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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4)



        刘怀中又一一向其他人递烟,没有人接,只有罗大鹏接了卷着抽。

        罗大鹏一直只静静的坐在一边听着大家慷慨激昂的辞令,一言不发,此时,似乎将他满腔的话语和义愤全都用烟圈来表达了,只见他将那吸在嘴里的浓浓的烟雾,面朝着天,嘴唇就如同那金丝鲤鱼般一张一合,那烟就成一个个圆圆的圈儿跳出来。烟圈儿一个接着一个,如一个个精灵,不散,一直飘去老远,向着窗外逸去,技艺之高,令人叫绝!而刘怀中自己此时却一味只顾吸闷烟,他一口一口地猛烈吸着,那烟只从嘴里进,却不见从其它任何地方出来,全被他闷在肚腔的深处,在那儿翻腾激荡着!

        在东江二中的所有教师中,刘怀中算是最为德高望重的了。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都堪称是一个典型的中学教师,具备一个基层教育工作者应该具备的所有品格。他更具备一种一般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但又是做一个教师必备的品格,那就是对学生真正的爱。他上课和颜阅色,从不像别人那样铁板了脸装腔作势。他和申一鸣上课的方式,是完全相反的,但他的课堂纪律反而在全校是最好的。

        十七年前*刚开始,刘怀中老师因为他的不同寻常的出身和履历,曾受到过最为残酷的迫害!人们将他当成*的孝子贤孙,称他刘坏种,永不改悔的走资派,到处拉了他批斗游街。以后好久一段时间,他被贬到学校锅炉房里,成天面对那黑黑的煤炭和熊熊的烈焰反省着自己的罪过。那烈火烤炙着他的一颗赤诚的园丁之心。他自己一生只爱他的学生,可如今他只能面对着炉膛……他的心碎了,焦了……

        老先生不甘寂寞,离开讲台的他私下辅导了一个小学民办教师学习英语。老先生性情耿直,爱激动,久不久有点儿牢骚。如此刚烈一个人,在那种时代任何时候都是危险的,身边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在接受下等公民甚至连公民都算不上的待遇中,一言一行都被别人纪录在案。刘老先生的再一次倒霉完全是情理中的事儿。那倒不是因为他自己的不慎,在运动中再次犯什么过错,而是因为他那劳改释放犯的历史污点,他躲避不掉一次比一次更为深入的汹涌的运动狂滔,是理所当然的了。那位一直勤勤恳恳跟他学习英语的小学民办教师,本质很好,对自己的老师钦慕有加,也非常尊重自己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他从不因他的命途多舛而有丝毫的不恭,他甚至还常为他遭受到的非人磨难愤愤不平!可是,随着运动不断深入的需要,一些人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以给民办教师转公办的许诺为交换条件,屡次找那位小学民办教师了解情况,并且一再申明是为了帮助刘老师澄清一些事实,要为他平反的云云,企图从他那里打开缺口。涉世未深的小青年因此如实说了一些老先生和他说的家常话,没想到最后竟全都成了老先生所谓的“反动言论”!他们说他是如何如何恶毒仇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仇视社会主义。刘老先生很快就又一次倒了大霉!这一次他不是再往下贬,他已被贬到最底层,无法再贬,他立即被再一次抓起来,审查、拷问、批斗、游街、禁闭……他受尽了比劳改农场非人一千倍的折磨,身心遭受到极大的摧残!和大山一块儿长大的小学民办老师,哪里想到世事如此险恶?他听说了此事,急忙到处找人解释,找人搭救他的老师。可他换来的只是人们的讪笑,也有人背地里骂他伪君子,骂他不是人,出卖了人家刘老师,又要猫哭耗子,假惺惺的来充慈悲。他一气之下,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一个人拎着一个大帆布包包,悄悄走了,走进了深山老林,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乡……

        老先生终于获得自由的时候,已是多年后。组织上找他谈,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还能有什么要求,人生的黄金时期过去了,只留下一颗破碎的赤子之心,仍然是对教育事业的挚爱。他只要回到他所钟爱的讲台就行!至于其他,一切都不想了,一切都不必提了!另有一个愿望,请组织上帮我尽快找到木桩儿,他是我教过的最有发展前途的学生。

        木桩儿是那位民办老师的小名。人找来了,可是周围的人却为他捏着一把汗: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头目的何在,他要报复吗?什么他是我教过的最有前途的学生,学生给你造成的损失,是这么多年光阴的浪费,是人生最辉煌的黄金年代的埋葬!还有更重要的,是在老先生被关押的当晚,他的风烛残年的老母亲在老家,听说了儿子再次被抓,不知道所犯何罪,一口气上不来,饮恨身亡!换了是谁,这种刻骨铭心的事,忘得了吗?可老先生和木桩儿的久别重逢,是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充满戏剧性的、也是极为感人的一幕。木桩儿来的当天,面对着昔日自己有愧于他的人,不乞求,不后悔,一切由您老人家处之吧!可那老先生却一把拉了他的手,语重深长地说道:“小伙子呀,哦,也老了,老伙子,不!老伙记,还想学英语吗?”“学!”“给,从第一页读到第二十页,翻译出来!”“过去的一切,我都忘了,您老人家还没有忘啊?”“我是死过好几次的人了,可我一次也没有喝过孟婆汤的,过去的一切我没忘!来,翻吧,娃娃!”

        悠悠东江,为这一老一少而讴歌!这才是人和人之间最为质朴、最为诚挚的交往。人啊,何必那么处处设防呢?人心都是肉长的!人之初,性本善!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尔虞我诈?为什么?

        老先生找到文教局,开门见山地说:“吴局长,木桩儿是我教过的学生中最有发展前途的学生,他的专业素质极好,他的英语发音甚至比我还纯正!因而,我只有一个要求,把他招来在二中教英语,没有指标,可以先让他当代课老师,让他一边教课,一边自学,考大学去。将来学成后,再回到我们东江来,好苗子呀!东江县十数万人,多少年没有什么学外语的大学生分来,人才馈乏呀!办吧!吴局长,这件事,您不给办,我就不走了!”

        老倔头自有老倔头的办法。木桩儿终于顺利来到二中,教了半年,又考上了自治区师大外语系——他是三十年来从东江本县走进大学外语系的第一位。木桩儿走的那天,刘老师在欢送会上喝醉了!他醉得热泪盈眶!