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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走进马校长家的是一个怪人。至少,在东江二中,他要算是一个比较特殊的人物了。

        他叫屈建明,说他是怪人,因为他是一个永不懂得改悔的老右派;因为他特能喝酒;因为他在同行中不怎么合群,不通人情世故;因为他不但捡来一个老婆,还捡了两个娃娃;因为他……

        屈建明给校长家提去了一只水鸡、八只斑鸠和一瓶素有新疆茅台之称的“伊犁特曲”。水鸡和斑鸠是他的那些山民朋友送来的,自从上回他在报上看到了一篇关于这种野生鸟类也已被划归保护行列的文章,他自己已许久没进山捕猎了。这些东西既然送来了,只好被他拿了来借花献佛。他走进校长家的目的,是为了他的那个捡来的老婆的户口和工作,为了那两个娃娃的户口和学业。

        老婆和娃娃无名无姓,其实大家谁都明白,那是属于别人——守林老头的。守林老头死了,白白让他给捡了来。俗话说,饥不择食  ,寒不择衣  ,慌不择路  ,穷不择妻。在学校,屈建明并不比别人穷多少,但他老了,破破烂烂的一颗心,早如一张百孔千疮没法儿补的网,没资格择妻,只能靠捡一个妻子回来过日子。

        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得从大前年说起。

        屈建明,六十年代初国家民院生物系毕业。他精瘦高个,无论何时,脸上总泛着一层菜青色,像一枚刀削过的绿橄榄,深度近视眼镜的后边,永远眨巴着一双灰黯得毫无光泽的小眼睛,眼皮也总是浮肿的,那天生是一副被人忽略的形象。他天天喝酒,从不串门,从不主动和人交往。然而,只要是来找他的,或有求于他的人,不管你是领导,是教师,还是从大山里来的山民;不论你是汉族,是维族,还是其他少数民族,他都会有求必应,以十二万分的热忱和真挚给予帮助和效劳!不过,他自己从不求人——万事不求人,求人难堪。他的处世观极独特。

        东江县城内,巴掌大的地盘,简简单单的三二条街巷,每一羽蚊子,每一只蚂蚁都有出处,谁是谁,一见面都认识。凡是平时喜欢喝两口的人,谁不认识老屈头!每逢酒瘾发作,大家都有一句惯话,那就是:去老屈头家!老屈头家的酒好喝,老屈头家的酒喝起来痛快,老屈头家的酒喝得天昏地暗都没人来干扰,因为他没有女人在旁边唠叨。他家的厨房兼餐厅兼会客室就在学校宿舍的二楼,正对着走道的那一块,每天晚上都开着的。人们每晚散步路过那儿,都会看见老屈头在那儿喝,或者和人对酌,或者一人独饮!老屈头喝酒从来不醉,因为他从来没吐过!

        那一年,屈建明四十九岁了,仍然还没有老婆。他是个老右派,老反革命分子!因而,大好的黄金岁月,他的恋爱资格被无辜剥夺了,他的青春年华被耽搁了。东江稍有年纪的人,大都知道,平反之前,他只是一位满脸烟黑,流窜在塔里木盆地西沿绿洲的城镇乡村,挑着爆花炉四处流动服务的爆米花师傅,间或为邻舍朋友阉只鸡割条狗骟只羊什么的,算是搞他的老本行了!再往前,他的历史无人可知。复职的时候,他已近天命之年!来到东江二中后,他每天长醉酒中。终于,有一天,经一位好心人的撮合,他与一个三十开外说是很有几分姿色的女人见了面。

        女人从四川盲流来疆,一开始双方印象都挺好的,那女人不知住在何处,她隔三岔五地来。那一阵子,老屈头确实还很潇洒了一回,人们断定他肯定是从此坠入情网了。他一改过去那种不修边幅、拖沓邋遢的习惯,天天都将他的那间狭窄的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全身上下也翻了个个儿,涤卡制服笔挺,露着明晃晃的折线,头发上沫满了摩丝,油光可鉴。年轻老师们笑话说:“嗬,整个一位光鲜亮丽的小帅哥,好安逸啊!”老屈头就要连连谦逊着:“哪里哪里,安逸是安逸,但老了哇!”“老什么呀老,不老不老,即使老一点还是帅哥,姜是老的辣嘛!”一连串经久不息的笑声就荡漾开来!

        然而,得意时间不长!一天,很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去了喀什葛尔再没有回来!老屈头怅然若失,六神无主。他站在学校最高处翘首巴望,从太阳西坠一直望到皓月当空。那个很有几分姿色的女人,那个吃惯大世界、见惯大世面的女人,那个不知结过多少次婚的女人,带着老屈头的存折一去不返。存折上唯有的那平反复职时补发来的五千元钱,是老屈头让她去喀什葛尔大家具店选购家具的,这事同事们并不知道。所以她为什么没有再回来,在同事们眼里一直是个谜!同事们聚说纷纭,说什么的有。有人说,老屈头是个真童男子,那女人说他不懂生活,不懂风流,更没有情调。人家很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好几次主动撩拨,寻求触电,可是他的皮肤是绝缘体,从来没电!也有人说,老屈头站在讲台上讲课虽如行云流水,讲得条条是道,极尽潇洒,但他在女人面前却唯唯诺诺,嗫嗫嚅嚅太卑谦;他打扮得虽然表面也潇洒了,但男人味儿太少了,雄不起来,一句话,他不会讨女人们的欢心!他怎么能够当着那位很有几分姿色的女人讲什么‘我若不落难,早点结婚,丫头恐怕都有你这么大了’呢!那一次,就在老屈头惊惶失措地在地上摸他的被她碰掉的眼镜时,很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就有了主意了!她的失踪,在所必然!

        “这种女人,为什么不当场干她?早知她要走的,干了不白干吗?老屈头这人太本份了,合该!”“干了也许反倒她不会走了呀!她之所以走了,极有可能就是老屈头不干她的!”“依我看,那女人是一个走到哪干到哪的人,她的一生就是靠下口养活上口的呀!”“你说她是一只鸡?不!不!绝对不像,这种老鸡婆谁要?如今人家做鸡的都是十七八岁花样年华,听过没有,甚至还有十二三岁的雏鸡……”真是说什么的都有。  然而不管什么原因,人家很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决计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老师们为他的事而遗憾,大都为他鸣着不平。老屈头又回到原来的世界里,他自己反倒很快就调整好了,他又把他全部的寄托都倾泄在了小小的酒杯之中。钱拿走了就拿走了,那算什么,以前没有这钱不照样过得好好的么!慢慢远去的往日的昙花梦,也如他许多年的另类生活,也如他许多年的不如意一样,慢慢地淡忘掉了。

        老屈头知识渊博,这是公认的。他的责任心强,忠诚教育事业,任劳任怨,这也是公认的!他爱他的生物这门学科,胜过爱他自己,更甭说什么很有几分姿色的女人了!很多住在大山深处的朋友,常常会应他之约,捕到什么稀罕的物事,都要请他过目,听取他的安排。一些国家级禁捕禁猎的野生物种,他更是强行干预,山民们也乐于听从他的劝告。有时候,万不得已出于自卫时,山民们打死了野生动物,或者捡到一些因斗殴或者被偷猎、误杀已经死亡的野生动物,诸如什么藏羚羊呀,盘羊呀,黑熊呀,雪狐雪豹呀,戈壁狼呀,麂子獐子呀,苍鹰白鹤呀,巨蟒巨蜥呀,野马野驴野骆驼呀等等等等,只要新鲜,都要送来给他剥了当标本,他们从不收取任何报酬。当然,这些物事的肉,能吃那也不能浪费,往往是柴火点燃了,蟒肉割下来了,野驴肉炖出来了,酒罐子抬出来了,朋友们痛饮一场!那时候,老屈头就会一改往日之猥琐拘谨,山呼海吼,豪迈之极,大碗吃酒,大块啃肉,简直活脱脱一个地道的山民!酒分子进入了全身的细胞,每一管毛孔都放射着光焰!

        老屈头因此做了很多的珍贵动植物标本。一开始,他完全是一种私人行为,那是他对专业的癖好和挚爱。可标本做好了,摆在宿舍里,搁在自家的厨房里,每次都得让上生物课的学生来那种地方参观,太狭窄拥挤了;而且,标本做多了,那种地方便再也摆不下,于是,他计划着向上级打一个报告,要求上级给一点起码的空间,拨一点起码的经费,以便维护现有标本,以便更好地展出这些宝贝,这是财富呀!后来,几经周折,房子总算解决了,学校给了一间八十平方米的旧教室,但经费没有!谈何容易,他异想天开啊!有人嘲讽说:你教生物的就要经费做标本,那教历史的要不要?教地理的要不要?他们要不要领了学生上长城上金字塔上巴特农神庙上泰姬陵上尼加拉瓜大瀑布上撒哈拉大沙漠去参观呢。还有那么多教主科的呢?申一鸣知识非常渊博,这虽不是公认的,也是可以展示的吧!引经据典,谁说得过他!不过无论如何,房子有了,就是胜利。老屈头总算有了自己的一间标本室。标本搬进新居的那天,他起个大早,拖地板,粉墙壁,一个人关着门干,等全校起得最最早的刘福昌来到操场清扫昨夜的落叶时,老屈头把活全干完了。课间休息时,喊了一帮学生将标本全数搬了进去。老屈头总算自己能够独自支配那二间房屋了。  原来拥挤的屋子突然就空了起来,那一次,老屈头又连续喝了四个多钟头的闷酒,没有了那些活灵活现的宝贝们相伴,老屈头第一次感到寂寞了。忽然掐指算来,已经有三四天没有山里的人来找他喝酒了,他们出了什么事?

        老屈头犯着嘀咕,一个人乘了酒兴上街闲逛,就碰到一个刚从山里来赶巴扎的人,那人说,前两天山里守林老汉那儿发现了一只奇怪的猴儿,那猴儿通身透白,雪花一般地,山里的猎人们如今全都围捕这白猴去了!老屈头一听不好,这猴是猿,白猿,一种人类最近的近亲!是国内早已绝迹的雪山冰猿,多少年来只闻听印度巴基斯坦共管的克什米尔地区还有几只,它是与素来传得神乎其神的雪山野人同样神奇的物种,学术界有人甚至将两种物种归为一种,认为所谓的雪山野人,实际上就是冰猿。这还了得,这物事在国内被发现,要让他们将这极为稀罕的白猿捕杀了,可不是好玩的!就见他一改那醉眼朦胧的态势,如一头发怒的豹子,箭一般冲回学校宿舍,从墙头取下一支山民们送给他的火枪,一头扎入了深山老林。

        过了三天,老屈头回来了,白猿当然谁也没让捕到,他老屈头却带回一个被山里的风霜风干得只剩下皮和骨头的黄脸女人和两个男娃娃。黄脸婆三十五岁,看上去却有五十三岁。两个男娃娃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一岁。黄脸婆和她的两个苦命娃娃,原籍东北小兴安岭,几年前被人贩子拐卖到了这地广人稀的塔里木边沿大山之中的东江,她被处理给了一个看护山林的老头。可护林老头这一回不辞而别,他悲壮地说走就走了!女人和孩子就这样被老屈头白白地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