馆的铁则。然而滨田寅之助的哥哥被杀之后,寅之助竟然没找当事人佐佐木小次郎报仇,却找了一个卖西瓜的男子复仇,还抓其母亲来当人质。这是武士该有的行为吗?"

    "不!这是为了引诱小次郎来此而采取的手段。"

    寅之助力图辩解。

    "这就叫卑劣。要找小次郎报仇,为何你不亲自到小次郎住处,直接下挑战书,堂堂正正向他挑战?"

    "我,我也不是没这么想过。"

    "你想过?那当初为何犹豫不决?你刚才说的不就是表示,你想把小次郎诱到这里,好仗众人的力量收拾他,这就是卑劣的行为。相反的,我却很佩服佐佐木小次郎的作风。"

    "……"

    "他只身前来,并未直接找这些用卑劣手段的弟子报仇。他认为弟子的错,就是为师的错,才会向我挑战。"

    在座弟子这才了解师父最初的动机,是缘由于此。

    忠明接着说:

    "当我与小次郎真剑对峙的时候,我治郎右卫门也发现自身仍有诸多缺点,所以才会认输的。"

    "……"

    "寅之助,你还认为你是对的吗?"

    "对不起……"

    "去吧!"

    "好的,我走。"

    寅之助低着头退出武馆。约走了十步,突然双膝跪地、两手扶在地上。

    "师父请保重。"

    "嗯……"

    "大家也保重。"

    他的声音沉重,向大家告别。然后悄悄地离开。

    "我也要隐姓埋名了。"

    忠明站了起来。在座弟子传来了呜咽声,也有人放声哭泣。

    忠明一脸愁容,望着痛哭流涕的弟子。

    "今后大家要互相勉励。"

    忠明最后的交代,充满了为师之爱。

    "你们在难过什么?你们必须把属于你们的世界带到这个武馆来。从今以后你们要谦虚为怀,互相砥砺,更上一层楼!"

    忠明离开武馆,来到客厅。

    "失礼了。"

    他向在此久等的小次郎道歉,然后坐了下来。

    小次郎脸色丝毫没有改变,与平常无异。

    忠明先开口:

    "我刚才已训诫过我的门人滨田寅之助,并把他逐出师门。叫他以后要改过向善,努力修炼武功。还有,寅之助抓来当人质的老太婆,我一定会送还。是由你带回去,还是我另外派人送回去?"

    小次郎回答:

    "我很满意您的处置。就由我带她回去吧!"

    他准备打道回府。

    "既然决定,还请你将今天的怨气付诸流水,别再计较。让我请你喝一杯酒。阿光!阿光!"

    忠明拍手叫侄女过来,并吩咐她:

    "备酒。"

    刚才双方真剑对峙时,小次郎几乎消耗了所有的体力。之后又独自在此等候良久,因此很想早点离去。可是又担心对方以为他是害怕退缩,所以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说完,拿起杯子。

    小次郎已经不把忠明放在眼里,可是嘴里却说着违心之论---今天我终于遇上高人,我的剑法还跟不上您。不愧是一刀流的小野家---他借着褒奖对方,以提高自己的优越感。

    小次郎年轻、充满霸气。忠明连喝酒都觉得敌不过他。

    然而,忠明以大人的眼光来看小次郎的话,虽然自认敌不过他,但觉得佐佐木是个危险的年轻人。

    以他的素质,如果好好培养,将会风靡天下。可是,要是他走向邪恶之道,可能要成为第二个善鬼了。

    忠明感到惋惜。

    如果他是我的弟子……

    这话到了忠明嘴边,又咽了回去,结果他什么也没说。

    对于小次郎的褒奖,只是谦虚地笑而不答。

    闲聊之中,也提到武藏。

    最近,忠明听说宫本武藏以一个无名剑士,受北条安房守和泽庵和尚之推举,将进入将军家担任兵法教练。

    "哦?"

    小次郎只应了一声,脸上掠过一抹不安的神情。

    夕阳西下,小次郎准备告辞。

    "我要回去了。"

    忠明吩咐侄女阿光。

    "你搀扶老太婆,送他们到山坡下。"

    一生恬淡正直,不像柳生经常斡旋于政客间,个性淳朴的治郎右卫门忠明不久便在江户销声匿迹了。

    "忠明已逐渐接近将军家了,怎么会这样?"

    "如果再加把劲,不怕无法出人头地……"

    世人对他的遁世,充满了不解。也有人夸大佐佐木小次郎的胜绩,到处传言:

    "听说小野治郎右卫门发狂了。"

    10

    昨夜一场暴风雨,真是可怕。

    连武藏都说他生平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暴风雨。

    伊织对暴风雨的处理和预防,比武藏还要细心。昨夜暴风雨来袭之前,他已将竹屋顶固定好,并压上石头。可是,不到半夜,屋顶就被强风掀开,吹得无影无踪了。

    "啊!我连书也读不成了。"

    悬崖上和草丛中满是书的碎片,伊织只能望之兴叹。

    被害的不只是书,他和武藏所住的家已经全部倒塌,无法修复了。

    武藏却无视于这一切,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你先把火升起来!"

    他交代伊织之后,便出门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师父可真悠闲!竟然跑去看稻田里淹水。"

    伊织开始生火,他用房子的木板和墙壁来生火。

    "今晚不知要睡哪里呢?"

    浓烟不断熏着伊织的眼睛,木材潮湿,根本烧不起来。

    武藏还没回来。

    伊织发现一些栗子和小鸟尸体。

    他将这些东西烤了之后,当早餐吃了。

    中午,武藏终于回来了。过了半刻左右,后面一群披蓑戴笠的村人也跟着来了。大家感谢武藏的帮忙,水才能那么快退去。一些生病的人也幸免于水难。

    村人本来都自顾自的,每次遇到暴风雨,只为自己处理善后,有时甚至发生争吵。这次却在武藏的指挥下,村人同舟共济,不分你我,互相合作,很快就解决了水患的问题。所以这些农夫才会如此感激武藏。

    "原来师父是去指导他们呀?"

    伊织这才了解武藏一大早出门的用意。

    伊织也为武藏烤了死鸟肉当早餐。

    "我们有很多食物。"

    村人送来丰富的食物。

    有甜点也有腌渍品。

    还有伊织最喜欢吃的饼干。

    死鸟肉非常难吃,伊织真后悔先吃了早餐。现在,他终于明白人们只要舍弃自我,大家同心协力,就不愁没东西吃了。

    "我们会帮你们盖一栋更坚固的房子,今夜就住到我家吧!"

    一位老农夫这么说着。

    这位老农夫的房子是一栋古老的宅第。当天晚上武藏和伊织就住在这老农夫家里,被雨打湿的衣服也全部烘干了。

    "咦?"

    两人上床准备睡觉。

    伊织转身问身边的武藏:

    "师父!"

    "嗯?"

    "您有没有听到远处传来神乐的声音?"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奇怪了?大暴风雨之后,怎么会有人演奏神乐?"

    "……"

    此时武藏已经睡着了,伊织也昏昏欲睡。

    第二天早上。

    "师父!听说秩父的三峰神社离这里不远。"

    "嗯,是不太远。"

    "您可不可以带我去参拜?"

    伊织不知想起何事,今早突然兴起这个念头。

    问他原因?他说:昨晚听到神乐的声音,觉得很好奇。一早起来,便问这家的农夫,才知道附近有一个阿佐谷村。从很久以前就流传着阿佐谷神乐。有一个传统神乐师就住在那附近,每月的三峰神社祭月节时,这家的乐师便到秩父去演奏,伊织昨晚听到的可能就是这个乐声吧!

    音乐和舞蹈的场面都很壮观。但伊织只知道神乐,且三峰神社的神乐是日本三大神乐之一,属古典音乐。伊织听到这个消息,很想到秩父去看看。

    "好嘛,好嘛!师父!"

    伊织向武藏撒娇,又说:

    "反正我们的房子五六天之内也盖不好……"

    伊织不断地央求武藏。

    看伊织如此撒娇,令武藏想起了城太郎。

    城太郎以前也经常撒娇,他不但会缠人还很任性。

    然而伊织却很少如此。有时武藏甚至觉得伊织太过于沉静,令人感到寂寞,伊织实在不像个小孩。

    他和城太郎的个性也不一样。他的性格大部分是武藏训练出来的。武藏对他非常严格,弟子和师父的关系分得很清楚。以前武藏只是把城太郎随意带在身边。有鉴于此,他对伊织才会如此严格,让他明白师徒的分际。

    伊织很少像今天这般撒娇。

    "嗯……"

    武藏稍微思考了一下。

    "好!我带你去。"

    伊织听了雀跃不已。

    "今天天气真好。"

    他已经把前夜暴风雨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他们向老农夫告别,并带了便当和草鞋。

    "走吧!"

    他催促着武藏。

    村人答应在他们回来之前,重新盖好他们的草庵。两人走到原野,看到大大小小的积水,前天晚上的暴风雨就像一场噩梦。现在又看到小鸟到处飞翔,蓝天万里无云。

    三峰神社的祭典共有三天。武藏决定去之后,伊织也放下心来,不急着赶路,因为他一点也不担心会赶不上祭典。

    当天晚上他们住在田无镇的旅馆,很早便入睡。第二天仍继续走在武藏野的草原上。

    入间川的水量比平常多了三倍。土桥已被水淹没,无法通过。附近的居民驾着小船在两岸之间打下木桩,开始搭桥。

    伊织在等待桥造好之前,到处遛达。

    "哎呀!这里有很多长矛呀!还有盔甲和武器。师父!这附近曾经是战场吗?"

    伊织挖出河边的沙子,找到一些生锈的大刀,还有旧钱币。正捡得起劲,突然吓了一跳。

    "啊!人骨。"

    他缩回手。

    "伊织!把那白骨拿到这里来。"

    刚才伊织是不小心碰到的,现在根本不敢伸手去拿。

    "师父,您要做什么?"

    "我要把它埋在人们踩不到的地方。"

    "可是,人骨不只一两根呀!"

    "在桥修复之前,刚好够时间埋葬,有多少就捡多少过来。"

    武藏说着,并环顾四周的河岸。

    "把尸骨埋在那龙胆花的附近吧!"

    "可是没有圆锹呀!"

    "用那把破刀挖吧!"

    "好。"

    伊织挖了一个洞。

    然后把捡来的长矛、战甲、古钱跟白骨一起埋葬。

    "这样可以吗?"

    "嗯,放一块石头当墓碑。如此一来,这堆白骨也得以供养了。"

    "师父,这附近的大战发生在什么时候?"

    "你忘了吗?你在书上应该读过。"

    "我忘记了。"

    "在《太平记》里记录了元弘三年和正平七年的两次大战---也就是新田义贞、义宗、义兴等一族和足利尊氏军队的战争,就是在这个小手指原发生的。"

    "哦,小手指原之战就是发生在这里啊!我听师父讲过几次,我知道这件事。"

    "那么---"

    武藏要考考伊织。

    "那时,宗良亲王一直秉持武士道的精神,镇守在东方。当时征东将军下了一个宣告文,命令他作战,这使他有感而发,作了一首诗歌。伊织,你还记得诗歌的内容吗?"

    "记得。"

    伊织看到一只鸟越过蓝天。

    ---想了又想,手却不想去拿弓箭,大丈夫于起卧之间,该如何选择呀!

    武藏听了微微一笑。

    "很好。那么---在同一时期,这位亲王打下武藏国,在小手指原也写下一首诗,你还记得吗?"

    "……?"

    "你忘了吧!"

    伊织不服输。

    "等一下!"

    他想起来了。这回他和着曲调朗诵:

    我为了你

    为了这个世间

    不惜任何代价

    都愿意牺牲

    这便是生命的意义

    "我没记错吧?师父!"

    "你了解意思吗?"

    "了解。"

    "是什么意思?你说说看。"

    "这不必我说,如果不了解诗中的意思,就称不上是武士,也称不上是日本人了。"

    "嗯。但是,伊织,刚才你为何不敢摸白骨呢?"

    "师父,您也不喜欢摸白骨吧?"

    "在这古战场的白骨,都是受宗良亲王的诗歌感动而奋战殉死的。这些武士的白骨意义重大。虽然我们看不到它实际的作用,但是国家因为它才得以维持今日的和平。人们几千年来,才得以过丰衣足食的生活。"

    "我懂了。"

    "即使以前发生过战乱,但这些战乱就像前天的暴风雨一样,对这片国土并未产生多大的变化。虽然现在活在世上的人对国家也尽了不少力,但我们也不能忘记土中白骨的恩情。"

    伊织对武藏的每一句话都点头称是。

    "我了解了。我给这些白骨献花行礼吧!"

    武藏微笑说:

    "不必行礼也没关系,只要在心里向他们道谢就行了。"

    "可是……"

    伊织还是觉得过意不去。他采来一些野花放在石头前面,正要合掌膜拜,却回头对武藏说:

    "师父!"

    他表情有点迟疑:

    "如果这些白骨都是忠臣还好,若是足利尊氏的士兵,我可不想拜他们!"

    武藏对此问题,几乎无法回答。伊织在等武藏明确的答复,才要合掌膜拜。他望着武藏,一直等待回答。

    这时突然传来虫鸣声,抬头一看,望见了白昼淡淡的月亮。良久,武藏仍不知如何回答。

    最后武藏说道:

    "即使一个人无恶不作,然而死了之后,在佛道上仍然会得救。犹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信菩萨,佛祖也会宽恕坏人的。何况他们已经是一堆白骨了。"

    "这么说来,忠臣和逆贼,死了之后都一样了?"

    "不对。"

    武藏严厉地反驳。

    "你不可这么早就下判断。武士最重视名誉,一旦名誉受到污蔑,则世世代代永无翻身之日。"

    "可是,为何佛祖对忠臣和坏人都一视同仁呢?"

    "人之初,性本善,受了名利欲望的诱惑,有人变坏,有人变乱贼。然而神明却不计较这些,希望能感化这些人。信神才能得救,可是,所有的善行必须在有生之年施行,人一旦死了,一切都是空。"

    "原来如此。"

    伊织已经了解其意。他大声地说:

    "可是武士却不同,即使死了也不会成空。"

    "为什么?"

    "因为武士会留下名字。"

    "?"

    "如果留下恶名便是坏名声,留下好名就是好名声。"

    "嗯!"

    "即使成为白骨也是如此。"

    "……"

    武藏不想打断他纯真的求知欲,继续说道:

    "可是这些武士必须具备悲天悯人的胸怀,否则就像一片荒地,没有月亮照耀,也没有花朵绽放。光是武术高强,就像前天的暴风雨。一天到晚只知练剑的人,则更悲哀。因此我们必须抱着悲天悯人的心,慈悲为怀。"

    伊织听了之后,默不作声。

    他默默地为土中的白骨献上花朵,并诚挚地合掌膜拜。

    11

    密密麻麻的人影像一群蚂蚁,正在攀登秩父山。山腰处时而飘来云朵,遮住了这些人影。

    最后这些人终于爬上山顶,到了三峰神社。从这里仰望天空,万里无云,令人舒畅无比。

    这里横跨阪东四个地区,并可通往云取、白石、妙法等山岳,可说是一座天上的城镇。山上盖了一座神社佛阁,里面有和尚的寮房、礼品店,以及供信徒休息的茶馆。另外还有少数农家,零星分布其间,大约有七十户。

    "啊!听到大鼓声了。"

    武藏和伊织昨夜已住进神社的别馆"观音院"里。伊织听到鼓声,赶紧把饭吃完。

    "师父!快开始了。"

    伊织丢下筷子。

    "那是神乐吗?"

    "我们去看吧!"

    "我昨晚已经看过了。你一个人去吧!"

    "可是,昨晚只演了两场而已。"

    "好了!你别急!今夜可让你看个通宵。"

    武藏的盘子里还有饭,他似乎想把它吃完。于是,伊织又游说他:

    "今晚的星空很美喔!"

    "是吗?"

    "昨天有几千人上山来。还好天气晴朗,要不然岂不太扫兴了。"

    武藏见伊织怪可怜的,便说:

    "那么,我也去看吧!"

    "太好了!快走吧!"

    伊织跳着跑到门口,并为武藏摆好草鞋。

    别馆门前以及山门两侧都架了大火把,烧得正旺盛。神社前的街道上,每一户人家也都在门前点上松枝火把。几千尺高的山上,因而一片明亮,犹如白昼。

    夜空犹如一片深湛的湖水。银河的星光不断地闪烁着,加上火把的光芒,使得神乐殿前的群众,忘却了寒冷。

    "嗯……"

    伊织混在人群当中,张大眼睛到处寻找。

    "师父到哪里去了?刚才还在这里呢!"

    山峰上飘着笛音和鼓声,人们慢慢聚集到殿前,然而神乐殿里仍然一片寂静,只有灯影和飘曳的帷幕,跳舞的人还没出现。

    "师父---"

    伊织在人群中找了很久才发现武藏。

    武藏正站在堂中的柱子前,抬头看着捐献者的名单,伊织跑了过去。

    "师父!"

    他拉拉武藏的袖子,武藏仍抬着头,没说一句话。

    在无数的捐献者当中,有一个人捐的钱特别多,牌子也特别大,才会引起武藏的注意。

    武州芝浦村

    奈良井屋大藏

    "?……"

    奈良井的大藏就是几年前,武藏从木曾到诹访沿路不断寻找的人。

    因为他听说大藏带着迷路的城太郎到各处旅行去了。

    "武州的芝浦?"

    这个地方不就是自己前一阵子所住的江户地区吗?突然看到大藏的名字,武藏心里一片茫然,使他想起了与他分手的人。

    武藏并未忘记。

    看着一天天成长的伊织,总会令武藏想起。

    "简直像一场梦,竟然已过了三年。"

    武藏内心数着城太郎的年龄。

    这时,神乐殿传来的大鼓声,使武藏回过神来。

    "啊!已经开始了。"

    伊织的心已经飞到那边了。

    "师父,您在看什么?"

    "没什么。伊织,你一个人去看神乐表演。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待会儿再去看。"

    武藏遣开伊织之后,独自走到神社的办事处。

    "我想询问有关捐献者的事。"

    对方听了回答:

    "我们这里没有记录,我带你到别馆的总务所去问问看。"

    这位老和尚有点重听,他走在前面引路。

    他们走到一栋房子前面,入口处写着"总别馆高云寺平等坊",气氛非常庄严。里面全是白色的墙壁,这个总务所处理寺里的一切事务。

    老和尚站在门口和里面的和尚谈了很久。

    一位和尚郑重地说:

    "请!"

    并把他们带到里面。

    有人端上茶水糕点,还端来两份食物。接着,有位美丽的女孩子拿来酒杯,放在他们面前。

    不久,一位地位较高的和尚出来说:

    "欢迎您来。这里只有一些山菜,没什么好招待,还请见谅---"

    他的态度非常殷勤。

    奇怪?

    武藏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因此他连杯子都没碰就说:

    "我只是来询问有关捐献的事情。"

    听了武藏的解释之后,这位五十上下的肥胖老和尚惊讶地说:

    "咦?"

    他瞪大眼睛问:

    "你是来调查的吗?"

    他感到讶异,毫不客气地盯着武藏看。

    武藏问他捐献者当中,武州芝浦村的奈良井大藏是何时到山上来的?又问:大藏是否经常来此,身边是否带着另外一个人?

    那位老和尚变得非常不高兴。

    "怎么?你不是来捐献,而是来问这些事的呀?"

    到底是带路的老和尚传达错误,还是这地位较高的老和尚听错了。眼前这位老和尚似乎非常困惑。

    "可能是您听错了吧?在下并非来捐献,只是来问奈良井大藏的事。"

    老和尚打断武藏的话,说道:

    "如果是这样,刚才在门口就应该说清楚。我看你只是一个浪人,我不能将捐献者的事告诉一位素未谋面的人,如果说错话,可能会招来麻烦。"

    "绝不会有这种事的。"

    "哎呀!那你去问役僧吧!"

    老和尚似乎损失了东西,愤然拂袖而去。

    管捐款的役僧,替武藏大致查了一下。

    "我这里也没详细的记录。但是这个大藏先生好像时常登山参拜。他带的人到底几岁?我也不清楚。"

    那位和尚的态度并不友善。

    虽然如此,武藏还是不忘礼节。

    "太麻烦你了,谢谢你。"

    道完谢走到屋外,来到神乐殿前寻找伊织,伊织正站在群众后面。

    由于伊织身子矮小,所以爬到树上看表演。

    他并不知道武藏已经来到树下,正看得入迷呢!

    黑桧木搭成的舞台,四面垂着五颜六色的帷幕。内庭四面八方全用绳子围住。风一吹来,帷幕随风摇摆,庭院里的火把也摇曳不止,使得火星随风飘扬。

    "……"

    武藏也跟伊织一样看着舞台上的表演。

    他也曾像伊织这样年轻。故乡的赞甘神社的夜祭,就像这种气氛。他看得恍惚了,似乎看到了阿通,以及又八吃东西的模样,还有权叔走路的样子。有一次自己太晚回家,母亲因担心而到处寻找---这些小时候的幻影,现在却包围着武藏,历历在目。

    舞台上有人吹笛,有人弹琴。这些山神乐师,为了传达古雅的近卫舍人们的风俗,都穿着古装,衣服镶金花,正好与庭院里五颜六色的光彩相配,令人恍如置身于远古时代。

    沉重的鼓声,使得周围的杉木墙板亦随之振动,笛子和其他的小鼓亦随之而起。舞台上有个神乐师的团长,戴着神代人的面具。面具两颊和下巴的油漆已经剥落。那人却跳得浑然忘我。除了跳舞之外,也唱着"神游"的歌谣。

    神社所在的神山上

    神木的枝叶

    在神面前

    长得极其茂盛

    极其茂盛

    那位团长唱完一曲歌谣之后,演奏者开始打节拍并演奏乐器。如此一来,舞蹈、音乐和歌谣合而为一,旋律也加快了。

    神!用您的权杖

    保佑人们长寿

    至高无上的权杖

    法力无边

    又唱---

    这把刀,是何处的刀啊!

    是住在天上的丰年神

    公主殿里的刀啊

    是宫殿里的刀

    神乐里有几首歌谣是武藏小时候听过的。这使得他想起自己也曾戴假面在故乡的赞甘神社神乐殿跳舞。

    普天之下

    保佑世人的大刀

    供奉在神前是否得以洁净?

    得以洁净?

    武藏听着歌谣,眼睛却一直注视着击鼓手。

    "啊!这就是二刀法。"

    他不顾旁人,忘情地大叫一声。

    树上有人说话。

    "咦?师父,原来您在这里呀?"

    伊织听到武藏的声音,急忙往下看。

    "……"

    武藏并未抬头。他的眼神不像周围的观众,沉醉于神乐声中,而是充满兴奋的张力。

    "嗯,二刀,这就是二刀的原理。击鼓时,拨弹两下,却只发出一个声音。"

    武藏一直拱着手腕,凝视着舞台。然而从他的眉尖可以看出这几年来的心结已经解开了。

    那就是二刀的功夫。

    人生来即有双手,拿剑的时候,却只用到一只手。

    如果敌对的双方都只使用一只手,就没什么大碍。但如果其中一人是用双手拿双剑,那么只会单手用刀的人该如何应付呢?

    实际上武藏已经有过这个经验。那是在一乘寺下松的对决中,自己独自面对吉冈的人多势众,就是用了二刀的原理。决斗结束之后,武藏才发自己双手握着双刀---右手拿着大刀,左手则拿着小刀。

    那时是受本能的驱使,在无意识之下,双手各自出力保护身体。可说是面对生死边缘时,自然习得的技巧。

    大军对峙的大战,双方必倾其全部兵力才足以制敌,个人更是如此。

    习惯是可以培养的,这是众所周知的道理。

    真的有二刀法,或者可说二刀法才是最自然的。

    至此武藏对二刀的理论深信不疑。

    然而,日常生活是平常的所作所为,生死边缘,却是一生中碰不到几次。而剑法的最高境界必须经常仿真自己处于生死关头。

    二刀法的练习并非无意识,而是有意识的动作---

    在有意识的练习之下,必须做到活动自如,变成一种反射动作。

    二刀法必须练到这个地步。武藏经常思考这种功夫的道理。他的信念加上理念,一直想把握住二刀法的精髓。

    现在,潜藏在内心的疑惑豁然开朗。在欣赏神乐大鼓演奏时,看到击鼓手那只拨弹的手,使他悟到二刀法的真髓。

    击鼓的时候,鼓棒有两次拨动,却只发出一个声音。鼓手看似有意识的左、右---右、左---挥动鼓棒,却是无意识地击出了鼓声,完全进入左右开弓,畅行无阻的自如境界。武藏胸中的心结完全解开了。

    五场神乐皆以歌谣开场。最后加入舞蹈。其中也演奏了岩户神乐,以及荒尊的刀舞,轻快的笛子和摇铃在一旁伴奏。

    "伊织!你还要看吗?"

    武藏抬头望着树上。

    "要,我还要看。"

    伊织漫不经心地回答。他整个人已被神乐舞迷住,好像自己也变成舞者了。"明天还要爬大岳山到后山的寺院,可别看得太晚,要早点回去睡觉。"

    说完,武藏走向观音别院。

    这时,一名行动诡异的男子,牵着一只大黑犬跟在武藏背后。看到武藏走进观音院后,男子赶紧回头对着后面说:

    "喂!喂!"

    他向暗处招手。

    12

    一般人认为狗是三峰的使者。所以山中的人认为狗是神佛的眷属。

    其实,是寺庙希望参拜者下山时能买一些山犬的护身符、木雕或是陶制品等,以增加收入,才有这种说法。

    不过,这山上也真有狗。

    虽然由人饲养并受人崇拜为神的使者,然而这些狗住在山上,吃的是山中的野食,仍未脱山犬野性,锐利的牙齿更添增狰狞的表情。

    这些狗的祖先在一千多年前,随着高丽民族迁徙到武藏野之后,又移居到这里。之后与当地秩父山的坂东种山犬交配,成为目前这种猛犬。

    刚才尾随武藏到观音院的男子也用麻绳牵着这种猛犬,这条黑犬对着暗处不断地嗅着。

    那只狗闻到了它熟悉的味道。

    "嘘---"

    饲主拉近绳子,打了一下狗屁股。

    饲主的脸与狗一样,露出狰狞的表情,脸上有深刻着的皱纹,年约五十。骨架粗犷,看起来很年轻,应该说比年轻人还要精悍。身高五尺左右,四肢充满弹性,也充满斗志。可说这饲主与他的狗一样,仍未脱山犬的野性。犹如野兽变成家畜之前的过渡期---他是一个山野武士。

    然而,因为他在寺院工作,因此服装整齐,窄袖衣上又套上礼服,上面罩着背心,系腰带,穿麻布裤,脚上也穿了一双祭节用的新草鞋。

    "梅轩---"

    从暗处走出一名女人。

    女人因害怕狗而不敢靠近。

    "你这家伙!"

    梅轩用绳子打了狗头。

    "阿甲,你的眼力真好。"

    "是那家伙没错吧!"

    "嗯,的确是武藏。"

    "……"

    "……"

    两人说完便不再作声,只是望着天上的星星。神乐殿的音乐从黑暗的杉木林间,不断地传了过来。

    "现在怎么做?"

    "一定要想个办法。"

    "既然他已上山来……"

    "对,如果让他平安回去就太可惜了。"

    阿甲不断用眼神示意梅轩下定决心。梅轩似乎有点为难,眼中露出焦虑的神色。

    那是害怕的眼神。

    过了不久,他问:

    "藤次在吗?"

    "在,因为白天喝醉了酒,傍晚就在店里睡着了。"

    "你去把他叫起来。"

    "那你呢?"

    "反正我还得工作。等我巡逻完寺里的宝藏库之后再过去。"

    "到我家吗?"

    "嗯,到你的店里。"

    庭院里的火把仍继续燃烧,两个人影分别消失在暗处。

    走出山门,阿甲一路跑回去。

    寺院前的街上,大约有二三十户人家。

    大部分是艺品店和茶馆。

    也有一些小饭馆,飘送酒菜香,和不断传出的嘈杂人声。

    阿甲进入其中一家。这家的泥地间里,椅子并列排着。檐前挂着"休息中"的牌子。

    "我丈夫呢?"

    她一进门就问正在打瞌睡的女侍。

    "在睡觉吗?"

    女侍以为阿甲在骂自己,拼命摇头。

    "我不是在说你,我是在问我丈夫。"

    "他在睡觉。"

    "我就知道。"

    她口中发出啧啧的声音。

    "难得祭典,到处闹哄哄,惟独我们店却这么冷清,真是的!"

    阿甲说着,环顾门口。看到一名男仆和一名老太婆在灶前煮油饭,准备明日用。灶里的火焰燃得通红。

    "喂!老公呀!"

    阿甲见一个男人躺在床上睡觉,便走到他身边。

    "你醒一醒呀!老公!"

    她摇晃男子的肩膀。

    "什么?"

    睡梦中的男子突然翻身坐了起来。

    阿甲看到他吓了一跳。

    "咦?"

    她倒退一步,望着那名男子。

    这男子并非丈夫藤次。圆脸大眼,看来是村里的年轻人。突然被阿甲叫醒,他也瞪着一双大眼,表情愕然。

    "呵呵呵!"

    阿甲利用笑声掩饰自己的唐突。

    "原来是客官呀?真是抱歉!"

    乡下年轻人捡起滑落在地板上的小草席,盖在脸上又继续睡了。

    在他的木枕旁,摆着一些吃过的碗盘。他的双脚露在草席外面,草鞋上沾满了泥土。墙边放着他的包袱、斗笠和一支木杖。

    "那年轻人来店里吃饭的吗?"

    阿甲问女侍。

    "是的,他说想在此借睡一觉,起来后要去爬后山到寺院去,所以我拿了木枕借他。"

    阿甲听了非常生气。

    "你为何不早说,我还以为他是我丈夫呢!我丈夫到底睡在哪里?"

    藤次睡在一间破旧的房里,他一只脚垂在地上,身体则横躺在席子上。

    "你真笨啊!我在这里你竟然找不到。你不看店,跑到哪里去了?"

    藤次刚睡醒,心情不太好。

    没错!他就是昔日的祇园藤次。他整个人全变了个样。而阿甲也失去昔日娇艳的姿色,简直像个男人婆。

    藤次好吃懒做,全靠女人过活。他们以前曾在和田岭的悬崖上盖了一栋悬空的药草屋,抢劫来往于中山道的旅客,以满足私欲。那时的生活还算过得去。

    然而,那栋山上的小屋被烧了之后,手下们也都作鸟兽散。现在藤次只有在冬天靠狩猎维生。阿甲则经营这间"神犬茶馆"。

    藤次刚睡醒,眼中充满血丝。

    他看到一个水瓶,立刻咕噜咕噜地喝了不少水,这才清醒过来。

    阿甲斜着身体,一只手撑在床板上说道:

    "就算过节,你也不能喝得那么多。你甚至不知道自己生命有多危险,还好在外头没被人砍死。"

    "什么?"

    "我说你太不小心了!"

    "发生什么事了?"

    "武藏上山来过节了?"

    "咦?武藏来了?"

    "没错。"

    "就是那个宫本武藏吗?"

    "是啊!昨天就住在别馆的观音院里。"

    "真、真的吗?"

    他刚才喝了一瓶水,虽然清醒不少,但没有比武藏这两个字更让藤次整个人清醒过来的事了。

    "那个人很可怕。阿甲,那家伙下山前,你可别走出店门口一步呀!"

    "难道你听到武藏的名字就要躲起来吗?"

    "他该不会像上次在和田岭那样对付我们吧?"

    "你真胆小!"

    阿甲邪恶地笑着。

    "撇开和田岭的事不谈。打从在京都时,你和武藏之间为了吉冈的事就结下了梁子。他还曾将我双手反绑,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小屋被烧毁,到现在我还没忘记这个耻辱。"

    "可是……那时候我们有很多手下。"

    藤次知道自己的实力。在一乘寺的下松,吉冈与武藏决斗时,自己虽然没有参与,但之后他从吉冈残党那里听到武藏高强的本领---而且在和田岭自己也尝过武藏的苦头---因此,他对武藏毫无胜算的把握。

    "所以我说啊!"

    阿甲身体靠着他。

    "我知道你一个人力量不够,但在这山上有另一个人深深地恨着武藏。"

    "?"

    藤次一听,也想起来了。阿甲所说的人就是山上总务所高云寺平等坊的警卫。负责宝藏仓库的门房,那人就是户梅轩。

    藤次两人能在此开小吃店,也是靠梅轩的帮忙。他们被迫离开和田岭之后,到处流浪,最后在秩父与梅轩相识。

    渐渐熟悉之后,得知梅轩以前住在伊势铃鹿山的安浓乡,曾拥有众多的野武士,趁战争混乱时,在野地里当强盗,后来战争结束,便在伊鹤的深山里开了一家打铁铺,过着寻常老百姓的生活。但是随着领主藤堂家的藩政统一之后,已不允许这种人的存在。野武士的身份没了,成为时代的遗物了。梅轩因此独自来到江户。但仍找不到工作,那时他在三峰有个朋友,几年前介绍他当寺院总务所的警卫,负责看管宝藏。

    从三峰更向深山,有个地方叫做武甲,那里还有很多比野武士更野蛮的人。寺院雇用梅轩,主要是怕这些人觊觎宝藏,想借他来"以毒制毒"。

    宝藏库里,除了放寺院的宝物之外,还有施主们捐献的金钱。

    在这山中,寺院经常受山里人袭击,受到很大的威胁。

    用户梅轩来看守宝藏是最适合不过了。

    因为他非常熟悉野武士和山贼的习性以及攻击的方法。最主要是因为他是户八重垣流锁链刀的佼佼者,几乎是所向无敌。

    如果不是他的身份背景,现在一定可找到主君雇用他。然而他的血统不纯正,他的哥哥风典马在伊吹山和野洲川一带当盗贼头目,一生都活在血腥里。

    这个风典马,在十几年前已经死了。在武藏尚未改名之前---也就是关原之乱刚结束的时候,在伊吹山下被武藏用木剑打死。

    户梅轩虽然认为自家的没落与时代的变迁有关,然而他对哥哥的死,始终怀恨在心。

    他已把仇人武藏的名字,深深烙印在心里。

    后来---

    梅轩和武藏曾在伊势路的旅途中,在安浓故乡不期而遇。他曾趁武藏熟睡时,想暗杀他。

    然而不仅计谋不得逞,还差点死于武藏的刀下---那以来,梅轩就没再见过武藏。

    阿甲听梅轩谈过好几次,也把自己的遭遇告诉梅轩,并为了拉近与梅轩的距离,更强调两人对武藏同仇敌忾。每提及此事---

    "此仇不报,我死不瞑目!"

    梅轩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充满了愤恨。

    然而武藏不知道敌人就在此处,竟然住到这山上来。他昨天带着伊织踏上这块危险的土地。

    阿甲在店里瞥见武藏,赶紧追到门外确定,却见武藏消失在祭典的人群中。

    阿甲本来要告诉藤次,可是刚好藤次到外面喝酒去了。阿甲心有不甘,趁着晚上店里较空闲,到别馆的观音院查看,正好看到武藏和伊织走向神乐殿。

    那一定是武藏。

    阿甲到总务所把梅轩叫出来。梅轩牵着狗,一直尾随武藏到观音院。

    "原来如此。"

    藤次听完,心中笃定了不少。如果梅轩愿意加入,就有胜算的把握。他想起前年,三峰神社祭典时,举行武术比赛,梅轩用他的八重垣流锁链刀的秘功,打败了所有阪东地区的剑客。

    "这么说来,梅轩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他工作完后,会来这里。"

    "要来跟我们秘密会合吗?"

    "正是如此。"

    "可是,对手是武藏,这次照样不能大意……"

    藤次因兴奋而全身发抖,音调不觉提高八度。阿甲赶紧左顾右盼,看到躺在床边、身上盖着草席的年轻武士从刚才起便直打鼾,睡得正熟。

    "嘘……"

    阿甲警觉性很高。

    "呀?有人在这里吗?"

    藤次赶紧捂住嘴。

    "……有人吗?"

    "是位客人。"

    阿甲并不在意。藤次却板着面孔。

    "叫他起来,把他赶出去。何况户先生也快来了。"

    这件事非常重要,阿甲吩咐女侍去做。

    女侍走到店角落把年轻人叫起来,告诉他已经打烊该回去了。

    "哇!睡得真舒服。"

    那人伸伸懒腰之后,走到门口。从他的打扮及口音来看,不像这附近的年轻人。他一起来便满脸的笑容,眨着大眼,抖抖充满弹性的身体,披上蓑衣,一手拿斗笠,一手拄木杖,并将包袱斜挂在肩膀上。

    "打扰太久了,谢谢你。"

    行了礼便走出去。

    "这家伙好奇怪,他付钱了吗?"

    阿甲对女侍说:

    "去把桌子收拾干净。"

    阿甲和藤次卷起帘子,整理店面。

    过了不久,一只像小牛般的黑狗钻了进来,梅轩走在后面。

    "嗯!你来了?"

    "请到后面。"

    梅轩静静地脱下草鞋。

    黑狗忙着吃掉在地上的食物。

    他们在一间破旧的厢房点上灯火,梅轩一坐下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